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郘城,九月,赤日炎炎。
炙熱的艷陽,曬得每個人臉上熱汗直流,氤氳的熱氣烘得人躁氣難耐,但如今集中在城中「問天台」旁的所有人卻全一語不發,只是神色憂急地望著端坐在蒲墊上的盤元左。
許久許久後,盤元左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眸。
「元左妹妹,怎麼樣?」一望見她睜開眼,光頭連忙問道。
「有雨。」
雖只有短短的兩個字,原本臉上滿是憂心的城民卻集體歡呼了起來。
之所以歡呼,是因為這陣晴空真的持續太久了,久到草原的草都枯萎了,久到河流溪湖都干涸了,久到大地都龜裂了……
大旱,赫倫草原五十年來不曾見過的大旱。
如今,听及磨難將盡,這些日子以來幾乎不眠不休四處找水、找糧,更因四處火苗叢生而疲于奔命的城民們自然歡欣雀躍。
「元左妹妹,有問題嗎?」當所有人都又叫又跳之時,大胡子卻隱隱覺得盤元左的臉色有些不對。
听到大胡子的話,一旁城民暫時停下了歡呼聲,一起定楮望向盤元左,這才發現,她向來紅潤清靜的小臉,此刻竟那般的蒼白。
「那雨……太大、太久了……」僵硬地轉頭望向大胡子,盤元左的嗓音那樣干澀,唇角更克制不住地顫抖著,「這城……恐怕……」
听及此言,所有人徹底靜默了。
「抱歉,是我不好……若非我這陣子分了心……」環視著所有城民緊繃的臉龐,盤元左不住喃喃,「我本該更早一些……」
「我們還有幾日的時間?」未待盤元左將話說完,光頭便一把打斷她的話,言簡意賅地問道。
「七日……」
「勉強夠了。」丟下這一句話後,光頭轉頭望向廣場上的城民大聲說道,「還愣著干嘛,走人了!」說完時,光頭還不忘拉起盤元左。
「我不想走……」听到光頭的話,盤元左一驚,慌慌張張地推著他的手,「我不能走……」
「元左妹妹?」
「我得幫他看好這座城,萬一……」望著眾人凝重的神情,盤元左眼中的淚,再忍不住地一顆顆由眼眶中落下。「他至少還有這座城……」
是的,萬一。
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盤元左、甚至整個城里的人,完全沒有耶律獲的消息,他究竟是勝是負,又究竟打到了哪里,所有人根本一無所知。
所以,若事情真的走到她最不樂見的那一步,至少,他還有額郘,而她,絕不能讓他在回來之時,無家可歸……
「沒人要走,也沒人會走,我們的傻元左妹妹。」望著盤元左臉上的淚,光頭突然輕輕拍了拍盤元左的手,笑了。
「是的,沒人要走,也沒人會走,元左姑娘。」之後,宇文疾及所有城民也笑了,「因為這里是我們的家啊。」
「可是……」望著那一個個笑得那樣誠摯的笑顏,盤元左不住說道。
「沒有可是!」瞪了盤元左一眼後,光頭立刻跳下問天台,「好,大伙兒都听到元左妹妹的話了,滅火的繼續滅火,年紀大的還有娃子們就填沙包去,無論男女,只要有力氣的,全跟著我去挖疏洪道!」
七日後,雨來了,那樣猛,那樣急,那樣沒休沒止地整整下了一個月。
暴雨肆虐下的額郘,幾乎成了座孤城,因為所有對外道路全部被洪水淹沒。盡管靠著沙包與疏洪道,城中暫時還算平安,但盤元左知道,只要雨一天不停,奔流在城外的惡水終究是會漫進來的,因為城東的擋水牆已撐不住了,而只要那牆一塌……
站在城牆上,望著那群站在及腰大水中,努力想靠近、修補城東那道幾乎崩潰的擋水牆,卻怎麼也無法如願、而眼中早已不知是雨是淚的城民們,盤元左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很小很小之時,她便知曉何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知曉何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只此刻,望著包括她在內、這群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們,她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傻,盡管他們都知道,雨還不會停。
緩緩閉上眼,盤元左細細體會著那份心痛、那份不舍、那份悲傷;深刻領略著那份不甘、那份不棄、那份生死與共……那種種她若一輩子待在大山中,永遠也不會明了的感覺,如同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愛上耶律獲後,那些同樣椎心、深刻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啊。
謝謝,清靜天,她真的明白了……
當眼前緩緩浮現遇見耶律獲後的自己,當腦中走過那一幕幕快樂、有趣、悲傷、痛苦、甚至血腥殺戮的畫面,當心中那抹思緒由模糊緩緩變得那樣清晰時,盤元左輕輕地笑了,然後在笑容中,回房換上耶律獲曾送給她的衣裳,來至了城樓之上。
「元左妹妹,你?」
「請大家都不要靠近我。」
輕輕對光頭說了這麼一句話後,盤元左緩緩閉上了眼,沉靜下心,然後徐徐朝天伸出雙手。
在眾人擔憂、不解卻又不知究竟該不該阻擋之時,他們望見了,望見盤元左的下月復緩緩浮現出一道小小金光,那道小小金光很緩慢、很緩慢地向上盤旋,然後在抵達她的心際後,穩穩定住不動。
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畫面震懾住時,突然,一個稚女敕的嗓音傳入眾人耳際——
「咦,姥姥,雨變小了耶!」
听到這個聲音後,所有人都抬頭望天。
「真的變小了,太好了!」
「想不到元左妹妹除了會裝神弄鬼、看天時,還會驅風祛雨之術啊!」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望著那愈來愈細、愈來愈緩的雨絲,光頭轉頭望向所有人——
「快,不能讓元左妹妹白辛苦,我們快趁現在把東西都準備好,一待水小些、退些,就立刻去將該補的全補好!」
盡管不知盤元左究竟做了什麼,但看到效果如此驚人後,所有人全精神一振,立即趕緊分工合作。
盤元左就那樣在城牆上站了三天三夜,而這三天三夜里,額郘城附近一滴雨都沒下,城內的水,緩緩的退了,東牆,也修補得差不多了。
縱使如此,盤元左卻依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而一路瘋狂趕回額郘、卻因大水怎麼也無法靠近的耶律獲,站在遠處高坡上看到的,就是那樣一個驚心動魄的畫面——
高站在城牆上,心際閃爍著金光的盤元左。
望著這樣的盤元左,耶律獲的眼眸,不敢置信地緩緩瞪大了。
這世間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的!
他回來的一路上,四處都是雨、都是水,怎可能只有額郘無雨……
這是逆天啊,但天,是不可逆的啊!
「她在做什麼?」慌亂至極地一把捉住身旁的盤劭先,耶律獲生平第一回明白什麼叫膽顫心驚,「告訴我,她究竟在做什麼?!」
「阻止不了了,讓她去吧。」遠望著盤元左心際的那抹小小金光許久許久,盤劭先緩緩閉上了眼,「這丫頭,找到她的『帝堤』了。」
逆天是要付出代價的……
「元左,不可!」完全不明了盤劭先話中之意,但想著他一路上不住的自語喃喃,望著此刻他臉上的神情,耶律獲的臉整個白了,驀地一轉身瘋狂地朝著額邵城的方向狂吼著,「元左!」
隔著一片汪洋,盤元左听不到耶律獲的吼聲,她依然靜靜站著,閉著眼動也不動的站著。
當吼聲徹底嘶啞,那個小小身影卻依然動也不動之時,憂心如焚的耶律獲一咬牙,揮去身旁人的拉阻後,猛地飛身上馬,騎著馬直接朝那片汪洋沖去,無論水多急,無論馬挺不挺得住,就是發了狂的向前游去。
「元左!」
耶律獲那與惡水奔流聲交雜在一起的椎心吼聲,遠方的盤元左還是听不見,但她的眼眸卻在此時緩緩睜開了,然後定定望著左前方,望著那個在惡水中載浮載沉卻依然不斷緩慢前進的黑點。
「清靜天,謝謝您……」
望著那個全然奮不顧身的身影,盤元左輕輕笑了,笑得那樣滿足,笑得眼眸幾乎看不清事物了,因為她,終于等到他了……
既然他回來了,還不是一個人,那就代表他心願已達,而知曉他已如願、並且還如此安平的她,終于可以放心休息了。
她,其實早支撐不住了,之所以能挺到現在,全因她終于明白,自己由大山走出後,每走的一步路、每轉的一個彎,每做的一項決定、每做的一次選擇,都是為了等著遇見他——
遇見這名雖看似無情、狂野、霸道,但卻其實柔軟、執著、頂天立地的男子,耶律獲。
因為遇見了他,所以她來到這片草原,明白了何為戰爭,何為殺伐,何為生離,何為死別。
因為遇見了他,所以她結識了那樣多的人,望盡了人心所能擁有的各種良善與丑惡、單純與復雜,有機會明白何為悲傷,何為絕望,何為生死與共,何為知天、順天與逆天。
因為遇見了他,所以她懂得了男女情愛,領略到了眷戀一個人時,那種種微酸、輕甜、苦澀、妒慕、愁痛、心碎、思慕、痴傻……的感覺。
一切一切,都是因為遇見了他——
耶律獲,這名過去從未有人試圖想了解他、敢接近他,曾那般絕望、孤單,看似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但卻讓那時對他來說只是個陌生人的她在他懷中安眠,並且一路走來默默保護著她,讓她在他的懷中哭泣、成長,讓她與他一起了解天、地、人,讓她只要回想起倚在他懷中的感覺,便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面對的男子,她的……「帝堤」。
當心際被各式各樣復雜又美好的情感徹底盈滿,當眼前浮現出耶律獲曾經的那抹歡快暢笑,盤元左的唇旁漾起一個甜甜的笑,然後在最後一絲飄飄蕩蕩、恍恍惚惚的意識中,用那顆已失去心丹的心,最後一次感知著他——
「大哥……元左祝願你,長生長息,永世……安康……」
當那抹小小的金光消逝,當那個小小的身子,像落葉般由城牆上飄落至城外湍急的惡水中時,在眾人的驚叫聲中,盤元左真的感知到了,感知到耶律獲那撕心裂肺的痛與呼喊——
「元左,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
小小的身子,在湍急的惡水中浮飄著,但小小人兒已失去意識且緊闔著眼的臉龐上卻有著一抹笑,一抹天地間最甜美、最純摯的含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