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適逢休沐日,用過了早膳,宛修宇提早打發人去說了聲,就直接找上了侯府。
元龍武早在會客的前廳里等候,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都不先說話。
不過比起元龍武的老神在在,最後還是宛修宇先撐不住,開口道︰「你對她是怎麼一個意思?」
元龍武不疾不徐的用杯蓋磨著杯口,淡淡的回道︰「這就要看相爺是以什麼樣的身分來問我這個問題了。」
宛修宇這時候終于明白那些跟這個世子爺交手過的人,為什麼總是一臉敢怒不敢言的神色了。
他明明抓住了你的軟肋,卻又不直接下手,反而是這樣不緊不慢的吊著你,讓人想直接發火也不能,又忍得一肚子憋屈。
不過他身為宰相多年,養氣功夫自然也是不弱的,心中不快不過稍縱即逝,很快就壓抑下去。
他同樣輕啜了一口茶,銳利的眼定定的望著他,「我今日來自然是以一個父親的身分。」
「喔?」元龍武故意拉長音,明顯表現出譏誚。
宛修宇忍了這口氣,沒有任何退讓的眼神看著他,堅持要他給一個答案才行。
看火候差不多了,元龍武自然也沒打算一直賣關子,他平淡的說︰「她是我的妻,唯一的妻。」但還是不忘往人家的傷口上撒把鹽。
「世子爺,這是你一個人的意思,還是整個侯府的意思?」宛修宇多年未盡到一個當父親的責任,第一次操心女兒的事情就是婚事,自然是要謹慎再謹慎。
她前半生如此坎坷,他能夠做的只能盡量保她下半輩子的幸福。
「相爺會不會操心太過了?」元龍武不想跟他糾纏這些沒有用的問題,直接切斷了話題。
「那是我女兒,我再怎麼操心都不為過!」他額頭上雖然蹦出了幾條青筋,口氣還是平淡正常的說著。
元龍武才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門外一雙樸素的布鞋站定,他也不說話,只是得意的笑。
宛蕭瀟不知道有人故意等她開口,在听到那個男人的聲音時,忍不住就站了出來,一臉的冷淡,眼底還有淡淡的厭惡。
「我可一點都不希罕,也不知道我還有什麼事兒可以讓你操心的。」
她走了進去,但廳里的兩個男人她如今都不想靠近,便遠遠坐在另外一邊,三個人形成了一個三角形。
元龍武倒是清楚她過來做什麼,不過他對面還有一個對手在,可不能急著上前獻殷勤,免得又讓這個老狐狸以為自己佔了上風。
他喜歡的是這個叫做宛蕭瀟的女人,可不是因為她有一個當宰相的爹,雖然這個事實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但是宛相爺似乎太進入角色了,以為他一定是另有所圖才會看上宛蕭瀟。
他真不懂,是不是每一個身為丈人的男人,都是這樣疑神疑鬼的?
「蕭瀟……」宛修宇無奈的低嘆。
宛蕭瀟連理也不理,對她來說,眼前這個男人不只是親爹,還是仇人,而後者的角色在她心中比前者還要大,她雖然听了元龍武的話暫時先壓下報仇的念頭,卻不代表她願意原諒他。
事實上,她正努力把他當成一個陌生人。
她只對著元龍武說道︰「你說了,要帶我回鋪子里燒紙點香的。」
「馬準備好了,走吧!」元龍武爽快回答,起身就要去牽她的手。
宛修宇見狀,忍不住干咳了幾聲。
宛蕭瀟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正想握著她的手的男人,給兩個人各丟了一個白眼,誰也不搭理的就走了。
被丟下的兩個男人,對望一眼,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最後各自邁步齊齊跟上,嘴里還不忘喊著前頭人的名字——
「蕭瀟!」
宛蕭瀟這幾日都避著宛修宇,整日不是燒紙,就是坐在靈堂前看著牌位發愣,若不是還有老掌櫃幫忙送點吃的,也還會上茅房洗漱,都快讓人以為她不過是靈堂前的一個紙人,憔悴孱弱得似乎風吹就跑。
元龍武也默默的守在她身邊,這時候不管說什麼或者是做什麼都無法安慰她,所以他選擇的只能是這樣靜靜的守護,除了親自去準備吃的用的讓老掌櫃的幫忙送進去,自己就鎮守在靈堂外,為她擋住那些她不想見的人。
宛修宇這些日子來,每天下朝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往靈堂這里跑,只是門外那尊可惡的門神卻老是攔著他不讓他進去,讓他想好好跟女兒懺悔認錯甚至是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眼看著停靈就快要七日了,他卻還是無法突圍進去,臉色也忍不住沉了下來。
「元龍武世子,你今兒個再不讓路,可別怪老夫不客氣了。」
元龍武好笑的看著他,「宛相爺,就不知道是怎麼個不客氣法?」
「你——」
他捉弄夠了,臉色一正,直接挑明了說︰「宛相爺,別怪我說話難听,蕭瀟是我心頭上的人,如果可以,我是萬萬不想讓她傷心難過的,就沖著你一句苦衷,讓她傷心至此,論情,我是不願意讓你再進去多傷她的心的,只不過蕭瀟提過宛姨的心願是希望能夠葬回故里,她們是被族人給趕出來的,若沒有一個明明白白的身分,就算是想下葬也是不能的。」
「所以你想說什麼?」
元龍武冷冷的看著他,「也沒什麼,今日放了你進去,可不是我心軟了,只是不得不為之,蕭瀟是個什麼出身我都不管,只不過宛姨……曾托我好好照顧她,我是為了達成蕭瀟的願望,才不得不如此罷了!至于以後該如何,就得看相爺今日該怎麼對蕭瀟說話了。」說完,他退到一邊,讓了道。
宛修宇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沉沉的看了他一眼,才走了進去。
靈堂布置得很簡單,淒淒冷冷的,看起來帶著一點蕭瑟,宛蕭瀟正跪在地上燒紙,听到有人進來也沒回頭看,就是手上不斷的動作著,看著盆子里的火苗上下竄動。
宛修宇一步步走近,站定在她身邊,看著放在桌上的牌位,他沉默不語許久,這才跪了下來,拿起地上的紙錢一起燒了起來。
宛蕭瀟雖然仍不看他,但他感覺得出來,她對自己的排斥已不那麼深了,不禁稍稍松了口氣,緩緩說道︰「這些年我不是故意要忘了你們娘兒倆的。」他苦笑,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反應的側臉,又逕自續道︰「那一年上京趕考,卻不幸遇到了山賊劫道,我想跑卻沒有山賊的刀快,背上被砍了一刀,滾落山坡撞了頭,本來以為活不了了,是前任宰相,也是我的岳父救了我。」
宛蕭瀟停下了燒紙的動作,沒轉頭看他,只是靜靜的看著牌位,像是等著听他還能說出什麼借口。
他深吸了口氣,無奈的又道︰「後來,我人醒了,卻忘了過去事,就由我岳父替我取名,又因在我的衣裳上有繡了一個宛字,才取名為方意宛。我知道你和你娘都怨我十八年來從來沒想過你們,但前些年我是真的有讓人去找,只是一不知道名姓、二不知道來歷,天下之大,要找到一個人的出身又是何等艱難,後來,我也幾乎斷了尋根之路,直到世子找上門來……」
宛蕭瀟听到這里終于肯回頭看著他,這是她第一次認真的看著父親。
他看起來不過四十幾許,或許是這些年保養得當,看起來又更年輕一些,即使有些憔悴,仍不掩他高高在上的氣勢,挺直的背脊沒有卑微,只有著淡淡的無奈。
她想了很多,就如同元龍武所說的,就是真恨他一輩子,毀了他的名聲,她也不會高興,他畢竟是她盼望了十八年的父親。
可她仍沒有辦法這麼快就釋懷,她對他仍有著怨懟。
她冷淡的看著他,語氣平靜的反問︰「我已經听完了你的苦衷,所以呢?你想說些什麼?你覺得我又該說些什麼?」
宛修宇被她瞧得有些無所適從,總覺得自己的解釋都是這麼蒼白無力,眼神透出一種祈求,「我知道我說什麼都不能抹殺你們這十八年來受的苦,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倆,我也願意盡力去彌補。」
頓了下,他又慢慢啟口,「這次我已向聖上告假,回家鄉祭祖,也把我們這一支重入祖譜,你娘……永遠是我的正室元配,我現在的妻子只能算是繼室,她所出的孩子永遠要低你一頭。」
宛蕭瀟先是錯愕,然後覺得這並不可能。畢竟他現在的妻子她也知道的,是大家出身,能夠願意低個村婦一頭,就算只是一個牌面上的也願意?要知道,在祖譜上的位置甚至可以決定他們孩子以後的地位,若說他現在的妻子成了繼室,那他後來所出的孩子也不是正宗的嫡子,就是分家產也要低正室所出的孩子一頭。
「你現在的妻子願意?」
「我已跟她說過了。」她願不願意都是一個結果,只不過陸氏頗識大體,沒讓他多言就答應了。
宛蕭瀟沒回話,沉默的看著娘的牌位許久,才幽幽說著,「我不是娘,我也不明白她想爭的到底是什麼,只是,我想她不願自己只是秦氏女,卻不是宛家婦的身分下葬,那牌位……今兒個就換了吧,刻上她早該讓人明白的身分。」
宛修宇一听,心中一松,還以為她是原諒了他,忍不住有些激動的道︰「所以你這是原諒我了?願意讓我祭拜你娘,願意承認我是你的爹了?」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卻沒有半分孺慕之情。
「我的理智讓我原諒,只是我的情感不能。」宛蕭瀟望著他,眼眶有些紅,卻沒有淚,聲音也平淡如昔。「我和我娘等了十八年,只等來這樣一個結果……有時候,我都不知道這些年我們這樣熬著是為了什麼,也不明白我娘都等了十八年,為什麼卻連個解釋都不想等……」
她深吸了口氣,像是要把所有過于激動的情緒都一起咽了下去。
「我得到了一個父親,但是卻失去了一個母親,我的期盼殺死了我的依靠,這些……都讓我無法原諒,即使我明白她的死不能怪任何人,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但是我的心無法原諒,你明白嗎?即使我願意相信你的那些苦衷,我的理智甚至告訴我這已經圓了我十八年來的夢,只不過……我卻不知道,等到你的出現,對我來說到底是好是壞了。」
她的掙扎痛苦宛修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不禁紅了眼,哽咽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只有沉默成了兩人之間最好的回答,不是原諒與否,只是理智與情感的掙扎。
宛蕭瀟踉蹌的站起身,再也沒看他一眼,往外頭慢慢走去,停在門前,輕道︰「就這樣吧,你給了我娘一個完整的名分,我也把你當名義上的父親尊敬,只不過除此之外,我們也什麼都沒了,就跟普通人一般吧……」
「蕭瀟……」宛修宇還想說些什麼,卻因看見她毫不遲疑投入元龍武的懷抱時而頓住。
淡淡的陽光灑了進來,宛修宇跪在那里,靜靜的看著女兒在傷心的瞬間投向另外一個沒有血緣的男人懷中,他忍不住回頭望著沉默的牌位,心酸澀澀的。
原來,有些失去,是消失了就再也無法找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