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風耳討妻記 第五章 作者 ︰ 童繪

火紅。

所見之處是火紅一片。

六年來,同樣的惡夢單清揚夢過千百回了,所以知道自己在夢中。夢中情景再怵目驚心、再令她驚慌失措,她已不會中途驚醒,只是任由那夢境將自己再一次折磨。

那夜,出嫁的前夕,單家雖原為岳州人,卻依著歸鴻羅家的習俗,守夜至丑時,讓娘為她淨身著衣,母女話別;寅時,至祠堂拜過,來到大廳與筆娘煮夫家與聘禮一同送來的早茶。

只記得下人伺候著,而她整夜未闔眼已是呵欠連連,娘讓她閉目養神片刻,應允天一亮迎娶前便會喚醒她,于是她安心在旁廳睡去。

再睜眼時,府里已是一片火海。她奔至大廳,爹娘伏在血泊中,四、五個黑衣人轉過頭來覷她,隨即,手中武器投了出來。

她渾身沉重,雙眼瞧物不清,不敵數招,面頰一陣痛意,熱燙的血不斷流下……火海中她一身沾血喜衣,以為那便是此生的盡頭。

挺身相救的是提早來迎娶的羅家少爺,在他溫暖的懷中,她昏了過去。

然後,她在羅家醒來,羅少爺親自照料多日,直至傷勢好轉。

爹爹訂下的親事在她的堅持下一筆勾銷。羅少爺出錢出力要暗助她重建七重門,她拒絕;于是他派了萃兒到自己身邊打點生活……羅少爺對她的好,她心里明白;可家仇一日未報,七重門一日未能重回江湖名門之列,她無法許諾與任何人共度余生。

單清揚緩緩睜眼,舉袖拭去額際冷汗。

她還分得清夢里與真實,沒忘此刻身在奉陵山莊的南苑。目光移著,雕花的木窗外,天未明,她坐起身,手心微濕。

下床披上外衣,輕步經過屏風外榻上正熟的萃兒,來到庭園中。

步伐散漫,單清揚深吸了幾口氣,平復紊亂的思緒。

破曉前的奉陵山莊總是透著一股陰寒,四季都是如此。春里,還透著泥土味,是有一回,阿聲掏了把泥土湊到兩人鼻間,她才記住的味道。

阿聲說,他雙眼看不見,可耳力、嗔覺、味覺都好,甚至能聞出哪一把泥土里種了什麼花;放進口里,還嘗得出花開了沒。

……胡扯。

她總笑他的傻,然後拍掉他手中髒兮兮的泥土,拉到井邊洗淨。

單清揚嘴角不自覺輕揚。

一頓,愣了半晌。一時候記不起上回真心揚笑是何時。

彎身蹲在一株不知名的矮花樹旁,伸手覆在泥土上,不知過了多久,腿有些發麻時,第一道晨曦在天邊拉開一絲色彩,她看清眼前粉色花朵含苞待放。

嘴角又上揚了。她單手撫面,想模模傷過的面頰還能否被笑意牽動,才發覺忘了戴上面紗。

此時側方有個腳步聲行來,單清揚倏地立起身,趕忙別過面,朝原路快步離去。

「……清揚?」那溫暖的聲音喚道。

單清揚停下,看看左右,知道了自己身在谷雨閣的花圜中。此處與南苑比鄰,沒有隔牆,夜里黑,她又有心事,才會不知不覺走了過來,斷不是故意的……

「是清揚吧。」眯細眼,不掩面上笑意,洪煦聲溫聲說著︰「清揚走路,左腳微拖,步伐是長期練單家鞭法特有的滑點步法,自小就是如此,我不會听錯。」

單清揚左手覆在傷疤上,微微側過右臉。

十步之外,他身著淺砂色長衫,未系佩帶,墨色的帶子綁起長發,散了幾綹在肩上,顯得隨性。晨曦照亮他溫和的笑臉,沒有光澤的黑眸是看著自己的方向,然她明白,他看不清自己。

該出聲嗎?單清揚躊躇著。

出聲喚他,然後還劍,然後……離開……

清揚久未回話,帶笑的俊容忽然露出遺憾,洪煦聲嘆著︰「原來昨夜福伯、孫諒前後來報,說府中有兩位貴客,二哥讓我至廳里用膳,這貴客說的便是清揚呀。若直說是你,我又怎麼會同段叔……劃到夜深呢。」

昨日溪邊相見,在他遲疑該不該開口喚她時,清揚已離去。他想過她會否入莊,然而沒有多作聯想;小時清揚入府,下人第一個到他閣里來報,會稱單小姐入府,而非貴客入府。

他性子天生平淡,總想著若清揚來到奉陵游玩而未入府,他也不會在意。只是,他多年沒听過單家的消息,昨兒見她蒙著面紗,面紗下遮著的,他感覺到的是愁容……于是有些掛心。

洪煦聲立在原處,眼前人,在一團迷霧中。

原來,昨夜他不是刻意不見自己的。單清揚看著那比自己高上許多的男子,立在幾株矮花樹間,彷佛很後悔錯過昨日晚膳。

「是了,天明前我正在園中灑水,你方才模了泥土吧,四周土香很重。你還是過來洗洗手吧,莫要沾上袍子,髒了你衣裳。」洪煦聲又揚起笑,笑彎了眼,指指自己身後的井。

那笑容,那邀請,她很難拒絕的……單清揚低頭看著滿是濕泥的右手,是需要清洗,可撫著面頰的左手提醒著自己,這丑陋傷疤洗不去。

兩人距離頗遠,洪煦聲不聞她回話,想了想,揚聲道︰「清揚,男女見面需衣裝端正、系發,方合禮數,這我明白。可我冬末染了場風寒,眼疾加重許多,至今未愈,總要等日正當中,光線足了才看得清。你若介意,我先入閣著衣束發再出來見你。」

「不必了,小時不也有幾回這麼著,無所謂的。」終于,單清揚緩步向

他走來,一步步都小心觀察著他的神色表情,沒有變化。經過他身邊時,她垂下臉。

單清揚在井邊的大石上坐下,洪煦聲打了水,跟在後頭而來。在一旁坐下時,她仍是單手撫面,將髒了的手泡進清水中。

洪煦聲柔聲道︰「水冷,別泡,寒氣易入骨。我幫你洗吧,好嗎?」

單清揚看著他。那雙眼,好看卻空洞,坐在對面的距離,他似乎瞧不清自己,只是她仍不願冒險將遮著傷疤的手移開。「不……沒關系,這……我還是回房洗吧……」從冰冷水中抽起手,凍得不住發抖。

洪煦聲轉頭,伸手往前模了模,在竹架上拉了一條淨布,泡進另一盆水中後拎起扭至半干,再以雙掌溫熱一會兒,隔著布包住她手,輕輕拭淨。

「這樣干淨許多,也暖和許多,是不?」他又笑了。

真是不該隨他到此的,一見那似水溫柔就貪戀起來,就軟弱起來……單清揚垂著眼,看著渾濁的水盆上方兩人交迭的手;接著,他又換了一條淨布,替她再擦一回。

算了,偷瞧就偷瞧吧,反正他也看不見……

今日還了劍,過午便離莊,就讓她看多一眼、看多一眼……這麼想著,單清揚雙眸怯怯地向上移去。

晨風和緩拂來,細細軟軟的發絲順在他頸間,那輪廓還有六、七歲那時的影子,就是鼻子高了些許,嘴寬了些許,臉瘦長了些許。他正認真地替她淨手,長長的羽睫掮了掮。阿聲……是真的瞧不見吧,所以,交握的手才如此出力,怕她跑了似地,其實是怕哪處髒污沒清干淨……單清揚目光停留在那總是微微上揚的嘴角。

細細抹過每一處後,洪煦聲抽了一條干的淨布包裹住她的手,按去水滴。驀地,他手收緊,低斥道︰「護容,不許過來!」

單清揚猛地抬頭,見到阿聲身後的石道遠處有個人影,一驚,兩手推開了他的,這才驚覺臉上的疤……然而再看向他時,那高大的背影負手立在自己身前,密密實實擋去了那人投來的目光。

「轉身。」洪煦聲低聲令道。

李護容頓住,依言停步後轉過身去,呆立好一會兒,才說道︰「主子,我端了熱好的洗臉水,我替主子梳頭束發吧。」

單清揚已攤開半濕的擦手布,掩住兩頰,只聞頭頂那道不再溫和的聲音偏冷地說道︰「你速去南苑,喚來清揚的隨行人,晨露重,讓那人帶上披風來接。」

「孫諒,今兒個說的是現世報的故事嗎?」坐在酒樓二樓的紅衣青年一把一把地將瓜子仁往嘴里送,瞄著桌桌椅椅迭了半天高的茶樓說書人,問著身邊替自己剝瓜子的少年。

「應該是吧……」通常一個故事連說兩、三天,他們現在听的,大約跟單小姐听見的差不多。孫諒側了側頭,眼見二爺將瓜子一把一把地送入口,真是怎麼剝都來不及哪。「劇本不是二爺寫的嗎?」

「才不是。」洪二爺趕緊撇清,因里頭有太多加油添醋的情節。「我才沒寫小妹滿身是瘡,天知道她恨透身上有傷有疤的。」

孫諒斜覷著他。

他主僕二人時常上這只有外地人才會來的酒樓,除了酒樓老板、小二,沒人認得出他們,也好落個耳根清靜。專為外地人設的酒樓,自是要說些外地人想听的奉陵故事,而這洪家傳奇,便是其中一樣了。

「回頭得跟小李說說,」搖搖頭,洪二爺自顧自地喃喃說著︰「明明講好了照我寫的說,我寫的可是貌若絕塵天仙哪!小李的胡審要是傳到小妹耳里,又要被她刮一頓了。」

一向喜歡跟二爺抬杠的孫諒根本不及回話,剝瓜子剝到眼快花了手快廢了。

府里三位爺兒見面不一定有話說,可對長年守在陵中的四小姐倒是有志一同地疼愛有加;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第一個送進墓里,有什麼好吃好喝的也是第一個送進墓里……只是四小姐長年不得離開職守,要听見這酒樓里的說書又談何容易?

孫諒瞟著身邊時二爺。二爺正將腿翹得老高,分明生得俊朗風雅,偏要露出那副欠打的嘴臉,該說是太閑了,還是二爺有意在人前樹立輕浮之態?

「孫諒,你跟小李熟,晚些你跟他說說吧。」洪二爺不在意孫諒那打量的視線,更不在意四周對自己粗鄙動作投來的嫌惡目光,繼續抱怨著︰「小李再這麼亂說話,答應好的家主情史我可不會寫了。」

「……」二爺是要把自家出賣到什麼程度?孫諒嘆了口氣,轉道︰「二爺疼四小姐是天經地義,可二爺想過嗎……把單小姐說成那樣,人家好歹也是個女孩家,就算曾負過三爺,那也是小時候的事了,何苦把話說得那麼難听?」說的是數日前收到拜帖後,二爺拉著他上酒樓,讓快嘴李一連數日都照本宣科說著「且看奉陵五大家族凋零史之遙想當年三爺結的女圭女圭親」故事。

昨日接了單小姐入府,竟故意將人家狠狠餓了一頓再讓她二人吃冷飯菜。就算平時孫諒常配合二爺捉弄人,亦明白二爺極重兄弟情,這回也覺做得太過了些。當年三爺與單小姐結親後又退婚之事,孫諒還未入莊所以不清楚,只听二爺道來,也不知有幾分是真;他听說退婚之事三爺也欣然接受的,如今事過境遷,單小姐孤身一人,怎麼說也是惹人憐的。

「水性楊花可不是出自我口,沒口德的是小李。」洪二爺又抓了把瓜子送入口,邊喊冤邊噴瓜子。「我只說她移情別戀。這可是退婚當日我和大哥兩人四只耳朵听見的,清揚親口說的,假不了。你若不信,改日問你大爺去。」

孫諒閉著眼,嘴角抽了抽,才從懷里抽出方巾一條,甩開,抹了抹噴到臉上的瓜子屑。

洪二爺看著孫諒的表情,嚼著瓜子的嘴慢了下來,沈吟一陣,道︰「孫諒,所以你昨夜不願與我同桌共食,是氣我整人整得太過了?」

「……不是,絕對不是。小人怎敢如此不知好歹?小人不愛冷食,二爺知道的。」孫諒吞吞口水,專心剝瓜子。

洪二爺盯著他的側臉許久,才意味深長地道︰「那就好。你心善積德是好事,心軟還需看對象。你是我近身的奴才,若是因一時心軟惹上了什麼麻煩事,可是會牽連到我這兒的。再者,清揚這些年來是遇了不少事,可她也絕非單純的柔弱女子。」

「……是,二爺教訓的是。」孫諒乖乖地點頭應道,剝瓜子的手停下,替兩人滿上茶。想起單小姐與萃兒姑娘腰間的短劍,心知二爺必有注意到……如此看來,確是如二爺所言,單小姐斷不是思想單純之人。「照二爺盤算,單小姐今兒也該見著三爺了,是該還了玉祗劍就送她離去嗎?」

「那得看三弟了。」洪二爺順手撈過茶杯,啜了口,噙著頗具玩味的笑。「不過三弟的性子呀……還是缺個扮黑臉的在後頭推他一把。」否則肯定還沒想清楚該放人走還是該留下人家,清揚已走得老遠。

孫諒聞言,搖搖頭,又剝起瓜子,取了瓜子仁,往二爺手邊的空碗里丟去。

「而我嘛,」笑又揚得更高了,長指埋在漸漸堆起瓜子仁堆中,沒有動作。語氣拖了良久良久,洪二爺才輕聲道︰「要扮白臉、黑臉還是花臉,我都樂意,我駕輕就熟。」

「什麼?」單清揚柳眉輕挑,問著。

「三爺一早入陵辦事,入夜才歸。」洪福在花廳為兩位姑娘奉茶,恭敬回道。他是不大喜歡這喜新厭舊的單小姐的,若不是三爺有交代,他才不願跟個外人多說府里的事。「昨夜闖進幾個小賊,壞了些機關,三爺入墓修整。二爺忙了大半夜,一出陵便上城里酒樓去了。」

分明早上才見過,原以為白日還了劍,過午便離莊,怎知又出變數。單清揚眉間微擰,直覺問道︰「賊人沒傷著四小姐吧?」

洪福一听她問起四小姐,還問得如此自然、如此關心,心里頓時舒坦,長年對單小姐的不滿暫時拋到了腦後,咧嘴笑回︰「多謝單小姐關心,區區小賊傷不了四小姐的。倒是那賊人重傷,撐不了多久了。」

不自覺地多說了,轉頭見著一旁萃兒姑娘面露古怪。這祖宗傳下來的陵墓,每年引來多少盜墓人,洪家就得為多少人收尸,莫怪小姑娘看不過眼。如此殺生,是洪氏此生的詛咒,下了地府再一並還清吧。

「那就好。」單清揚放心地點點頭,「福伯,待三爺回府,就說清揚與萃兒在南苑中候著,今夜還了三爺的劍,明日便離去。」

「是,老奴會將話帶到。」洪福應了聲,又接著說道︰「三爺還交代了,單小姐與萃兒姑娘可在莊中走走,消磨時候,谷雨閣內曬了新的花茶,若乏了可入閣歇歇。請兩位務必等三爺回來一同晚膳敘舊,三爺已吩咐廚子出莊采買,今晚吃單小姐愛的酸菜白肉鍋,為昨夜賠個罪。」

說完、洪福恭敬地離去,留下她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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