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二爺看著三弟半晌,輕笑出聲。「三弟;你會這麼說,是將清揚當成了你的什麼人了,所以才如此信任她?」
洪煦聲循聲望著二哥的方向。
雙眼經過整日折騰,此刻要將二哥看清還是有些吃力。是外頭風聲擾人,才讓他听不出二哥話語中的情緒究竟如何,也猜不透二哥的問題是期待自己做何答復。
過了很久,洪煦聲還是沒有回答。
「……你做什麼?」
只听二哥語中帶怒,洪煦聲感覺腳邊跪了一人。
孫諒隱忍許久,跪道︰「二爺,何苦相逼?三爺與單小姐闊別多年,無論此刻三爺心里將單小姐當成什麼人,會邀入谷雨閣內,自然少不了信任。小人也替三爺求求二爺了,方才二爺沒見著單小姐手傷著了嗎?莊里能派出人馬相救于單小姐的」也只有二爺您了呀!
李護容瞠大眼瞪著孫諒,再緩緩轉向二爺微眯的黑眸。
洪二爺雙手緊握,包上白布的腕間又滲出血水,他語氣極輕地問道︰「孫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孫諒微微瑟縮了下,抖聲回道︰「小……小人知道……小人知道莊里規矩,認了哪個主子,便是一生一世,絕不易主……」以往有過兄弟鬩牆、拉攏勢力以謀莊主大位之事,因此訂下這規矩,有違者,任憑家主處置。
「那,你的主子是誰?」洪二爺眼又眯得更細了。
「是……是二爺。」孫諒吞吞口水,試圖壓抑顫抖,「小、小人自賣身入府,便派給了二爺……可……可……小人雖替單小姐求情,心卻絕非向著三爺,只是不忍……不忍……」
「夠了。」洪二爺閉了閉眼,揚手要他閉上嘴,深吸了口氣,道︰「孫諒,我提醒過你,心軟還需看對象,今兒我真依你之言救下清揚,明日她引狼入室,這帳,是算在你這奴才頭上,還是我這當家的頭上?」
「小人……小人……」孫諒怯怯懦懦地低下頭。
「二哥息怒。」洪煦聲眉宇深鎖,起身道︰「孫諒忠心,莊里上下任誰者矢」
「三弟不必替這奴才說話。」似是有些不耐了,洪二爺厲眼掃過那低頭發顫的身影,「孫諒,你即刻入墓思過,雕完二十座石麒麟後才許出來。」
孫諒倏地抬頭,愣愣地看著二爺,面如白紙。
洪煦聲聞言一愣,是沒想過二哥會動怒,他連忙阻止道︰「二哥……墓里濕冷,孫諒上月才讓你罰了三日」他身子不好,不宜再罰入陵里。」
「三十座。」洪二爺輕輕接著說道。
「是!小人領罰、小人領罰!二爺莫惱、二爺饒命……」感覺三爺又要
為自己說話了,咬咬牙,孫諒立刻磕頭謝恩,口里邊說著,邊跪著向後退至門邊,接著一溜煙消失在門後。
「二哥……」洪煦聲側耳听著門外風聲,空洞目光還是看著二哥,喚了聲,卻遲遲不知如何開口。想著方才二哥與孫諒的對話,若他開了這口,一一哥為他救下清揚,屆時大哥便抓著了把柄,爹爹閉關回來,想必二哥又要難一受。
等待良久,洪二爺從他苦惱的表情讀出心思,卻等不到他開口,于是冷冷地道︰「三弟身子尚虛,護容,扶你主子回閣歇下吧。」
語畢,洪二爺起身甩袖,步出了前廳。
長夜漫漫。
回到谷雨閣,洪煦聲只是靜靜立在園中,並未入屋。
李護容立在遠處,看著面無表情的主子,心知主子心系單小姐安危。晚風烈,吹得兩人黑發散在風中,凌亂有如心中思緒。
單小姐知不知道萃兒從一開始便貪圖玉猛劍,他不如幾位爺兒心思縝密,所以無法斬釘截鐵地斷言……李護容眺望主子側臉。石道兩旁、園里都
點上的燈籠未滅,分明是溫暖的光影,投在主子面上,卻暖不了幾分。
夫人死後,主子還是一樣溫和愛笑,只是……溫和過了頭,總讓人不禁皺眉,模不清那笑有幾分真心,又或是埋了多少心事。
然而,昨夜涼亭里,主子對單小姐展露的笑顏,那笑彎的眼眉、笑里的暖意甜意,他看得清楚。
李護容還是望著主子,不語。
花圜里的身影立了許久許久,久到要與四下燈籠、花、樹融為一景了,洪煦聲思量過後,終是回過身來,開口喚道︰「護容。」
「在。」李護容應著。
「清揚傷著手了?」洪煦聲仍是單手背在身後,低垂的眼落在花樹下的泥土。廳里,他為清揚擋下萃兒爪鉤受的傷,堂上二哥割腕放血的傷,皆散著腥味,他心思混亂,才會沒注意帶傷的不只他們兩兄弟。
「是。」
「嚴重嗎?」
李護容據實答著︰「手背上一道擦傷,些許滲血,應不是太嚴重。」
他的眼依然低垂,身後的手卻不自覺地緊握,微微發白。洪煦聲一步步
向護容走來,直到兩人相隔十步之遙,將他看清了,才定定令道︰「你快馬加鞭,出莊去追清揚,務必在她過汴江前追回……沒有二哥手諭,你不能過江。」
李護容遲疑了。主子這麼做,便是跟二爺作對了。單小姐若真是無辜的便好,若真打著盜陵的主意,主子又當如何?
洪照聲將他的顧慮看在眼里,壓低聲音交代了些事,最後道︰「護容,此事我只能交托給你了。」
這是主子思考了大半夜得到的結論,絕不草率。李護容與他對視片刻,主子眼中帶著一點遺憾,是因無法親身去追吧。他抱拳回著︰「主子希望的,護容自當照辦。」
洪煦聲點點頭。「回程顧車吧,清揚吹風易鬧頭疼。」
「是。」李護容轉身一躍,消失在矮牆後。
護容輕功極佳,很快耳邊就只剩那整夜擾人的風聲,而洪煦聲還立在園中。
二哥問,是將清揚當成了什麼人,才能如此信任?他答不出來。
多年前,單家上門退婚,他能笑著送清揚離去,全因臨別前見過她開懷
的笑,全因相信這是她發自內心的選擇,所以能放心。如今重逢,他卻只感覺她心事重重,眼底無限憂愁。
所以,牽掛。
至于他對清揚有多少信任?
信任,在他的理解中,是對親近的家人才有的。他信任爹、信任二哥,也信任護容、段叔……清揚不是家人,可她在什麼樣的位置,洪煦聲沒有細想過。
那麼為何,面對二哥的質疑,他毫不遲疑地維護清揚,相信她絕不會引狼入室?
人都會變的,感情也非恆久不變,這些事,即便長年窩居府中也有所體會。
娘死前,爹是個笑容溫暖之人;娘去後,爹變得沉默寡言,再沒見過他臉上出現笑容。回憶里,大哥、二哥以往感情極好,忽然有一年開始,他二人便鮮少交談,也由那一年,二哥再也不是處處體諒人的性子。
清揚又何嘗不是變了?小時她性子開朗直接,如今多有保留……洪煦聲一頓。
眼下,他也懷疑起清揚了?因二哥的一句話,竟會對自己親耳听見的種種線索產生疑問了?
娘曾說︰耳朵听見的,並不一定是事情的全貌。他卻一心覺得,人話語中的情感是真實的。既然情感是真,也就無需苦苦追求外在事物的全貌。……那又為何,會如此煩心?
與清揚的對話里,他听出清揚對自己的關心。眼下自己擔憂清揚安危之余,還想知道更多……想挖掘更多清揚對自己的想法。她的關心以外,是否有其它情感?在清揚心中,自己與羅家少爺是否有所區別?
胸口一陣悶窒,洪煦聲緊擰著眉。
未久,天邊見白,漫漫長夜已過。
當晨曦照出腳下的石子路,洪煦聲邁開步伐,穿過谷雨閣的拱門,沿界長廊,一路往入陵的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