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發生了白事,面鋪子自然無法做生意,幸好老掌櫃夠冷靜,發派兩名伙計去張羅棺材和布置靈堂,他自己則是去附近處得比較好的兩戶人家,請她們各出一名女性長輩,過來幫忙打點,三人忙得連早膳都沒來得及用上半口。
一大早,元龍武听到手下傳回來的消息,也馬上趕了過來,只見宛蕭瀟像個蒼白的木偶,不哭不說話,靜靜的坐在一旁,已經換上了素衣,頭發披散,只用白帶子輕輕紮起。
他焦急的正想去看看她的情況,卻被老掌櫃的給攔了下來。
「這是?」元龍武看著遞到他手上的一封信,疑惑的問道。
老掌櫃先是嘆了口氣,然後解釋,「前些日子,宛娘子托我去打探一些事兒,後來我見她的心思就不大對,本來這兩天想提醒宛姑娘注意一點,誰知道就出了這種事。」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這信是宛娘子死的時候攢在手上的,宛姑娘大約是刺激太大了,沒注意到,我才讓一名伙計拿來給我,雖是不敬,但我還是看了下,這……上頭寫的事情的確事關重大,也曲折離奇,我怕這時候又刺激了宛姑娘不好,所以想請你先收著,等事兒都差不多了,你再斟酌著拿給她看吧!」說完,他搖了搖頭繼續忙去了。
他一個孤老頭子,如果不是宛家娘兒倆發善心,讓他來幫忙打打算盤,他都不知道日子該怎麼過下去,也很希望能替她們盡一點心力,且打從元龍武第一次出現在鋪子里,他就看出他不凡的氣勢,想來如今能照顧宛蕭瀟的,也只有他了。
元龍武知道這件事恐怕不單純,但是現在可不是處理這些雜事的時候,他隨手把信塞進衣里,快步來到宛蕭瀟身邊,喚了兩聲,發現她完全沒有反應時,眉頭皺得更深,顧不得周圍還有其他人,直接把人抱回房間里。
他把她放在椅子上,見她還是傻愣愣的不說話,心中頓時升起一股煩躁,那是對她忽然變得無法掌控的不安。
「說話!蕭瀟,別讓我擔心,有什麼事我們好好說,你可不能這麼倒下了。」
宛蕭瀟過了好半晌才听進他的話,試著微微勾起嘴角卻變成一個很丑的弧度。
她看著他,目光卻又深遠得像是透過他看著其他地方,嘴里喃道︰「是啊,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呢,怎麼偏偏就這麼做了?這些年來,我做得難道還不夠好嗎?
對!大概是我做得還不夠好,我找爹找得不夠努力,所以娘才會想不開的,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都是因為我做得不夠好,才讓她以為我要拋下她了,所以……」
她越說越急,甚至有些語無倫次,眼神慌亂焦躁,看得出來她試圖尋找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好面對這個比惡夢更可怕的事實。
元龍武猛地抱住她,將她的頭緊緊的按進懷里,心痛的柔聲哄著,「別把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你的錯……」
宛蕭瀟的眼空洞而茫然,「不是……既然不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為什麼啊——」她一次次的反問,甚至尖叫出聲。
她不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但是當那具蒼白冰冷的軀體是自己母親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什麼。
腦袋里一片空白,手腳僵硬,一張口,吐出的卻是痛苦哀嚎,然而當激動的情緒過去,心痛彷佛掩蓋了她的所有知覺,讓她只能放空,面無表情的面對這一切。
她看見老掌櫃安排了兩個婦人進房替她娘換衣裳,她們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把已經僵硬軀體上的衣裳給換了新的,然後將她身上的衣服也給換下,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反應,就這麼隨著她們擺弄。
接著來了兩個人把娘的屍體給抬了出來,她想跟在後頭走,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站不起來,本以為已經流干的淚又再次落下,她渾身無力,最後還是那兩位婦人攙著她一路走到前頭去。
接著……他就來了……
她看著所有人的動作都像是在扮大戲一樣夸張放大,她卻沒有半分存在感,眼前所有人事物都顯得好虛幻,只有心一抽一抽的痛,證明她不是在作夢。
元龍武見她又哭出來了,心疼到不行,輕拍著她的背脊。
「哭出來就好了……我一定會幫你找到你娘這麼做的原因,一定會讓你明明白白的,好不好?」
她淚流滿面,輕輕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回話,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疲累從骨子里蜂涌而出,接著眼前一黑,便再也听不見任何聲音了。
遲遲沒听到她的回應,他低頭一看,才發現她暈了過去,他猛地抓起她的手把脈,確定她是因為哀傷過度,沒有其他病痛,心才稍微安了些。
嘆了口氣,他將她攔腰抱起輕放到床上,替她蓋好了被子,替她揉開緊皺的眉頭,坐在床邊沉思。
宛姨死得太過突然,而且他剛剛大略看過一眼,她應該是服毒或是吞金致死,想來應是生無可戀,可是……為什麼?
這樣的念頭一閃過,元龍武馬上想到那封信,看了眼床上的人,確定她一時半刻不會醒過來,他連忙從袖中抽出信來,快速看過。
正如老掌櫃所說,事情發展相當曲折,更糟糕的是,還牽扯到當朝宰相,莫怪乎宛姨會想尋死了。
他嘆了口氣,把信折好後又想放回懷里,手卻突然停了下來,眼神復雜的看了床上的人兒一眼,心中有著莫名的掙扎。
這事兒該瞞不該瞞?對她來說,是想被欺瞞著不知道這個秘密好,還是知道了這個秘密,卻活在另外一種痛苦里好?
元龍武想了許久,最後還是將那封信輕壓在她枕邊,悄悄的起身離開。
他守了她這麼久,明白這件事情若不處理好,必然會成為她一輩子的心病,還不如他先把最麻煩的問題給攬下來,至于結果……就只能看天意了。
元龍武要小廝拿了素色的衣服讓他換上,接著換上多余的綴飾,騎著馬就往宰相府而去。
宰相方意宛的名字中也有一個宛字,眉眼之間若細看,其實跟蕭瀟也有幾分相似,只不過他從來沒想過兩人之間有任何關系,所以只是覺得有些眼熟罷了。
而且宰相府距離蕭瀟她們住的地方不過兩、三條大街,只可惜就這麼一點點的距離,就是平民與高官的差距,平日她們根本不大會來這里,而當朝宰相也不會靠近她們的鋪子附近,這也是宛姨來到京城已經一、兩年了,卻到如今才見到人的原因吧!
只是,這樣的陰錯陽差還不如沒有,起碼,也不會有如今這樣天人永隔的悲劇發生。
元龍武思緒紛飛,很快就來到宰相府門前,他身上掛著的是四品官的官職,但是還有侯府世子這樣的身分在,門房也不敢多攔,一人進去通報,另外一人牽著馬讓後頭的人去安置,接著就領著他往正廳去。
他並沒有等太久,方意宛很快就出現了。
方意宛雖已年屆中年,但是身材依然精瘦,下巴一抹長須,俊秀的五官乍看之下雖有點平凡,但是那睿智的雙眼卻添了不少風采。
當他穿著常服從外頭走進來的時候,元龍武一度有種看見世外大儒的錯覺,但也很清楚這不過是表象,他若是沒有一點手段,如何能以贅婿之姿做到一朝宰相,這麼多年來,他這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他。
方意宛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訪客也是同樣錯愕,在進來的瞬間,也悄悄打量著他。
這個小小年紀就能以一手策論被喻為神童的侯府世子,現在雖然不過是個四品官,但是他卻隱約猜到當今聖上有不少事情都是讓他私下去辦,可說是拿著清閑的官位,做的卻是重臣以及權臣的事,且年紀輕輕,看起來雖然一副無害的模樣,但若真的因此而小瞧了他,那死無葬身之地必然是自己。
若不是早些年,傳言他體弱,可能命不久矣,那時候侯府急著想結親,他倒是想替小女兒爭取一下的。
只是,平日兩人上朝也不怎麼有話可聊,今日他突然私下拜訪,不知道到底有何目的?
兩人寒暄了幾句,方意宛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就將心里的疑問給問了出來。
元龍武淺笑,然後淡淡地說︰「也沒什麼,只是有點問題想來求教。」
方意宛自然不會相信這樣的理由,尤其當元龍武說完後,眸光還掃過隨侍在旁的下人時,他就明白他要說的事情可能不適合有外人在場,便揮了揮手讓其他人都下去。
真到確定無人打擾,他才正了臉色,嚴肅的說︰「世子有話請說吧,這里沒有外人在了,也不必拿那些好听話來搪塞老夫,老夫有多少才學自己明白,哪有什麼可以被請教的呢?」
元龍武淡笑著,笑意卻不到眼底。「這事兒還真的得好好問問方相爺了,十八年前……小河村里的秦素娘,您可還記得?」
方意宛一听,正拿著茶盅喝水的手一抖,整個人猛地站了起來,他震驚的看著元龍武,驚訝的問︰「世子知道我十八年前的事?」
元龍武定定的看著他,想從他眼中看出些什麼,只可惜,除了完全的驚訝外,他竟然沒有半分的心虛或是內疚,讓他不免懷疑,他如果不是裝得真像,就是心機太深,竟然連他都看不出。
如果真是後者,認不認親……他就要替蕭瀟好好斟酌斟酌了。
方意宛知道自己失態了,放下茶盅,勉強又坐回椅上,但卻已經坐立難安,他一臉嚴肅的道︰「如果世子知曉我十八年前之事,還請世子告訴我。」
元龍武淡淡的望著他,有些諷刺的問︰「怎麼,相爺不知道自家事,還得由我這個外人來告知?」
方意宛露出苦笑,搖了搖頭,「實不相瞞,老夫十八年前是讓之前的陸相爺給撿回來的,早已忘記身在何處、名又為何,這些年來一直想追尋自己的過去,卻苦無結果,才會一听見世子提起便如此激動。」
元龍武深嘆了口氣,雖然猜到其中有隱情,沒想到卻是如此。
他神色復雜的看著他,慢慢地說︰「相爺,你可有想過,你在家鄉的妻子兒女這些年來都在苦苦等著你回去?你可有想過,這十八年來她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
他咄咄逼人的質問,讓方意宛滿是震驚,身子不禁重重的向後靠著椅背,一時無語。
他的沉默,元龍武不想深究原因,站起身往外走去,看著依舊炙熱的艷陽,輕輕的說道︰「方相爺,有一個女子,苦苦等著她的相公回鄉,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忍著受鄉鄰欺凌,忍著顛沛流離之苦,最後等到的卻是相公另娶他人。」
方意宛震驚的站了起來,全身忍不住顫抖著,嘴唇張闔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元龍武搶先一步打斷——
「只可惜……明年的今天是她的第一個忌日,就不知道,她是否願意讓那個等待了一輩子的男人去她的靈前,上那一炷香呢?」
這句話有如青天霹靂,讓方意宛怔愣著說不出話來,他的腦海中沒有關于那個女子的記憶,但是他的心卻像是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隱隱抽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