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聲音?
李想將頭埋進毯子里,緊皺著眉,企圖抗拒所有干擾她睡眠的聲音。
是誰那麼沒有公德心,把音樂放得那麼大聲?她都已經把門窗都關緊了,居然還不能將聲音給擋在門外嗎?
音樂仍然擾人的響著,而且有愈來愈大聲的傾向,因為她把自己埋在枕頭里都無濟于事。太過分了……
雖然生氣,但又忍不住分出一點注意力聆听這串熟悉的樂調,是流行樂,是前兩年非常流行的一首歌,傳唱大街小巷,走在路上時,幾乎每一個商家都把這首歌當國歌來每天播放。
是周杰倫的「晴天」,不過怎麼樂調一直重復在副歌的部分?是誰家的音響秀逗了?
咦,不對!應該不是音響,這好像是手機的音樂吧?
點點頭,迷迷糊糊的腦袋雖然遲頓但已經能思索,是手機沒錯,只有手機鈴聲才會不斷重復同樣一段樂曲……可是她的手機壞了啊……就算沒壞吧,也不是這種和弦鈴聲,那,這是哪來的?莫非是鬼在叫?
就算是見鬼好了,可不可以小聲一點,她現在超累超困,就算地下十八層的魑魅魍魎都圍在她面前,她也沒力氣害怕啊。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上完今天的課,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麼到家的,好像是自己騎機車,又好像是哪個同事擔心她的狀況,于是好心開車送她一程。總之,直到現在她才又有了意識,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她在她的住所。即使不知道如何回來的,倒是很肯定自己昏睡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地盤。
那還在叫的手機鈴聲,很近的樣子,而且近在身旁……怎麼會?!
雖然腦袋還不清楚,但身體早已本能的尋找著鈴聲的方向,就在床上,夾纏在涼被里的樣子。她兩只手在大床上滑動模索,不一會,終于準確模到了聲音的來處,涼涼小小的一具金屬物體——果然是一支手機!
當她手模到手機時,心中的訝異也就淡了。因為她想到前天張品曜來到她的小窩,兩人……嗯,咳咳,不是很情願的相見,自然也就不會有太愉快的道別,總之、總之就是後來她把他趕走了,沒給他收拾細軟的機會,所以有一兩樣對象落了下來,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手機的音樂仍然非常有耐心的響著,而她終于清醒。
好想扁人,更想摔手機。但不行,這是別人的物件,她的人生原則是從來不收別人的饋贈,也不會破壞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算心底已經將這支精巧的手機支解,也不表示她會真的這樣做。
「喂!打來做什麼?響了那麼久沒人接,有點禮貌的人都知道該停止這種惡意騷擾!」惡聲惡氣的困音。既然知道打來的人一定是誰後,她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但她不知道這低沉了好幾度的聲音,帶了些平常不具備的磁性,顯得慵懶惑人,讓對方為之屏息了好一會才能發出聲音。
「小慧,晚安。」
果然是張品曜那家伙。
「晚安你個頭!我叫李想,不叫小慧。」很不想起床,但既然已經被吵醒了,也就不想賴在床上。不知道這一覺睡了多久,總之她的肚子現在咕咕叫得厲害,得幫自己覓些食物填胃。
「你人在家里吧?小慧。」也不理她,還是堅持叫小慧。
她半眯著眼,搖搖晃晃的將燈打開,瞬間大亮的空間令她好一陣不適的猛眨眼。接著朝冰箱飄去,順便繼續用惡聲惡氣來回復精神——
「張品曜!你再叫一句,我就掛電話了。還有,可別跟我說你現在人就在我家樓下,而你拜訪的借口為︰特地前來將你遺落的這支手機領回。」
那頭再度沉默,顯然被她神準的猜到了。
「少來這套,我說過不要再見到你,你最好就閃得遠遠的。你的手機我會幫你寄快遞回你家,郵寄費用等我確定之後會通知你,你回台北後記得交給我媽,放心,我不會算你利息。」她打鼻腔噴氣,暗自得意洋洋,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期待的,行為舉止永遠很好猜。
不過她的得意很快消失無蹤——因為她的小冰箱空空如也的對她大唱空城計。居然,連顆雞蛋也沒有……
她的肚子抗議的呱啦呱啦亂叫,迫使她往流理台上方的儲物櫃尋去,不抱希望的幻想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也許曾經買了一袋她從來不會泡的泡面,將之擱置在櫥櫃深處不理會。而今,就在她饑寒交迫中,救她免于這一餓。然後,從此她便跟世俗所有人一樣,死心塌地的成為泡面的忠實信徒,將之列為人類的救星,永生不可或缺的戰備糧……
胡適說︰要怎麼收獲,先那麼栽。所以從來不買泡面的李想當然不會因為擁有豐沛的幻想力與虔誠的念力,就能平空將泡面給變出來。
空空如也的櫥櫃,讓李想感傷起來,突然認知到自己居然如此貧窮,而且這種貧窮又非關錢財,只關乎食物。所以此刻的境地簡直可以套用那句流行語來形容之——我很窮,窮得只剩下錢。
那話雖欠扁,但也是事實。她皮夾里有鈔票,銀行里有可觀的存款,但現在一點用也沒有。
她快餓死了,而大受打擊的腦袋一時想不起來方圓五百里之內,有哪個地方可以吃到一碗熱呼呼的面……
對了,現在到底幾點了?外面黑漆漆的,只證明是晚上了,但到底是晚上十點以前,還是不宜出門覓食的凌晨之後了?
她忘了自己還拿著一支通話中的手機,並不表示對方會隨著她的遺忘而乖乖消失掉。
「我幫你買了宵夜。」
就算此刻給她中了十億元的樂透,也沒有「宵夜」這個名詞來得更讓人垂涎,她快餓死了。午休時間她只顧著睡,什麼東西也沒吃,就這麼一路餓到現在……她腳步虛浮的飄到書架上方掛著的時鐘前,發現時針指著將近十二點,當然,她不會白痴到以為是中午十二點。天哪,午夜十二點了,算起來她已經十六個小時沒進食了——
「張品曜!你三更半夜的跑來我這里做什麼!」她暴喝。
「開門吧,你餓壞了。」
「你——」想要大聲罵人,卻被泛濫的口水給哽住,差點嗆死。
「我買了江家餛飩、蚵仔煎,還有春水堂的珍珠女乃茶。」
「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去買江家餛飩?!」騙人!
「我買的是生餛飩,今天下午就先買好了,等一下下面吃正好,材料我都有準備。你可以先吃蚵仔煎墊墊胃,接著就有熱呼呼的面可以吃了。」
好誘人的提議!她拼命吞口水,一時無法說話。
如果說她對他的底細與行為舉止有充分的了解與精準的臆測,那麼,他對她也是。
所以他知道當她會不顧形象的高聲大叫時,就表示她抓狂了,而,能令她抓狂的事,首先就是饑餓。她是餓不得的。
誰教他們活到目前二十七歲的人生,至少有二十年是無奈糾纏著的。彼此對這份孽緣都曾經深深抗拒過,但卻也無計可施。有了這種經歷,誰能說他們不是世間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呢?
他與她,不但同樣的年紀,甚至出生于同一個月份,而他早了她三天出生,更分享了同一個母親的女乃水——這是結下梁子的開始。
兩人的母親住在同一間產房,張母從來不哺乳,怕痛、怕身材變形,所以依照慣例,生完孩子就打了退女乃針。可是這個張家老三(簡稱張三)卻對嬰兒女乃粉過敏,怎麼喂怎麼吐,沒吐完的就拉,不過三天的時間,就消瘦得僅剩一把骨頭,還沒去排八字算個好名字,就已經呈現「掛」相啦。
可憐的張三,好不容易投胎入人間,眼看又要蒙主寵召,這可急壞了他一家老小。幸好有李母仗義相助,將屬于女兒的女乃水分給張三,至于自家女兒沒能吃飽的話嘛,不有那些昂貴的嬰兒女乃粉備著嗎?不怕的。後來李母老是告訴李想︰你是吃最貴的嬰兒女乃粉長大的,真是賺到了。
打那時起,兩人的生命便在成長過程里的許多恩恩怨怨中,累積成相看兩相厭的定論。但現在,這個站在門外為她拎來宵夜的男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好想吃……
可是不行!她早已經打定主意再也不跟這個男人有所糾纏,抱定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做人要有骨氣。
「小慧。」他的聲音來自門外,以及手機里。
她知道他確實是在門外面。這幢老舊公寓的大門早就已經故障,雖然已經通報房東來修理,可房東人正在國外玩,至少要等到下個月才會過來處理。所以這段期間,整幢樓算是門戶大開,大家自求多福了。
「你……反正我不吃!我不會開門的。」
「……如果你只是不想看到我,那麼,我將東西放在門口,你要記得拿進去,別把自己餓壞了。我走了。」門外傳來細微的窸窣聲,像是在放置塑膠袋。然後,很輕的腳步聲,由近而遠,直至杳然。
他走了?真走了?這麼簡單就能將他打發掉?!他身上幾時產生這項美德了?
以為還要被他盧很久,已經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堅決抗戰到底。但沒料到他說走就走,連手機也切斷了,害她一時承受不了被唬弄的錯愕感,張口結舌的差點沖動的將門打開,好確認他是否真的離開了……
手指踫上門鎖的同時,理智及時回籠,就算他真的走了,也一定還沒走遠,她現在開門的話,不就與他見上面了嗎?不行!還是等他走遠些後,再打開門拿食物比較妥當。她真的,不想再見到他。畢竟徹底終結兩人的孽緣是她一直要達成的目標,不可一再破例。
當然,她不會白吃他的,就拿這一頓來抵銷寄送手機的快遞費用吧!
她不知道他又來干什麼?尤其三更半夜的,哪有人會在這個時間拜訪,這算什麼?其心思之齷齪,路人皆知!她要是開了門,不就表示自己的默許?她才沒有那麼白痴!
在心底從一數到一百,決定數完後,就將門打開,火速將門外那堆美食完滅掉,她實在太餓了。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七十五、八十一……
本來一秒數一個數字的,但因為太過迫不及待,所以就跳號亂念,覺得度秒如年。她之前看時鐘時,是十一點五十五分,而兩人談了一下子,也不過用了兩分鐘,她覺得已經數了很久了,但抬頭看時鐘,卻發現才剛要十二點整,好吧,不數了,就等秒針走到十二,就開門……
當時間準準走到十二點,秒針定在十二的數字上時,她本想轉身開門的,整個人卻突然動彈不得,目光被書架上那座仿古梳妝台的鏡子給吸引住……
那黃銅鏡……好像在發光……
不,不是好像,是真的在發光!而且還在動!
鏡面像水波一樣的輕輕晃動,每道波紋都閃動著紅色與金色的光圈……
她張口,努力要發出聲音,卻怎麼也發不出來。
那是什麼?怎麼會這樣?!
出于求生本能,在極度恐懼下,她努力讓自己可以動,接著拔腿就跑,雖然腳很軟,讓她跑得跌跌撞撞的,但她仍是完成了打開門逃跑的任務。
既失望又不意外的發現門口確實除了食物之外沒有其他人跡。而這幢半廢棄的公寓並沒有住滿,尤其她住的第五層樓被嫌太高,爬得太累,所以沒有其他住戶。可她現在需要看到人,任何人都行!
她必須確定自己沒有在作夢,而心中的恐懼需要有人承接——
「張品曜!」她揚聲大叫,往樓梯間追去。
「小慧,怎麼了?」
張品曜其實沒有離開,只是站在樓梯間,不知道打算怎麼對付她——不過現在這一點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需要他在!
「你發生了什麼——」他扶住她虛軟的身子,發現她似乎受到很大的驚嚇,正想問她,卻不料被她一把狠狠摟住。
張品曜驚訝的高揚起眉毛,接著,便將雙臂圈抱住她縴麗的身子,由輕,而牢,到緊。希望從此不必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