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那傻姐兒在三月三上巳節那天,狠狠跌了個大跤,又被一群人踩踏了過去,要是一般人,早去了半條命了,可她卻是沒啥大礙地回來了。那時覺得她真是耐命,這樣被踩都沒事。原來不是沒事兒,那腦子,被踩壞啦!」
另一個宮女則有不同的意見︰
「才不是那樣,我听梅香丫頭說,上巳日那天,她巴巴地在明興宮大廣場前等著家人來探,結果竟然一個都沒來。听說沒有來是因為寶生在今年一月早早的就將攢了三年的月俸都寄了回家給弟弟辦喜事去了,不止如此,怕家人不夠用,還把今年一整年的月俸都預支光啦。妳們想,沒錢可拿,誰想大老遠白跑一趟?就為了看人?不就那張臉,有什麼好看的!」嘆了口氣︰「寶生巴巴盼了三年,結果什麼人也沒等到,我听梅香說,那一天,寶生的臉色慘白得嚇人,整個人像木頭似的不動也不說話,就在那里站到黃昏,直到探親的時間到了,也不知道該回宮。還是那三個同鄉的丫頭好心,將她扯了回來,要不然,怕是要在明興宮前真杵成一根柱子啦!」說完,拿著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將那一點點濕意拭去。不是真為金寶生打抱不平,而是忍不住感懷起自己的情況,大家都是在宮里混得普通,屬于沒有出頭日的庸碌之輩,身上有錢,還能被家人惦記一下,倘若沒錢了,還不知道要遭受家人什麼白眼冷待呢!怕也不會比金寶生目前的現況更好了。
談到探親這個話題,大家都靜默了下來。
不管她們對金寶生這個人有怎樣的觀感,不屑也好,鄙視也好,但大家都是離鄉背井進宮工作的。不管相處得如何、工作際遇如何,大家都相同的省吃儉用,為的,不就是為了改善家人生活,讓家人過得更好嗎?
即便如此,這些宮女們也心知肚明,不管她們為自己的家庭奉獻了多少血汗錢,到了二十五歲回家之後,仍然會成為家中尷尬而累贅的存在。
這是沒辦法的事,都是她們共同的命……
金寶生的遭遇,也可能是她們日後的遭遇,所以這場閑話說到最後,變得索然無味,大家吃完瓜子喝完茶,默默地散了。
直到三姑六婆閑話團解散完畢,再也見不到人影之後,金大公子——也就是如今的金寶生。不再是他,而是她,才從幾塊比人還高的巨石後面轉出來。她手上挎著一個簡陋破舊的提籃,籃子里裝著一些雜七雜八的草葉竹片,雙手沾著泥土,整個人顯得有點灰頭土臉。
她看了看已經無人的幾條小徑,然後低頭望著籃子里的草葉什物,聳聳肩,往她的宿舍方向走去了。
真要命,經過剛才某宮女一提醒,她才想到要從記憶里抽調出相關訊息,然後咬牙不已!
該死的,居然連今年一整年的薪水都預支掉了,而現在才三月啊!叫她怎麼活到年底啊!那些豬食再這樣一成不變地吃下去,她會掛掉的!真的會掛掉的!
得想想辦法,真的得想一想了……
金寶生是個有資歷,沒品階的宮女。所以當同齡的宮女都高升到較為理想的工作崗位之後,連帶的,所住的宿舍也高級了不少,混得好的,甚至有單獨的套房可以住。而她呢,目前住的是四人房,而且其他三人還是賤籍宮奴……
雖然這樣一來,要使喚奴才很方便,小小的四人房里,就她一個老大。但重點是,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古代國家里,良籍與賤籍通常是不相往來的,那是自降身分,甚至是自甘墮落的,所以自從金寶生被派來跟三個賤籍宮女同住之後,就沒有少被嘲笑過。
如果之前的金寶生自尊心強一點的話,就該跑去分配宿舍的大媽那里大吵大鬧一番,就算真的沒有別的房間挪給她住了,好歹撈點好處來賠償自己被侮辱的憤怒。
但,金寶生當初沒敢這麼做,頂多私底下偷偷哭一場,連牢騷都不會對別人發一聲,于是便一直是這樣了。成了唯一一個跟宮奴共處一室的良家女。
以前的金寶生是膽小怕事,而今換了內里的新?金寶生,則完全不以為意,甚至挺高興可以在小小的陋室里過起頤指氣使的幸福生活。
賤籍是不能拒絕別人驅使的,任打任罵也不會有人為他們討公道。所以就算以前的金寶生是個很好欺負的軟骨頭,老是被欺負,但若是這些賤籍敢欺負金寶生的話,只要被知道了,一定會被人活活打死。
這不是為金寶生出頭,而是為了扞衛自己良籍的尊嚴。
所以金寶生每每下班回宿舍後,倒是過得滿好的,與其他三人相安無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而金寶生還成了賤籍宮女太監口中的好人,因為金寶生從來不會欺負他們。
不過,好人金寶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拒絕當好人,只想當個日子好過的人的升級版金寶生,這幾天成了三名宮奴的惡夢……
金寶生不承認自己有潔癖,但髒亂也該有個限度,她難以想象怎麼會有女人的房間邋遢成這個樣子,有蟑螂蚊子也就算了,居然讓他親眼看到一只老鼠從她眼前溜過去!從床頭竄到床尾,最後消失在陰暗的角落。
更可怕的是,當老鼠在她們面前出巡時,金寶生依稀听到身後幾聲狠狠的吞口水聲,像是見到什麼美味似的……
這些一人,到底還是不是女人啊!
簡直太可怕了!
所以,金寶生決定改善生活就從「住」這方面著手。于是,其他三人的惡夢開始了。
刷洗完了房間里所有可以刷洗的東西之後,她連人也不放過,要求她們至少三天要洗一次澡,不然就別想回房間睡覺!
善良的金傻變成了惡毒的心理變態老處女,這現象雖然讓周遭的人側目了幾天,但也不是沒有前例可循,其實很多大齡宮女都或多或少有類似的癥狀,大家也見怪不怪。
反正受苦的人不是一般宮女,只是無關緊要的宮奴大家也就不當一回事了。
只不過那些早已習慣偶爾佔佔金寶生便宜、欺負欺負她的那幾個人,心中難免若有所失,覺得人生樂趣被剝奪掉了。心中不舍之余,更是企圖將先前那個善良的金寶生給找回來。當然,沒有成功。
金寶生一心打算低調做人,努力改善生活的日子,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錢,什麼都是空想,寸步難行的滋味,金寶生每天都比前一天感受更深……
小劇場之姓氏
某年某月某日,有天,忙里偷閑,兩人叼著根煙,吞雲吐霧,閑話當初。
當趙男主被金寶生提醒了他們第一次見面乃是在更早之前的三月三日上巳節時,趙男主這才驅動他良好的記憶力展開搜索,將初次見面的畫面從大腦里提調出來。然後,嘴角抽搐,手指指著金寶生,抖了好一會才說得出話——
「你……就是那個被一群人踩踏過去,沒去掉半條命、沒有斷手斷腳的那個神情恍惚、言行奇怪的粗壯女人!」
金寶生一手撥開那只指在鼻子前方的手指。沒好氣道︰
「謝謝你對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不過,那不是重點。」
「重點?」趙男主努力想了下,道︰「你是指我對你的記憶不夠精確?我沒形容到你膚如黑墨、發如枯草,你覺得很遺憾?你放心,我一點也沒有忘,只是以為你不想我提起罷了。當然,如果你堅持,我甚至可以把你那天的模樣有多狼狽都能完完整整地說得一分不差,定不讓你失望。」表情慎重極了。
「謝謝你啊。」有人開始磨牙。
「我倆都這樣的交情了,就不必客氣了。」難得能成為兩人里損人的那一個,趙男主自是要好好把握!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呢!
金寶生畢竟當女人不太久,不太懂得仗恃女人的優勢去得理不饒人,將眼前的男人給釘得滿頭包,所以白了他一眼之後,只咕噥了兩句——
「什麼腦袋啊你,就只記得那些無關緊要的,記憶力好也不是這麼用的吧。」然後,轉回正題︰「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時,我問了你一句話,而你沒有回答我。」
趙男主想了一下,記起來了,道︰
「那時,你問我,是不是姓趙,對吧?」
「對的。」金寶生微笑點頭。
「那又如何?」趙男主不覺得這算是什麼重點。
「耶?你當時沒有感到很驚訝嗎?在你沒有自我介紹的情況下,我怎麼可能會猜測你姓趙?」
「老實說,我不是太驚訝。」趙男主語氣好平淡。他趙家人少爺的身分,在天都不敢說家喻戶曉,但知道的人也不少了。她會知道他姓趙,其實沒什麼好奇怪的。
他平淡的語氣,對照出金寶生的興致勃勃有些無聊。不過這並沒有打擊到她的談興,她道︰
「你要知道,如果你不姓趙的話,後來我可能就不會跟你合作那麼多生意了。這是為了什麼,你一點也不好奇嗎?」
趙男主想了一下,搖頭。
「我救了你,不是嗎?當然,說救或許是太托大了,但至少那時我扶了你一把,足以讓你對我的人品有一定的評價,以至于後來你想找人合作生意,我就是你最好的選擇,不是嗎?即使我不姓趙。」再說,那時她根本別無選擇好嗎?!
「那可不一定。我可不是那種有恩一定報的人。」金寶生對自己的人品沒那麼有信心。
「好吧,既然如此,那麼請你為我解惑,為什麼我非得姓趙?」
「因為,我姓金啊。」金寶生理所當然地說著,說完後,還很慎重地點頭。
「這算是解釋嗎?」趙男主無力地問。
金寶生哈哈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很哥倆好的樣子,無視趙男主滿臉寫著「男女授受不親」的表情,身體也躲避著她的非禮。她逕自道︰
「既然我還姓金,那你當然要姓趙!」
「為什麼?」趙男主雖然開口問了,卻不冀望能從金寶生嘴里得到自己可以理解的答案,也果然——
「因為我們是天生一對啊!就算不是一輩子的夫妻,也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不管在哪里,不管在何處!我們都要在一起!」
她的宣言很震撼,語氣卻很輕,輕得像她吐出的煙圈,說完後,朝他一笑。
而趙男主早已被她驚世駭俗的言語給石化,再不能有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