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鏡 第二章 作者 ︰ 席絹

李想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個城市見到他。

對他而言,但凡與台北兩個字不沾邊的地方,就叫鄉下,而他討厭鄉下。

好吧,他來到這個「鄉下」也就算了,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會見到這樣的他,這麼的……怎麼說呢,這麼的平民、這麼的路人甲——即使如此的路人甲,他也是最帥的那一個……

嗟!想哪兒了!回題。

雖然說他穿什麼樣的衣著都沒差,不管是龍袍還是乞丐裝套在他身上,她依然能在第一眼將他認出,不會有任何誤差。不過……她還真的沒想過會見到穿得如此平價的他,對她而言,實在太奇怪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能一臉輕松的樣子,仿佛習以為常的坦然,在她認知中,這根本不可能。

頭發沒有特意梳整得很有型,身上唯一稱得上名牌的東西就是他左手腕上那只勞力士表——而且還是很老很土的那一型,加上保養得極差,表身有好幾處磨損,鏡面周圍瓖嵌的碎鑽也掉了一半,看起來淒慘得要命。

那是他阿公以前戴了二十年的,在他十六歲生日時當成傳家之寶送給他,還刻意找人在表內側刻下「子子孫孫永寶用」七個宇,以顯傳家之寶的身價。(至于送他的原因是因為阿公有了更名貴、更大顆的鑽表可以炫耀一事,就別提了。)以前為了這只既拙又陳舊的手表,他被同儕笑得不得了,所以很快就拿下來了,恨不得將它砸爛,發誓再也不戴。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又戴上了。除了那只土得掉渣的名貴勞力士外,他全身上下還真找不出可以稱之為名牌的東西了。

她不是個名牌愛好者,今生恐怕也不會有舍得下手買的時候,卻對那些名流熱愛的品牌知之甚詳,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來他身上穿的都是中高價位的服飾。以他的家世來說,這樣一件上千元的衣服,實在可說是寒酸得穿不出門。要是以前,他肯定死也不肯穿成這樣出現在同學朋友面前的,那麼現在,他是怎麼了?

最最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會來找她?他是哪一根筋不對勁了?

「在看什麼?」他的聲音溫溫的,很和緩,對她而言,又是另一項無法習慣的地方。可以說是這次再見面時,最對她造成困擾的地方。這個男人的說話語調怎麼會變成這樣?才幾年不見耶!這種聲調太……太致命了!她無法接受!

「沒什麼。」直到他問,她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在看他,趕緊轉開眼。

明明上次見面時,他還是那副永遠跨不過青春期的毛躁少年死樣子,言行舉止張狂銳利,連他說話的聲線都像是長在鼻腔,老是哼哼然的神氣,常常讓人興起將之蓋布袋痛扁的,典型的人嫌狗厭。

可如今,卻有這樣足以禍害天下女性的溫醇語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已經如願看到我住的地方長什麼樣子,可以走了吧?」她終于想起帶他回到小窩之後,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趕他回台北。

她是千百個不願意讓他走進屬于「她的」每一個地方,可是情勢不由人,面對她不客氣的驅趕,他也下跟她多費什麼唇舌,就拿出手機,當著她的面慢條斯理的打出她媽媽的電話號碼,決定把收拾她的任務光榮的交給李媽去負責後,她只能火速按掉那組號碼,不使之接通,然後,無奈的屈服。

這也是這家伙之所以有這個榮幸踏入她這間「龜」房的原因。

她總是依照慣例的驅趕他,而他,也非常念舊的讓她重溫專跟她唱反調的風格,而且仗勢欺人的本事這些年也沒擱下,永遠知道該怎麼對付她。雖然也不過就那幾招老掉牙的、但有效的招式,再怎麼老掉牙,也不會有過時的疑慮,真是令人氣悶。

「很陳舊,不像是你會住的地方。」

他隨意看了下她這間十坪大的套房,家俱不僅少,還很簡陋,如果不是前任住戶丟棄不要的,就是她去二手貨市場批來的,每件價格絕對不超過一千元。

十坪的空間並不算大,但因為家俱少到一目了然,所以呈現出無限空曠的效果,也真是本事了。

一床、一布櫥、一電腦桌兼書桌、一書架、一只放滿各種瓶瓶罐罐的櫃子、兩張椅子,再加一組簡易流理台與小冰箱,全部靠著牆放置,中間空間毫無意義的空置,就這樣。沒有沙發、沒有茶幾、沒有電視或音響,非常的不生活化。

什麼叫不像是她會住的地方?「如果你這麼認為,那表示你對我從來不了解。」她哼。

「錯了,我很了解。」四下流覽的目光定在擱置于半人高書架上的仿古梳妝台,也就是她目前所有的身家中,最為昂貴的財物上。多望了兩眼之後,走了過去。

「別踫!」她緊張的警告他,生怕這家伙漫不經心的一踫,她昂貴的對象就此貶值成資源回收站的廢棄物。本來一直小心翼翼跟他保持兩三步的距離,這下子也沒法多想,一箭步沖上前,及時擋在他與鏡台中間。「這很貴,你管好自己的手!」

「很貴?」他揚眉,像是非常不以為然。

「當然很貴!」她揚起下巴。

「是嗎?多少錢?」他抬起右手,打算越過她肩膀去模模那對象。

啪!還沒來得及達到目的的手被她不客氣的拍掉。「你不必知道。」

「了解。意思就是︰對你而言是天價,但對我而言是廉價,所以你堅決不肯說出來。」輕笑︰「小慧,你還是那麼愛面子。」

「什麼愛面子?你笑什麼笑?我是生來給你笑的嗎!」他是在嘲笑她嗎?

「我只是笑……」他搖搖頭,認真道︰「你還是原來的樣子,真好。」

「什——嘿!就跟你說別踫了,還來!」別以為她忙著說話,就會忘了注意他鬼祟的舉動!想找死,還怕她不肯成全嗎?

所以,當他的右手被打落在書架上後,接著,左手亦是相同下場。早已熟知他所有賤招的她,等在他必經的路線上,狠狠一拍,讓他的左手也一並陣亡。

事實證明,這個男人的智商不會因為到國外某大學混了張文憑而長進多少,對付他,從來不是難事,到今天依然如此。李想在心中得意的哼著,雖然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但心情卻難得的好了起來。

太專心于保護自己目前最有價值的財物,加上一點點欺壓他的竊喜,以至于全然忽略了自己眼下陷于什麼樣的情勢中——

他的雙手都抵在書架上,兩只手的中間,有個她。

也就是說,她被圍困在書架與他之間。他一八○的身高向她彎腰壓迫而來,她別無選擇的在他壓迫下,身子只能往後仰,雖然一雙冒火的大眼不認輸的瞪著他,但為了不讓兩人貼得太近、不讓他的臉貼上她的臉,她只得節節敗退,甚至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會理所當然的發生「意外」。

這絕對不是危言聳听,也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眼下,有一種緊繃的氣氛突然充塞周遭,讓她女性的意識高漲到極致,小心翼翼的對峙,切切不能教這種起于怒氣的對峙,最後變了調,走向不可理解的荒唐……

「小慧……」他的聲音又變得好低醇,聲線里有種重低音的顫人感,讓她不由自主的戰栗。

「你、你想干什麼?走、走開!」很嚴正的警告,很沒氣勢的聲音。

「說到鏡子……你听過一個傳說嗎?」他像是不知道她身子繃得有多緊,也察覺不到她緊張得就要歇斯底里。

「抱歉,我不想听。你沒有講故事的天分,而我現在還不想上床睡覺,所以請你千萬不要勉強。」可不可以不要再湊近了?!她退無可退,只能以雙手抵住他胸膛,可他依然故我的貼近著。害她現在不僅後腰靠在書架的邊角上,最後連她的後腦勺也頂在梳妝台上,當她听到「叩」地一聲後,終于發火——「死張三!你夠了沒有?!」

他終于沒有再進逼了。可見張三這兩個字,依然威力十足。

「我發現你現在膽子變得好大。」他沒再逼近——反正她也退無可退了。「居然敢當著我的面叫我張三。很好,很有膽量。」

「你想怎樣?」

「我不能怎樣。」他嘆了口氣。

她眉眼底下又閃過一抹得意洋洋。她知道這樣很幼稚,卻從來不肯放過打他身上攫取這種短暫而不實惠的勝利感享受之,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絕大樂趣——在她很漫長的一段苦悶歲月中,唯一稱得上苦中作樂的樂趣。

他當然將她的笑意收進眼底,卻不若以前為此暴跳如雷,非要想盡辦法找回里子面子,否則不肯罷休。

「真是想不到。」他目光始終定在她面容上,靠得很近,所以可以很細部的巡視著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以及,極少人有機會發現的,如此細膩到幾乎找不到毛細孔,而且沒有斑、沒有痘疤,顏色柔膩均勻的肌膚。

「想不到什麼?」她問。被他的聲音感染,自己講話的語氣也不再那麼劍拔駑張,變得低沉起來。

「想不到你還能在這情形下保有好心情。」他心不在焉的應付著她的問話,滿心沉迷于她久違了的美麗與細致。她是他見過,唯一一個可以近看的美女。

許多人認為像她這樣一個從來不化妝打扮的女人,理應與邁遢憔悴為伍,把自己搞得粗糙萬狀。卻不知道,這個女人,當她還只是個國中小女孩時,就已經比別人懂得保養自己了。

她很愛美,對自己寶貝得要命,雖然總是以不修邊幅的模樣來掩飾。可,一個真正不修邊幅的女人,是無法擁有這麼美麗的肌膚的,她只是還沒有能力享受高品質的生活,所以穿著打扮才會那麼隨性,因為她現在不能把錢花在不必要的地方。所以即使是必要開支,也會精打細算,與其買彩妝,不如買保養品,可好用的保養品又通常太貴,所以當DIY還沒在台灣風行起來時,她已經從日本訂購專門教人手工調配保養品的雜志研究,然後跑去化學原料廠買原料,自己調配保養品來用了……

好美、好誘人、好干淨,完全不用擔心會吃到化學顏料而不幸中毒……

「你在做什麼?!」本來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怔忡下已,還來不及回神呢,就被面頰上溫熱的觸感所驚,整個人一震,差點跳起來——而,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還被他困在雙臂之間呢!「放開我!你這家伙竟然敢亂親我,你——」暴跳如雷,就要破口大罵。

「在你罵我之前,我可以先吻你嗎?」他好紳士的問著。

「當然不行!」什麼白痴問題!

「那,罵完之後,可以讓我吻你嗎?」還是很有商有量。

「我拒絕!你給我滾!」她幾乎被他氣厥了過去,雖然氣極,卻有著更多的無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明明很拙很好對付,怎麼現在變得如此皮厚?!

「不行,你總要留一點時間,讓我吻你。所以你的拒絕無效。」

「張品曜!你敢——」

他當然敢!他從來都是經不起人刺激的。

無視于她的張牙舞爪,他摟住她的腰,並沒有制止她拳打腳踢的施暴,老實說,還真是滿疼的,她揍人一向不打折扣——尤其揍他更是。不過他的目的是抱著她,不讓她逃走,達到了這一點,也就夠了。想吻到她,先決條件是不能讓她逃走,她可難抓得很。

「小慧,現在是黃昏了,你看,鏡子里照出了窗外的天色,看到沒有?」他摟著她轉身,讓她看那面銅鏡。

打他打得有點喘,只好稍稍中場休息,反正他雖然說要吻她,也還沒發生,所以就先暫停一下儲備體力,隨著他的話看向銅鏡。由于銅鏡面向窗戶的方向,正是西邊,所以黃銅銅的鏡面,顯得亮晶晶的,像黃金似的。

「那又怎樣?」比起這種無聊的事,她認為蓄積體力,等會給他一頓好看的比較令人期待。

「記得我剛才說的那個傳說嗎?」

「不記得。」拜托,別又來了。這個講故事講得超爛的人依然堅持要獻丑嗎?

張品曜的唇角微微抽搐,這女人的紫微命盤是巨門與火星同宮,所以從來一開口就非死即傷、哀鴻遍野,他早該習慣了。所以,算了,不理她,繼續說道︰

「那個傳說是這樣的——在黃昏時分,如果有一男一女在鏡子前親吻,將會有神奇的事情發生。」

「然後?」

「沒有然後。完了。」

果然好無聊,他貧乏的說故事天分,萬年不變。

她悄悄抬起右腳,目標是他的左脛骨。既然大老遠的回台灣,而且還跑來中部,為了以示歡迎,她當然要給他一記刻骨銘心的告別禮,讓他永志難忘。

就在他的唇向她的小嘴靠近時,她的腳也踢了過去。

他吻他的。

她踹她的。

他們都如願以償。

當兩人都各自忙時,沒有人發現,就在那一刻,被夕陽照映得晶亮的黃銅鏡竟像湖面生波,緩緩而詭異的從中心點一圈又一圈的晃蕩出波紋,一抹紅光在鏡中央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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