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流轉,吹動及腰的青草浪,一波一波,堆棧而來。
草浪間,青年一身萱草色錦袍,眼輕闔,面朝小溪,迎風負手而立。
耳邊是風聲、草聲與水聲,交織成動人小曲……他長年深居莊中,可一年中有幾回,總會來到這無人之處閑晃。
春日听草,夏來听蟬,秋听枯葉,冬听落雪,經年累月下來,即便眼疾在身,對事物瞧不真切,也算對季節交替有相近于一般人的體會。
暖風拂面,青年慣有的笑容又揚高了些,就這麼靜靜地立著,彷佛要與春草融為一體。
「三爺真是個翩翩公子呀……」遠處,有個聲音感嘆著︰「要小人說,眼看不清又有何妨?三爺除了閱冊時要下人逐字讀來,謄寫時要下人一旁代寫,生活可沒有一點兒需要假手他人之處哪……再者,瞧瞧三爺那笑,如春風、如冬陽,如軟呼呼的白糖糕、如軟呼呼的黑糖糕,又如那松松軟軟的桂花糕……多風雅溫和、多讓人親近、多人畜無害……多……多……」三爺猶是听力過人,這距離想是听不見的,于是他便放膽說了,說到後來,在有限的字匯里,已找不到合適的形容。
分別站在兩旁,兩個高過他許多的男子緩緩轉頭斜覷過來。站在中間那多話的小矮子一身鐵灰粗衣,是下人裝扮,見了兩人投來的視線,也只是嘿嘿兩聲,接著問︰「護容,你與三爺成日黏在一塊兒,可不這麼想嗎?」
左方的李護容是三爺的護衛,天生就沒有太多表情,聞言平聲回著︰「主子笑來沒有甜意。」說的,便是方才那些甜膩膩的形容了。
「咦!是嗎?小人倒覺得三爺總是眉笑眼笑的哪……」小矮子側側頭,喃道。
「護容倒是看得仔細。」右方男子一身猖狂的華麗紅衣,輕笑著。瞇細的眼瞟著身旁的奴才,不曾移開。「孫諒,府里哪個奴才像你一般多話,還淨說些廢話?你跑出府來,就是為了說那些?」
「二爺教訓的是,小人回府自掌嘴巴。」孫諒雖不如護容是打出娘胎就跟在主子身旁,可長年跟在二爺身邊當差,爺的心思還能模清一二。自己心直口快,一日總要討罵討罰個幾回,因此習以為常,自知該領什麼樣的處分。
「……孫諒,是我平時待你太好,讓你就知道貧嘴,是不?」洪二爺睨著他打哈哈的嘴臉,輕問︰「說,是何事?」
「是。」孫諒斂斂笑,省得真將二爺惹火了就不好。他望著二爺一陣,眼飄向側邊的護容。
洪二爺心中有底,道︰「但說無妨,護容不多話,你三爺不問,他不會像你那麼碎嘴。」
二爺真愛隨處找機會教訓自己。孫諒咳了聲,回著︰「單家小姐送來拜帖已過三日,二爺曾吩咐今日該回,這……小人在府中遍尋不著二爺,問了管事才知在此,于是趕緊跑來。敢問二爺,當如何回復?」
說到遍尋不著幾個字時,李護容瞄了孫諒一眼,不禁搖搖頭。同為誓死效忠主子的,有人天未明便起身等候著被差遣,有人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找主子。
洪二爺目光眺遠,看向了溪邊草間的青年。「孫諒,隨我回府,我回封簡箋讓人送去客棧,你到路上接應單小姐入莊。」轉身,徑自步出,往回莊里的路走去。
「是!」孫諒一蹦一跳地跟在二爺後頭去了。
李護容看著那主僕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的確如二爺所說,主子不問的事,他從不多嘴;主子喜好平靜,對大部分的事不大關心,上至陵墓祭典,下至莊里瑣碎,一切皆依著平時打點大小事的二爺。
可……單小姐畢竟曾是主子未過門的妻子,雖然婚約解除後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主子思念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已多年沒有听見過。猶記得小時單小姐經常入莊與主子為伴,兩小無猜玩得不亦樂乎,然單小姐隨其父上門退親時卻是沒一點留戀。李護容思及此,皺了皺眉。
就算如此,是不是至少該告知一聲好些?
李護容雙眼瞅著主子走近溪邊,正側過身,尋了一處稍坐。
荒草間,那看了一世的溫潤笑容不變,令李護容眉間微松,一步步向主子走去。未久,主子回過頭來朝他揚聲說道︰
「護容衣袍好吵,先行回府候著吧。」
于是,將方才有的猶豫全都壓下,李護容領命離去。
*
單清揚在市集繞了幾轉。人群嘈雜擁擠,身邊喧鬧著什麼、攤販兜售著什麼有趣的奉陵特產,她沒看仔細,意識過來時,已出了城門向西走去。
已經離城一小段路,閉上眼,還是甩不開方才在酒樓四周投來的視線……單清揚咬咬牙,施展輕功跳躍在晚春蔥郁的樹林間,听著耳邊風聲呼嘯而過。
她逃呀逃、逃呀逃……可,能逃多遠、逃去哪?那些話她在歸鴻听過百回千回,以為離開袞州,回到岳州,便能暫且月兌離她不堪的現在,哪怕就是幾日也好。只是她忘了,什麼結親退婚、什麼移情別戀,沒有一樣是假,全都真真切切;她人生所有的美好都在奉陵,可所有的苦難也都從奉陵萌芽。
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沖出樹林那一瞬,暖陽刺目,單清揚眼微瞇,腳下步伐放慢。
雙眼適應了光線,映在眸中的是一望無際的荒草。
單清揚頓了頓,眉間舒開,緩步在草間,一步一步,竟有些忘了方才正惱著哪樁事。
這兒她認得,小時也常來,卻不是從城西,而是從奉陵山莊那頭沿著石徑而來。城西小路與山莊石徑通往同一無人之處,中間一條窄而淺的溪隔開,溪里被下了咒,從她如今所站這頭,見不著那頭人影;若走進溪中或喝了溪水,便在眨眼間忘卻自己為何身在此處,循原路離去。
天漠石壁擋在山莊前頭,擋去許多盜墓人,若有能耐進入墓中的,大多是越過小溪破了咒語而入;可咒語日日下得不盡相同,有幾回是放了猛虎數頭,破除咒語的方法得要纏斗一番,人頭入了虎口方能化開。
今兒個眼前景象是荒草及膝,瞧不出什麼端倪,然她並非要越溪入墓,只想尋一無人處暫歇。
空曠處風大些,四下雖無人,單清揚卻仍慣性地壓下面紗,將面容裹得密實。來到溪邊,她垂眼,清澈溪水在腳邊。
那一瞬,單清揚憶起……阿聲。
她總會在心里偷偷喚他阿聲。不是三爺,而是她心中的阿聲。
大爺、二爺騙過阿聲,說這溪水是陰間流出的孟婆湯,喝了,便忘了世間不愉快。那時,阿聲笑應︰自有記憶開始,便無一日感到不愉快,沒有一刻是想忘卻的。
蹲,單清揚怔怔地盯著流動的溪水。
喝了這清清溪水,能忘多少事?
忘了為何身在此處、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忘了不愉快……然而會不會,曾有的珍貴回憶也被一並抹去?
手,伸出了。
卻在踫觸的前一刻停下。
*
洪煦聲動動耳,轉頭盯著遠方模糊之處,未久,听聞什麼自林間飛出,翩翩落地。
步伐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那人影。
他明白,腳邊溪里下了咒,那頭望不穿。
那身影緩步而來,而風吹草動間,他听得清楚,這步伐分明是……
明知看不清,仍瞇著眼但求模糊身影能清晰幾分。那身影走來,相隔數步之遙,一身暗色衣袍與面紗就在眼前。
面紗遮面,只露出始終低垂的眼睫……從前她不喜愛暗色衣衫的,總說那讓心情也跟著沉了似的……
伸手,又停手。幾乎忘了兩人間相隔一道咒,洪煦聲想揭下那面紗,卻又暗暗訝異于心中這從未出現過的探究。
分明是連親近家人刻意隱瞞事情也絕不開口去問的個性,卻被一方面紗輕易挑起了探究。發生了什麼事,才讓眼前的她……不是她了?
她……會入莊嗎?
……自己在意她入不入莊嗎?
想喚她,聲音卻只到喉間便收回。
怔怔地望著那人兒許久許久,還是無語。
直到她起身離去了,洪煦聲還是停留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