展岳迷惑了,他身無分文又目不識丁,家中更沒有大富大貴,勉強只能做些粗活,之所以願意入贅,只是認定了她其貌不揚,娶了她,能改善家境,所以才勉強點頭……她堂堂員外的千金,到底為何要嫁給他?
「月痕,岳兒來了,你听到了嗎?岳兒來看你了。」沐員外彎腰,輕聲的說。
沒有焦距的眼眸緩緩的移動,沐月痕試圖讓急促的喘息恢復平穩,卻是徒勞無功。
眨了眨眼楮,她吃力的轉動頭顱,看著怔愣的站在她身旁的年輕男子的臉孔。
好一會兒,揚起嘴角,她露出笑靨,勉強伸出手,渴望能踫觸他,淚水不停的自眼角滑落。
「岳……岳哥哥……」她終于找到他,終于看到他。
展岳緊鎖眉頭,無法理解的看著眼前的女子,一顆心揪疼。
蹲子,他伸出手,緊緊握住她的小手。
好冷、好冰的小手……她病了嗎?
他感覺胸口隱隱刺痛,心跳狂亂,難忍又難受。
「我終于見到你了……」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咬著唇瓣,她努力的想止住淚水,想好好的瞧瞧眼前的男人,想仔細的看著他的面容。
「沐姑……月痕……」瞧著她虛弱的模樣,望著她過于縴細的身子,展岳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感到害怕,害怕失去她。
「岳哥哥……讓我好好的瞧瞧你。」淚水奔流,沐月痕激動不已,眼中盈滿喜悅。
他涌現無法言語的恐慌,心頭的震動一次比一次更為虛弱,酸苦的疼痛感不住的冒出來,眼底不知為何涌現燙人的液體,扎痛他的眼。
「岳哥哥沒有變,一點都沒變,我好高興……」正在喜悅的當頭,一股氣梗在她的喉嚨,五官扭曲,痛苦的喘息著。
「月痕?」瞧著她愈來愈蒼白的臉色,展岳心急的出聲。
「沒……沒事。」沐月痕佯裝頑皮的微微一笑,事實上,正難受、痛苦得不斷冒冷汗。「岳哥哥,別擔心,我還要與你拜堂呢!這點小病,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咱們說好了,成了親,我要為你生好多小娃兒,男的像岳哥哥你,女的像月痕……咱們要白頭到老,要快樂的生活,我……我等了好久,一直在找你……」
加重握住她的柔荑的力道,展岳刻意隱藏哀傷的情緒,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是啊!你答應過我的,別食言了,快點把病治好,好好的照顧身子,我還等著與你成親。」
她所說的話,他全都听不懂,但是心抽痛著,無法理解這種痛徹心肺的感覺從何而來,只是瞧著她的模樣,他好難受。
「好,咱們可以像過去說好的一樣,孝順爹和蒼姨,別再憂民憂心,找個地方躲起來,過著恬淡的生活,你可以陪我一塊去捉蛐蛐兒,咱們說好了,相伴一輩子……」沐月痕笑說,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小,淚水依然流個不停。
「等你好了,我一定天天帶你去捉蛐蛐兒,咱們帶著爹和蒼……蒼姨一塊游山玩水,咱們過著和樂融融的日子,咱們……咱們……」
「下輩子月痕也要和岳哥哥在一塊,我……我會再找到你,咱們生……生生世世……都別分開……」她的嘴角溢出鮮血,眼神渙散,但是始終面帶笑容,一副幸福的模樣。
淚水不听使喚的滑落臉頰,展岳閉上眼,不斷的點頭,應許她的要求。
「岳哥哥,爹,我好高興……好高興呢!」吃力的吸氣,難受的吐氣,沐月痕疲倦的合上眼楮,嘴角微揚,眼角溢出喜悅的淚水,然後斷了氣。
靶覺她的小手無力的自他的手上滑落,他心痛又驚愕的睜開眼,唇瓣顫動,氣息急促,「月痕……月痕?不……月痕……」咬著牙,哀吼變成沙啞的低泣聲。
心碎的陌生感受涌現,他不懂,為何與她才一面之緣,竟然感到如此心痛,好像自己等待她許久,久到讓人難熬?
「月兒?我的女兒……」沐員外泣不成聲,身子顫動。
「沐員外……」展岳心痛的瞧著再也無法睜開眼楮的沐月痕,語帶哽咽的喃喃,「我還是要娶她,就算她離開了,還是我展岳的妻子。」
他祈求上蒼,讓她下輩子與他相遇,再續今世之緣……
※※※
民國初年,夏至。
傍晚時分,夕陽余暉襯得天空美不勝收。
老嫗拿著拐杖,長長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以極緩慢的速度朝著前方破舊的木屋移動。
來到屋前,她打開門,踩著無力的步伐進入屋里。
垂老的她有些虛弱,畢竟走了數里的路程,想不累也難。
老嫗環顧大廳,確定無人存在後,再度慢慢的走向後面的小屋,里頭依然空無一人,只有一張搖搖欲墜的簡陋木床,躺在上頭是很危險的事。
「該不會搞錯了?」她低聲呢喃,布滿皺紋的臉龐浮現質疑,搖搖頭,緩緩的走到屋外,關上門,又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她身穿質料不錯的旗袍,雖然算不上大富人家,但是至少家境看來還不錯。
打開另一扇大門,映入她的眼簾的是荒蕪的後院,雜草叢生,老樹枯萎,魚池干涸,可見住在這里的人生活困苦,連照料院子的能力都沒有。
原以為後院無人,老嫗轉身,正打算離去,卻听到興奮的歡呼聲自叢生的雜草堆里傳出。
她疑惑的轉頭,目光盯著聲音的來源。
「找到了,這兒竟然有干芋,不會餓著了,等等就有晚餐可以吃了。」略顯稚氣的男孩聲音響起。
老嫗驚訝的睜大眼楮,拄著拐杖,一步步的走上前。
年約十二歲的小男孩臉上髒兮兮的,用力抹了抹鼻子,露出喜悅的笑容。
「還好這兒有干芋,雖然小了點,但是夠了,今天不用餓肚子睡覺了。」
他手上的干芋,是只有手掌一半大的芋頭,干干扁扁,營養不良,看起來不太像能吃的樣子。
一般人肯定想也不想就丟棄,對他而言,卻好像是恩賜的美食,喜孜孜的將干芋放進破舊衣服口袋里,又拿起一旁的木枝,準備生火。
一抬頭,他瞧見一名陌生的老嫗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毫無畏懼的睜大眼。
「老女乃女乃,請問你是誰?」
瞧著小男孩的臉蛋,老嫗手上的拐杖硬生生的掉到地上,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唇瓣顫動,幾乎承受不住打擊,向後退了數步。
「老女乃女乃?」小男孩不疑有他,蹲子,撿起拐杖,即便不知道她的身份,仍然乖巧的伸手攙扶她。
太早了……她來得太早了……淚水忍不住滑落她的臉頰。
小男孩扶著腳步踉蹌的她踏進屋內,讓她在木椅上坐下後,又急忙轉身,取了些水。
「老女乃女乃,你還好嗎?喝點水吧!」他眼神天真,關心又著急的詢問。
老嫗伸出顫抖的手,始終瞅著他的臉。
這一次……她和他又無緣了。
老天爺!何苦這麼折磨我?
「老女乃女乃,你真的很不舒服嗎?岳兒為你找大夫來,好嗎?」
小男孩似乎忘了自己家徒四壁,根本沒有能力請大夫,擔心的頻頻瞧著她,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免……免了……」她這病,連大夫都治不了。
「那……那你是餓了嗎?我剛好找到一個芋頭,我烤給你吃好嗎?」盡管他餓了好幾天,不過依舊好意的掏出衣袋內干扁的芋頭,遞到她的眼前。
哀傷的抬起頭,老嫗瞧著眼前的小男孩,心中滿是絕望的苦澀。
她來得太早,而他來得太慢,她與他錯過數十年,這樣的他們……又是無緣啊!成不了他的妻,更無法與他相伴一世……她到底還要努力多久?
她只是想要和岳哥哥在一塊啊!為何老天爺要這麼折磨她?
因為她逆天的關系嗎?因為她忘不了過往,才會遭到這樣的懲罰嗎?她和他之間永遠沒有緣分嗎?還是老天爺在暗示她,自始至終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
「老女乃女乃……老女乃女乃?」
老嫗抹去眼角的淚水,擠出牽強的笑容。「謝謝你,我覺得好多了。」
心底的苦澀和傷痛,除了壓抑、隱藏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的方法,因為無力對抗上天。
「你叫什麼名字?」她邊說邊擦拭小男孩髒污的臉龐。
「我叫楊岳。老女乃女乃,你為什麼會來這里?」看見老嫗恢復神色,他安心的笑了。
「我……我來這里找你的父親,我……我是他從前的女乃娘,听說他與妻子舉家搬到這里,十分想念他,所以我就來了。」
一說到親人,小男孩傷心的垂下眼,「我的父親和母親……生病離開了。」他的家很貧窮,父親和母親生病時,沒有錢請大夫,直到他們相繼過世,是在附近的居民幫助下,草草的下葬。
失去雙親,沒有人願意撫養他,更不知道何去何從,只好繼續待在這間破屋內,過著刻苦的生活。
「是嗎?這里只剩你一個人?」這麼一個小孩子,要如何生活?如何照顧自己?她既心疼又擔心,拍了拍他的頭,不假思索的開口,「孩子,願不願意和我一塊離開這里?」
「離……離開?」要到哪里?小男孩睜著哀傷又不解的眼眸,直盯著她。
「是啊!我想你的父母若是知道你一個人待在這個破屋內,肯定不放心,既然我是你父親的女乃娘,就算是你的女乃娘,我擔心你的安全,不如與我一塊住吧!我也是一個人,身邊沒有親人,有時也會寂寞,如果有你陪著我,那是最好的。」老嫗想了個好理由,這一刻,她心意已定。
無緣做夫妻又如何?他仍是她的岳哥哥,她無法放任他獨自在這里刻苦的生活,既然如此,不如帶著他一塊走。
「和老女乃女乃一塊住?這樣岳兒就不會寂寞了。」小男孩瞧著老嫗,想了好一會兒,不再那麼哀傷,反而有些害羞。「好,岳兒和老女乃女乃一塊住,這樣我不會寂寞,老女乃女乃也不會寂寞。」
「你喚我月痕婆婆吧!直叫我老女乃女乃,都把我叫老了。」
「月痕婆婆。」小男孩眼中泛著淚水,想到從今以後將不用孤獨的生活,愈笑愈開心。
「乖。」又拍了拍他的頭,老嫗也笑了。
月痕婆婆就月痕婆婆,至少她能陪著他,在她有生之年,即將離開人世前,要好好的陪他,她會好好的照顧他,這是長久以來第一次與他有相處的機會,雖然結果令人失望,但她還是要把握與他相處的時光。
她會看著他長大,看著他成人,看著他……好久好久……
然後,她會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下一次,她會記得別太早來到這世上,她會等他,慢慢的、慢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