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行到銅制鏤花大門前,回憶立刻如潮水般涌來。
她記得很清楚,在嚴家從高級大廈搬到花園別墅的那一年,正好是她爸爸的公司遭逢破產的那一年。
同樣都搬出了大廈,嚴家是住到豪華別墅,蘇家則是搬到破舊的小公寓。
早他們數天搬出去的嚴家長輩,曾熱絡的邀請他們以後一定要去別墅走走,受其款待,然而她一次也沒進去過。
在她家家道中落時,在她曾吵著要去找嚴哥哥時,一身傲骨的父親語重心長道︰「我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擅自去找人家,有可能被當成要跟他們借錢,爸爸不想被這麼誤會,所以你也別去,知道嗎?」
小孩子哪懂得這麼復雜的人際關系,在某個沒課的下午,她拿著零錢,搭上公交車,轉了好幾趟,來到了他家。
然而她只是站在大門口,傻愣愣地看著大片繽紛花園,遠眺典型哥德式建築,尖塔、彩繪玻璃窗、石雕壁面的華美別墅,沒來由的自卑壓住了胸口。
她連按下電鈴的勇氣都沒有,默默的轉身離開,一路垂淚到家。
那都是十一年前的回憶了。今日的偶然重逢,讓她欣喜莫名,但,他其實早就把她忘光光了。
她抿嘴暗暗自嘲,想到父親提過他們已經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不該再有聯絡,以免被當成別有心機。
如果吃完飯,他還是記不起她,這表示當年她以為對于嚴哥哥來說,她是個特別的女孩一事,不過是自作多情,那還是默默的離開會比較好吧!
尤其她家目前現況十分緊迫,在這個時候出現,被懷疑是來求援的機率比當年更大,她不想被如此誤會,寧願讓回憶停留在當年美麗的句號上。
「進來。」他拔下開車時用的皮手套,交給早就在大門口守候的老管家。
「你家好漂亮喔!好像雜志上面的歐洲別墅。」她抬起眼來,雙眸亮晶晶的望著他,「你一定有哆啦A夢的任意門,直接把我載到外國去了。」
「任意門?」他蹙眉。
又蹙眉了!這一直是他的壞習慣,眉心總是皺起的,所以她很喜歡把自己的手當熨斗,笑鬧著要撫平他眉間的皺褶。
然而她剛剛這麼玩了,他卻只是不耐的把她的手拿下而已。
「你沒看過嗎?」她偏了偏頭,「我知道了,你那個年代叫小叮當對不對?」
「我不知道什麼多拉夢,什麼小當當的。」
她拿過小叮當的漫畫給他看過的呀!難道他忘記了?
「喔!你沒有童年。」她不悅的撇嘴道。
嚴凱岳唇動了動,決定不與小女子計較的抿緊。
他的確是沒有童年。
打他有記憶以來,他的身邊就圍滿了各式各樣的家庭教師,指導他各種學識,他忙著學習,一本閑書都沒看過。
出國念書之後,只看有用書籍對他而言已成習慣,他沉迷于書海,少與人打交道,他做事一板一眼,所以大家都在背後偷罵他是書呆子。
他討厭任何月兌離常軌的事,不在他計劃內的,統統不接受。
進入公司之後,不得不與人共事,他的強硬態度雖然稍稍軟化,但仍是被冠上不通情理的大帽子。
不通情理又如何?他在心中冷哼。
昔日父親主掌家族企業的時候,就是太隨便,什麼都好,好听一點是無為而治,放權給屬下,難听一點就是他根本懶得管,靠著從爺爺那一代的精英長輩,樂得只做收錢的總經理。
精英也是會背叛的,數十年的情誼在金錢的面前變成狗屁,公司差點變成別人的,爺爺只得趕忙亡羊補牢,柵欄才補到一半,就丟給他,害他每天累得跟狗沒兩樣,就連假日都沒得休息。
但是……他的心中浮上一抹不確定。
他怎麼有印象似乎有這麼一個人,很愛在他沉迷書海的時候,硬是將他拉出書房,四處亂兜轉?
一個他刻意將其遺忘的小女孩……
「少爺,請問這位小姐是……」老管家的好奇打斷了他的思緒。
「她不重要,不用管。」
不重要會帶回家來嗎?老管家心中充滿疑惑。等等他一定要把這件史無前例的奇事報告大老爺。
「她不重要」四個字狠狠的重擊了紗致。
該不會當年她老愛拉他陪她,其實令他十分生厭,搬家正好稱了他的意,理所當然將她忘光光了?
這樣說來,他記不起她,也是當然的啊……
「少爺,真難得見您中午回來用餐。」老管家笑咪咪道。
當初老爺夫人雖然答應少爺搬出去住,但要求他除非有要事不在國內,不然一個禮拜至少要抽出兩天時間回家陪家人吃飯,然而常忙得天昏地暗的他別說午餐了,就連晚餐都很難得見到他的人影。
可憐的少爺,年紀輕輕就背負上萬名員工的生計,還要維持老爺跟大老爺的揮霍,他真怕工作狂的少爺有天會過勞死。
今天難得看他這麼輕松的回家吃午餐,老管家一相情願的以為他總算願意放過自己一點了。
「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嚴凱岳問。
「已經好了。」老管家點點頭,「請隨我至餐廳。」走進餐廳,驚見一桌菜館,紗致整個人都傻了。
「這是我們的中餐?擔仔面跟鹵味?」她驚異的用食指指著桌上所有的一切。
「對。」嚴凱岳走向他的座位,也就是橢圓形餐桌的另一端。
他是把面攤直接搬來了嗎?
只見一位帶著高帽子的廚師站在面攤的鍋爐前方,手拿著煮面濾勺,廚師左邊的桌上擺放了黃面、陽春面、米粉、粿仔條等面類,右邊則擺放了各式各樣的蔬菜,而在餐桌的正中央,則擺放了各式各樣的鹵味。
一整只鹵豬、一整只鹵雞、鹵牛肉、鹵羊肉、鹵蛋、鹵海帶、鹵豆干……所有可以鹵的東西統統都是巧克力色的。
除了煮面師傅以外,另外還有兩位師傅分站桌子兩側,帶著橡膠手套的手拿著一把銳利的薄刃,似乎正等著接收命令。
「少爺,請問您要吃什麼面?」煮面師傅問。
「先問那位小姐。」嚴凱岳瞟向還呆站在門口的紗致,「喂!坐下。」
「坐哪里?」紗致還有些茫然。
桌上可喂飽二十人的食物跟彩繪玻璃窗投射下來的日光一樣,閃動著燦爛的光輝。
「對面。」嚴凱岳長指指了指。
服侍用餐的佣人早就拉開椅子等她入坐。
「喔!」生平第一次被服侍的她有些扭捏的入坐。
「小姐,請問您要吃什麼面?」
「隨我點嗎?」
「當然!」煮面師傅微笑,「您可任意決定面類還有配菜。」
「這麼好。」她的鼻尖充斥著鹵味的芬芳與面湯的清香,一張口,口水差點泄洪,「請給我陽春面,搭那個大陸妹、豆芽菜、韭菜……喔!還有一些大白菜。」
這里是面攤吃到飽吧?她一定一定要吃回本。
面下了,負責鹵味的師傅開口了,「小姐,請問您要吃什麼?」
「等等,我看看。」她直接離開椅子,來到滿桌鹵味旁。
「小姐,您坐著就好,由我幫您服務。」
「這樣我才看得清楚啊!」就跟上市場買菜一樣,要親自挑選才能挑到好貨咩!「請幫我切一份豬頭皮,切這一部分,肥瘦適當最好吃……鹵豬腳也來一份,我要腿庫的喔!豬耳朵也要,麻煩切這一部分,這邊的軟骨最好吃……還有豆干、海帶、花生統統都來一份……哎喲!統統都要啦!」
今天吃完這一餐,至少可以三天三夜不用吃飯吧!
「是的,小姐。」
「對了,也同樣切一份給對面那個人。」紗致指示。
「我不用那麼多。」吃那麼多東西是想撐死人嗎?嚴凱岳連忙拒絕。
「切切切!」紗致才不理他,「照我的切一份給他!」
「少爺?」鹵味師傅有些為難的看著嚴凱岳。
嚴凱岳擺手,「就照她說的做吧!」
懶得跟她吵。
廚師準備好食物後,紗致又有意見了。
「我們一定要離這麼遠吃飯嗎?」講話要用喊的,很累耶!
「我家吃飯一向如此。」
「那……」狡黠的水眸閃了下,「我不是你家的人,應該不用遵守吧!」
嚴凱岳還來不及否定,就見一個女孩興匆匆的捧著面碗,小跑步過來。
他踫過剛起鍋的面,超燙,她怎麼端得住?
他大喊,「面燙!別跑!」
免得發生悲劇。
「放心,妹妹有練過的……哎喲!」不知道是啥東西絆了她的腳尖,人同碗一起飛了出去。
「Shit!」他就知道會出問題。他急忙過來,在五體投地的女孩身邊蹲下,「有沒有燙到?」
不需任何指令,僕人已經過來清理地面,煮面師傅利落的重下一碗面。
「好像……」她左瞧右瞧,「沒有……啊!手好痛!」
痛才喊出口,嚴凱岳已抓著她的手,直接往僕人端過來的冷水碗中放。
接著一名僕人拿來干淨的毛巾,溫柔的擦拭掉水珠,下一個僕人為她涂上燙傷藥,同時,煮面師傅將她的湯面擺到嚴凱岳旁邊的座位。
他們的行動超有效率,讓紗致看傻了眼。
這是異次元空間嗎?是吧是吧?難怪當年父親會說,嚴家已跟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既然是不同世界,就不該有交集。
唉……眼前有好多美食可享用,她的心情卻是越來越低落,重逢的喜悅早就因為他的遺忘以及兩人背景的差距,而沖得干干淨淨。
今天應該是他們十一年之後難得的重逢,但也是最後一次相見了吧?
她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後,決定好好把握這難得的機會,要不然以後就沒機會再對嚴哥哥撒嬌耍賴了。
她拉過椅子,緊挨著他坐下。
「你坐遠一點。」干嘛靠他這麼近?
「坐太遠沒有吃飯的氣氛啊!」她夾起一塊豬耳朵放進他的湯匙里,「夾菜也方便。」
嚴凱岳瞪著湯匙里頭的豬耳朵,「我可以自己來。」
「人家夾了,你就吃了嘛!」她又丟了顆鹵蛋放進他的面碗。
「鴨蛋鹵的耶!好好吃喔!」說著,她直接在嘴中塞了一整顆鹵蛋。
除非宴客,家中吃飯一向是各佔餐桌四端,從不曾這樣緊挨著,更別說是替他人夾菜了,而且她靠得很近,肘一張,就可以踫到他的。
明明桌子很大一張,她為什麼一定要跟他人擠人?
嚴凱岳非常不習慣與人如此靠近,然而看到她那張吃得好開心、好幸福的笑臉,懸在唇瓣上的無情冷語不知為何就是吐不出去。
吃東西原來是這麼開心的一件事嗎?
一般人所謂的美食對他而言是理所當然,舌頭刁的他若廚師煮出來的食物未到他的水平,絕不送入口中。
他太習慣錦衣玉食的生活,幾乎已經忘了什麼是打自內心發出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