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與鹿城相隔幾里的穹谷鎮。
這里近山,層巒密迭,雲霧蒙蒙。
林記飯館外面,幾名身形瘦弱的乞兒丟下要飯的活兒不干,全都挨成一團,興奮的圍著一位席地而坐的白發老頭。
走近一听,原來是窮極無聊的說書人正在給這群乞兒說故事,最主要就是胡扯瞎扯,上至江湖軼事,下至風流人物的來路背景。
「話說當今聖上乃是一介草莽出身,一代梟雄帶領各路好漢推翻暴虐前朝,這已是眾所皆知的英雄事跡。」老翁撫過白色長須,溫吞的說︰「不過關于聖皇登基前的風流韻事卻很少有人提及,今日我就來說說這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好哇!」不知幾時,乞兒之間硬是擠進一張明眸皓齒的笑臉。
她鼓掌稱好,興奮無比的巧笑倩兮和光潤玉顏,讓一旁的乞兒看傻了眼。
老翁先是愣了愣,旋即想起近日來舉辨的武林大會,極為自然的將這名少女和這場盛會聯想在一塊。
八成是哪個門派初出江湖的女弟子走散,小姑娘不礙事,繼續說故事去。
老翁順順喉嚨,又沉吟,「欸,話說英雄身邊往往是美人如雲,咱們的聖上當初在江湖之上也是赫赫有名的風流才子。」
「喔?那又什麼樣的故事?」少女雙掌支腮,水眸閃爍如星,興致勃勃的追問。
「當初,若不是名噪一時,讓人稱許為艷牡丹的李曼助他一臂之力,恐怕咱們今天的年號可不會稱之天莽。」
「李曼又是什麼樣的人物?」
老翁一臉慈藹,笑呵呵的開口,「說起李曼,在我年輕時候,那可真是天下第一美人,她艷壓群芳,就是站在百花里,恐怕那些花兒也要相形失色。」
「真的有這麼美呀……」少女听得入神,憑借著自己乏善可陳的想象力,在腦海里揣摩起李曼的天仙姿容。
「李曼貌若瑤池仙子不說,更是琴棋書畫樣樣擅長,文韜武略皆是精通,動如月兌兔,靜如處子,可謂是……哎呀!」驀然,贊嘆未完的當頭,老翁哀叫一聲,倒落下來。
不遠處,有人仰天大聲詢問,「咦?我的刀呢?」
眾人鼓噪聲四起,個個面面相覷,尋頭看尾的幫忙查看。
「別找了,大俠,你的刀……在這兒……」須臾,老翁薄弱衰微的嗓音在混亂之中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
那把彎形長刀正劈在老翁的肩頭上,刀鋒淺淺陷入肩肉,並未見骨,但是老翁的意識依然清晰,想來應該只是皮肉之傷。
「喝!」驚訝聲此起彼落,怕惹是生非的乞兒們嚇得一哄而散,原本熱鬧的場面頓時冷冷清清。
熱鬧一散,只有幾名古道熱腸的俠士上前查看。
少女意猶未盡,依然捧腮蹲在原地,似乎盼著老翁再開口說故事。
都怪那支不長眼的刀,哪里不砍,偏偏要砍這個說故事的老翁,分明是不想讓他繼續往下說……
忽地,少女訝異的輕喊一聲,朝身後的林記飯館張望了下,想起什麼似的,一溜煙跳起身,沖進人來人往的林記飯館。
飯館里,無視旁人的側目,一名俊美的紅衣男子好整以暇的斟酒啜飲,視線對上氣呼呼的少女,朱紅唇瓣輕抿而笑,一派閑適愜意。
「你……師叔,你怎麼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這種傷害老弱的事?他說故事也犯著你了嗎?」釋心澄怎麼想都想不透,為什麼李洛斐要這樣做?
「他說的故事,我不愛听。」李洛斐淡淡說道。
「不愛听就讓老翁換別的說,何必要害得他見血?」她皺起小臉,明明動手的人是他,愧疚心虛的人卻是她,誰讓他們倆現在是「同伙」。「當初說好要跟你一起上鹿城,師叔明明就答應過我,往後不會隨便動手濫害無辜,你怎麼能不守承諾?」
李洛斐撩開半垂的發絲,拍拍身側的空位,示意她過來坐下。「不守承諾?說好在飯館里靜靜等我取物回來的姑娘,竟然有這個臉責怪我?」
無形之中,兩人緩緩的培養起默契和依賴,釋心澄對李洛斐的排斥恐懼已經隨著日夜相處、他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一點一滴慢慢消失。
想起自己因為一時無聊,跑到飯館外面听那老翁說故事,她小臉翻紅,乖巧的挨近他身旁坐下。
到底是個單純無心機的小姑娘,身邊沒有自小依賴慣了的師父可以倚靠,自然而然移情到他這個惡人身上,不但對他沒了戒心,甚至越來越信任他,越來越依賴他。
以為過了一段時日便會對她心生厭煩,孰料漫漫路途上兩人相依,他逐漸習慣了她的依賴,總是下意識的惦記著這個小姑娘,也想過將她扔下不管,但是到最後還是會回到榻邊,凝視她純真睡顏,直到天明……
究竟是誰在依賴誰?是誰離不開誰?
「師叔,你說要去取的物呢?」她左顧右盼,茫然尋覓。
「心澄,你听故事听得昏頭了,是不是?我取的物不正在我的背上。」收起散飛的思緒,他在她的茶碗里斟滿烈酒。
釋心澄納悶的望過去,赫然發現他背著一把長劍,劍身被粗布包覆住,看不清楚是什麼樣的長劍。
「唔,原來是去取劍。」她細聲咕噥,下意識的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頓時,她的雙頰涌上一陣火辣辣,紅潮滿布。
「咳……」重重擱下茶碗,她撫著頸子,連連干咳。「哇,你讓我喝了什麼?又麻又辣,跟毒藥沒什麼兩樣。」
李洛斐揚起絕美微笑,風姿過人。「難道釋斷塵不曾讓你踫過酒?」
「當然,出家人不踫酒啊!你竟然讓我破了戒?要是讓師父知道了,我抄三天三夜的佛經也不能讓他消氣。」釋心澄苦皺起巧麗的五官,無辜純真的模樣,同樣看煞了飯館內的少壯青年。
李洛斐笑望著她無奈愛嬌的模樣,讓烈酒煨燙的心口,長久以來蟄伏著一頭獸,因為眼前的小姑娘而逐漸蘇醒,開始懂得何謂情愛,何謂相思……
早已習慣李洛斐的反復無常,釋心澄抬起手背,抹了抹麻燙的嘴巴,另一手小心翼翼的推開酒壺……
一只大掌忽然圈住她的皓腕,將她拉入發燙的胸懷,濃濃酒氣撲上鼻腔,她迷惘的仰起頭,意外發現他一雙美目不再清冷。
「出門在外,還顧什麼戒律?你跟著我就不許再提那些佛門戒條,嗯?」
「好……」登時,她的芙顏又染上霞色。
他幾乎是貼著自己微張的唇瓣低喃,從遠處看來,旁人必定誤認他們倆在大庭廣眾下干起了什麼不正經的事。
「師叔,你還不放開我,大家都在瞧我們了……」
「他們愛瞧就讓他們瞧去。」李洛斐笑意漸濃,狹長深邃的美目環顧飯館大廳一圈。「不如我將他們的眼珠子都挖出來,索性讓他們瞧個夠。」
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讓她能夠徹底看清楚他眼中的冷酷殘忍。
那種瘋狂,彷佛是要將天下蒼生的性命操之在手,將所有的人玩弄于指掌間,甚至賠上自己的性命也無所謂的瘋狂……
「我……我不怕他們瞧,就怕你真的把他們的眼珠子挖出來。」她不敢讓自己內心的畏懼顯露出來,故作無所謂。
「很好。」他揚起笑容。「你總算有點樣子了。」盡管說的話仍是太過軟態,但無懼無畏的模樣倒是頗得他心。
「什麼樣子?」她不解。
「我的人該有的樣子。」李洛斐傾身,吻上她的長睫。
釋心澄閃躲不及,就這麼任由他戲吻。
「你的人?」她含糊不清的喃喃,粉頰嫣紅。「我怎麼會是你的人?」
他與她,一路上亦師亦徒、亦敵亦友,界定始終模糊著,她對他的防心也越來越淺薄……
只因為她身邊沒有師父,只剩下他了,只有他可以讓她依靠了……
溫熱的指月復撫上她細柔的臉頰,「心澄,從你那天沒頭沒腦的闖進我的房里,就注定是我李洛斐的人。」
「那日是我把你和蘭皋錯認,怎麼能算數?」她不服氣。
「我們的羈絆自那日而起,怎麼能不算數?釋斷塵膽敢把你交付給我,等同是將你歸我所管,總有一天我會在你身上烙下印記。」
「印記?」光听就覺得疼,釋心澄蹙起眉頭,單純的問︰「烙下印記會疼嗎?如果會疼的話,我可以不烙嗎?」
李洛斐抬高她的手,拉開袖口,露出雪白藕臂,他的拇指來回摩挲著那代表純白無瑕的朱砂圓痣。
「只要這顆痣消失,便是烙下我的印記。」
釋心澄怔忡不解,為何手臂上這顆紅痣消失就是烙下他的印記?這顆痣是師父替她點上的,卻不曾對她說過原因,難道只因為這樣,他才要讓這顆痣消失?
「師叔,你和師父是不是有什麼過節?」她左思右想,悟不透個中緣由,直覺認為又是與師父有關。
「和你師父有過節的人是蘭皋。」他細心的替她挽下袖口,遮住手臂,知道她滿心好奇,又淡淡的補充,「如果你這麼想知道,去鹿城的途中,我再跟你說個故事
「真的?」釋心澄大喜,露出柔美的甜笑。「是與師父有關的故事?」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反正只要是故事,我都愛听,只要你肯說,我就願意听。」
「我說就听?只要是我說的話,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你都願意听?」李洛斐心緒一頓,美目揚起,凝望著她。
她笑得甜柔,軟聲應道︰「你是師叔,你說的話,我當然听。」
「即使是難以入耳的話,你也願意听?」他斂下笑容,眉目之間抹上一股陰郁之色。
這種神情……她也曾經在師父的臉上見過,像是有苦不能說、有恨不能尋的幽怨,矛盾得教人心疼。
想起師父,又看著他此刻的神情,她的心沒來由的一陣絞痛,不僅僅是替師父,也替他感到難受。
「往後師叔你說的話,我什麼都听,不管是好是壞。」她允諾,探出小手,緊緊握住他的大掌,像是在擔保什麼。
李洛斐當下一怔,總是空空洞洞的心口微微發燙,望著她那雙無邪大眼、嬌燦笑靨,彷佛是撫慰人心的一道春暖微風,吹拂過他黑不見底的心。
「你相信我,我很喜歡听人說話的,只是師父都不大喜歡說,以後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什麼都听。」
傻姑娘!真是一個傻姑娘!她知不知道,此時坐在她面前的男子,是殺人如麻、瘋狂嗜血的江湖魔頭?
釋斷塵,這就是你一手養大的好徒兒?不知險惡,不知悲苦,無憂無慮,天真善良,你把她養成這副模樣,究竟有什麼打算?你又能把這樣的姑娘藏在佛寺多久?
李洛斐但笑不語,掩下美目,端起酒杯,低頭啜飲,沒人察覺,在他凝眸深處,隱藏著一抹極深的恨意與憂傷。
「師叔,我們究竟要上鹿城做什麼?」
「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