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仙子,你不想見到我嗎?」姒水的聲音幽幽地傳了過來。
「怎麼會,我們現在不是見面了嗎?哈,好久不見,你好嗎?」李想抬起手對鏡子里哀怨的身影揮了揮。
她沒有辦法告訴姒水,說在這之前近一個月的時間,由于那名玄學教授堅持要在上面施咒,說是鎮煞化惡什麼的,簡直拼了老命把他畢生所學的理論都盡數施展在上頭了。
有沒有用不知道,倒是教授年紀老大,又不服老的沒日沒夜作法,亢奮過頭兼操勞過度,虛月兌掛在研究室,被緊急送進醫院吊點滴去了。
張品曜見教授為了這面鏡子廢寢忘食成這樣,實在過意不去,在教授夫人客氣的堅持下,只能不理會病床上教授的哀呼,將銅鏡取了回來。
這也是今天李想能夠再見到姒水的原因。雖然說,她以為見到的會是陽赫,可是見到姒水也並不太驚訝就是了。因為她知道,即使見到的是姒水,那陽赫恐怕也在一旁待著,若他不在,那麼姒水能站在鏡子前,也肯定是陽赫的授意,回頭還是得將對話如實稟報。
「我很好。你……變得不太一樣了……」姒水怔怔的看著她。
「不一樣?是嗎?」李想自己倒不覺得。
「是的,你的神態、你的樣子……啊!你手指上那是?」
「哦,這個?」李想抬起手掌放到鏡子前,有些無奈的說道︰「這是指環,我們這邊叫戒指。你那邊又不是沒有。」
「我第一次見到你身上配戴飾物,而且,它好美,我不曾見過……」
好美?李想的唇角微微抽搐。這叫美?難道只有她的眼光有問題?為什麼她感覺卻是隨身攜帶著一顆昂貴的電燈泡?
學校年輕的女老師只看到它的品牌叫蒂芬妮;中年老師看的是它三克拉的車工、淨度、顏色;當然,討論得最熱烈的就是這些種種條件堆積起來的昂貴價格——一百八十萬!
本來張品曜他爸決定買五克拉,阿公說還是不夠,決定跑到歐洲去訂更大的,說是這樣在婚禮上才有面子。幸好被張品曜及時阻止了,李想也堅定的拒絕,所以失望的阿公只好沉痛買下這只三克拉的「便宜貨」、「小到用放大鏡看都看不到在哪里的鑽石戒指」,然後抱怨至今。
這是訂婚戒指,很貴的訂婚戒指。星期天被通知要回家文定,兩個人一身休閑服上台北,被抓去化妝換裝,迷迷糊糊的套戒指、拍一堆相片、吃辦桌,然後據說訂婚就完成了。
回來後,手上就多了一枚戒指,想月兌下來放保險箱,但張品曜請求她至少戴到他把特地訂做的三環戒取回後,再換下來。只要再戴四天就可以解月兌了,忍耐吧。雖然說相較于她夸張的婚戒,他手上那只白金素戒是讓人忌妒了些,但想到訂婚那天,阿公打造了一面一斤重的「張家之光NO.36」金牌頒發給他,命令他掛在脖子上現寶給親朋好友看,不得取下,那時他臉上青筍筍的菜色,也足堪告慰她的郁悶了。
「這是你那邊的主爺送你的吧?」姒水問著,目光迷離的定在李想手上。
「別叫他主爺,他只是個普通人,人生沒你家主子精彩,一生都會平凡過完。」
「他並不平凡……」姒水突然直直望著李想。「他也是主爺,一個非常溫柔體貼的主爺。」
李想心中一突,正色的打量姒水,並不言語。
姒水被李想探索的目光看得不自在,略略的閃避著目光。
「姒水,你主子與我男人,只是長得像,並不是同一人。對于自己心愛的男人,不應該犯下胡亂錯認的錯誤,那是對你一片真心的諷刺。」
「不……不是這樣的。其實……我認為……主爺和張主爺是同一人,只是一個是高貴威嚴的面向,一個則是溫柔多情的面向,所以我……沒有違背我的真心。如同你,是強悍驕傲的我,而我,是溫順忠心的你。我們四人,無論是怎樣的替換,仍是對自己的真心沒有違背的。」姒水堅定的說完,發現李想看她的目光很冷、很沉,令人感覺驚慌,有些無措地問︰「怎麼了嗎?你為何這樣看我?」
李想搖了搖頭,微微嘆道︰
「原來背叛自己真心的理由可以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我沒有背叛,我忠心的、愛的,始終是主爺。」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從來不是同一個人,而是不相干的兩人,頂多長得相似一些而已,那你輕易對張品曜動心,要做如何的解釋,才能讓你忠心愛主的心意得到合理的說服?」
「請你不要這麼說!他們都是主爺,只是你拒絕承認而已。」姒水向來溫順的聲音高揚了起來,整張柔美的臉脹紅得像是快要爆炸了。
李想沒有被她激動的情緒感染,還是冷靜地道︰
「姒水,你是真的喜歡上了張品曜?還是你的主爺要求你去喜歡上張品曜,所以你忠心的執行命令?」
「我當然是……」姒水月兌口而出理所當然的答案,但那話也只沖出了四個字,就戛然而止,被自己混亂的心思給淹沒。頓了半晌,一字一字地道︰「他們都是主爺,我愛的、忠心的,是同一人。」
不是說不通,而是姒水必須這樣對自己催眠,否則她無法對自己的心交待。李想心中嘆了口氣……這姒水,竟是被張品曜迷住了。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張品曜根本沒跟這兩人見過幾次,而且他對于這種與生活現實無關的鏡花水月靈異事件,不怎麼感興趣,每次來到她這兒,都是拉著她聊天、出門約會,再不就是把他最新迷上的電玩游戲硬教會她——因為她是那種任何東西一上手,隨便玩玩就運氣超好的那類人。所以他總是纏著她陪他練級,或者干脆求她玩他的帳號……生活過得如此充實。老實說,還會掛念鏡子里的世界的人,就只有她李想一人了。
陽赫想要得到她,已經很奇怪了。
而,對陽赫忠心到可以為他死的姒水,會傾心于張品曜,李想無言得連嘆氣都沒力。
那麼美麗的明淳國,怎麼養出這種對現實生活不滿意的人種?
「姒水,你們國家有什麼問題?你們對生活有什麼不滿?讓你跟你主子寧願把日子過得這麼不切實際?」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也懶得解釋太多,反正企圖扭轉別人的思想本來就是異想天開的蠢事,我也就不浪費時間了。上個月,當我開啟這面鏡子,初初可以看到不同的世界時,我是驚喜又驚奇的,覺得你那邊好得不得了,覺得你很完美、陽赫很完美,你們的國家更是美麗得不可思議,不像我這里滿世界天災不斷,搞得像是地球下一刻就要毀滅……總之,我曾經非常羨慕你那邊。但羨慕這種情緒,其實只不過是對生活中許多不滿的牢騷,念念也就算了,並不會真的處心積慮去想辦法成為另外一種人,或真的把現在這種平順卻有點無聊的生活改成另一種。這麼說吧︰姒水你很好,可是我不會想成為你;陽赫很高貴,但我要的人還是那個不高貴的張品曜。這就是現實,這也叫惜福。你們那邊缺的,就是對現有平靜生活的感恩。」
「不是的,你不懂——」姒水拒絕被說服,甚至想要說服李想。
可李想已經不想听她談話了。
「姒水,再見。」冷淡的說完,手指點向鏡面中央,畫面消失。
李想盯著黃銅銅的鏡面,嘆了口氣,覺得這一切變得好餿。曾經以為這是樁奇遇,將享受到一段安全而新鮮的奇幻經歷……雖然她是把鏡子當成電視影集在看的,但因為里面有姒水、有陽赫,一切都像是美夢那般的理想,所以她非常關心,無比沉迷。
不過,事情發展至此,她心情很悶,覺得疑惑。自己為了什麼而經歷這一切?她有什麼條件經歷?而這份奇遇又想讓她感受到什麼心得?
「那聲音」曾在她的夢中自吹自擂說這是幸運的機緣,要她好好享受把握。把握什麼?難不成是說可以將這經歷化為現實?還是要讓她年輕時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在真實的驗證之後,學會認命,學會珍惜平凡嗎?
無論怎麼說,都不對勁,顯得走調了。
算了……
沒有必要多想。反正這些事,再也與她無關了。
叮叮叮——手機的和弦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李想正要將梳妝台裝箱打包的動作。
「我是李想,哪位?」
「小慧,啊,不是,是李想,對不起,我又忘了。」
「隨便啦,我已經無所謂了。」李想現在已經不再那麼介意被叫的是哪一個名字。「孝琳,你回國了嗎?」
「是啊,我昨天晚上到家,剛才睡飽了才打開電腦,收到你的郵件,就馬上打電話給你了。你說那座梳妝台壞了?是什麼情況?你失手砸了它嗎?」王孝琳急切又肉痛的問著。
「沒有。你那麼緊張做什麼?」她揚眉,從老同學急切的語氣中,嗅聞到一直以來隱隱覺得不對勁的氣息……那銅鏡絕對是有來歷的,所謂的有來歷,就表示那可能是以「百」為計年單位的古物。想到這里,李想拉長了聲音︰「孝——琳——」
「小、小慧,雖然說鬼月快到了,不過你可不可以不要玩女鬼的角色扮演?這聲音讓人听起來很毛耶。」發抖的聲音。
「孝琳,你老實說,這座梳妝台真的是仿貨嗎?」
「……不是。」不敢欺騙。聲音回得不比蚊子大聲。
「是真貨?真的是古董?」雖然不意外了,但還是感到很不對勁。
「……是。」
「價錢多少?」
「確切的數字我不知道,不過二十五萬應該跑不掉……」
「什麼!要二十五萬?!那你賣我八千是什麼意思?」
「又不是我買的……」
「王孝琳,你不要再吞吞吐吐的了,把話全給我說清楚。」低喝。
「……在我坦白之前,小慧,你可下可以先告訴我一下,你……最近,跟品曜的關系怎樣?」
李想一驚,聲音高揚半度——
「你不會是想要告訴我,那是張品曜買來放你那里,讓你賣給我的?!」
「啊,哈哈哈,你猜到了哦,那我就不用多說了,可見你近來跟他感情突飛猛進。很好很好,恭喜恭喜。哈哈哈。」干笑完,決定閃︰「欲知詳情,請洽你的青梅竹馬,我去忙了。」
「等等!八千塊還我!」李想趕忙叫。
「作夢!那是我的勞務費、情報費、中介費、紅娘費,不還!」說完,不留情的掛斷。
「發什麼火啊……」李想訕訕的收線,搔了搔頭。看向桌上那面鏡子,與箱子里的那座梳妝台,覺得一切好……好荒謬?還是好神奇?「居然是他買的。啊,是了,他說過回來之前去了趟北京,買了一些不知真假的古董,看來這也是其中一樣了……不,應該說,他是為了買它而跑過去的。」她笑了笑,低頭看著右手上的訂婚戒指,輕道︰「難怪原本說不可能有貨,後來竟是調到了,還這麼精美……這個小物件,竟然要二十五萬元?不,一定不止,那是專家可以買到的價格,至于凱子嘛,沒有花到五十萬就算他好運了。」
手機再度響起,這次音樂是「張三的歌」,是他。她懶洋洋的接起——
「喂?」
「小慧,你現在在干嘛?」
「我現在……」她還是看著戒指,輕聲道︰「在想你……」
很熟悉的夢,雖然熟悉,卻沒有見到「老朋友」的歡樂感。李想只想嘆氣。
她已經告訴張品曜,不想將這個靈異的骨董放在家中,請他盡快拿走。雖然全世界六十億人口里,確實沒幾個人能有這樣的機緣可以看到另一個空間的風景,所以她有幸看到,應該感恩。但她卻是覺得索然無味了,不想再看見那銅鏡,也決定忘掉明淳國的種種,陽赫、姒水這些人,都當是一場幻夢吧。
……你不想知道那是真實的世界,還是純屬你潛意識里的幻想嗎……
「不想。」李想回道。
……你是本使見過,最少的人……如果本使告訴你,這是一面可以心想事成的鏡子,只要你願意,里頭的一切都會是真的,你可以過去,你將會享受到身為一個女性最尊榮的一切,名利、地位、專寵、子孫滿堂皆有成就……
「你一定活了很久了吧?」李想完全把那聲音的誘哄當成耳邊風,反而問道。
……以人類的算法而言,本使可說是幾乎存在了永恆……
「難怪你的思維如此陳舊。」
……怎麼說……(不悅的口氣)
「如果你對現代的情況有所了解,就該知道這個年代就算當上了皇後王妃,也不能說是一生尊榮與幸福的代表。去查查英國的黛安娜王妃、去看看日本的雅子妃,你就會知道陽赫身邊的位置,對于我們這邊的人而言,並不是那麼吸引人。」
……雖然不太了解你們這邊的情況,不過我可以理解為︰你不為名利所動是嗎?……
「我是個教師,當然重名,希望自己有一生清譽;至于利,當然也重,不過錢財這東西,我可以自己賺,就不用麻煩白馬王子施舍了。」
……這應該就是陽赫不管怎麼請人施法,都無法將你的魂魄轉換過去的原因吧?李想,你實在是個太任性、太固執的人了……
「如果您已經沒事的話,可否離開我的夢境了?」李想客氣的下逐客令。
……不急,在享用了明見心鏡的功能之後,你不會以為不想要它了之後,就能輕易甩開吧?你們這兒有句話叫「使用者付費」,也就是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該明白……
「什麼意思?」李想立即警覺起來,嚴肅問著。
但那聲音再也沒有回應,像是已經飄遠……
「喂?!」李想叫。
「小慧!」張品曜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李想發現自己「存在」了,她看得到自己了,也看得到別人了,一身西裝筆挺的張品曜正朝她走來,模樣像是剛下班趕來台中。
不過,周遭都是灰蒙蒙的顏色,證明此刻她仍然在夢中。她眨了眨眼,還是沒辦法讓視線更清晰一點,當她正想朝張品曜走過去時,後面突然傳來另一道張品曜的聲音,也相同的在喚她——
「小慧。」
她倏地轉身,看到了另一個張品曜,從穿著到聲音,全都絲毫不差,那個張品曜也正向她走近。
她一怔,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腦海中就浮現「那聲音」不懷好意地說道︰
……任何事都有其規矩,你就好好的選擇你未來的人生伴侶吧……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李想本想走動,卻發現自己雙腳好像被三秒膠給黏住,竟然一時無法移動。她詫異的低頭,看到自己雙腳站在一個紅色的圈圈里。這是怎麼一回事?!
……謹慎些呵,李想。這兩個男人,你只能選一個,選完後,就一生再不能更改……
「不要做這種無聊事!」真不敢相信這種老掉牙的爛把戲,竟被這個老古董拿來玩她!
……怎麼會無聊呢?這可是攸關著……你醒來之後,人是在明淳國的陽赫身邊,或是台灣的張品曜身邊呢……很有趣……不是嗎……
「你——」李想氣到連話都罵不出來。
……再見了,李想……你是本使遇過最難纏的寄主……但願下一個能正常些,也好讓本使滿足一下被敬畏崇拜的感覺……
那家伙是在抱怨嗎?李想沒好氣的想。
……還有,李想,本鏡叫明見心鏡,不是電視螢幕,做人不要太過分。有生之年,若你為著你的生活不順遂而感到後悔時,記住這一切都是你活該!本來你可以經由本鏡而美夢成真的,這種數十億分之一的幸運,竟就被你揮霍掉了,你要一輩子在後悔里反省!……
腦海中的聲音漸遠,但留下來的火氣旺到讓李想覺得整個腦袋都燒得發痛。
說到底,那聲音是個什麼東西,她至今搞不清楚,也許是鏡子上的鏡靈吧,一個很後悔被她與張品曜喚醒的鏡靈……
算了,那個已經不重要了,還是眼前的事情比較麻煩。
如果那鏡靈說的是真的的話,那麼眼前這兩個張品曜,其實有一個是陽赫。如果她抓住的是陽赫,那麼等她醒來,將會身處明淳國……
那麼……李想忍不住要想︰此時的張品曜,在他的夢中,是否也被相同的試驗所困擾著呢?
在他夢里,是不是也有兩個李想,正等著張品曜選對或選錯……
思及此,李想發現自己手心涔涔的直冒汗。
如果這是那面鏡子對她將它當成電視螢幕的報復,而且詛咒她會為此後悔的話……是的,她後悔了。果然這種靈異的東西,沾上了都不會有好下場。
她發誓,若她還有機會在自己的房間醒過來的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將那梳妝台拿去灌成水泥柱,沉到太平洋海底,讓它再也不能出來禍害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