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秋,庭中的那株海棠樹就開花了,光亮的綠葉間,粉白淡紅的花朵一簇一簇地,風一吹過,會散發出一種淡淡的清香,一樹的花朵並不特別艷麗,卻別有一份惹人寵愛的嬌態。
皇甫恪說,這樹種了六年,今年的花兒,開得特別美。
他說這話時,薄唇輕揚,清朗的星眸也閃爍著同樣舒心的笑意,海棠覺得這樣的皇甫恪好看極了,只是看著他,就能讓她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她不愛看她的黑眸里露出焦慮或煩憂。
可是人,怎麼會沒有煩惱?前幾天,鎮上開當鋪的元公子娶親了,他們一同去吃喜酒,在路上踫上一個學童的家長,皇甫恪讓她等等,然後招手示意那學生家長跟他走,她好奇地跟上去,听到他正對著人家大發發雷霆,那怒氣沖天的樣子,嚇得學生家長縮著頭,一聲都不敢吱。
原來是因為家里困難,這家長不打算讓年方八歲的女兒春妮繼續念學堂,消息傳到皇甫恪耳里,讓孩子輟學的事無疑最讓他惱火,這下遇上了,立即狠狠地斥責一通,末了,再遞過去一袋銀兩,告訴春妮爹以後有困難就說話,別動不動就不讓孩子念書。
春妮的爹感激涕零地拿著銀子走了,皇甫恪又恢復往日的溫和親和,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地拉著她朝元記當鋪走。
私塾先生不富裕,這誰都知道,可是卻對一個會因為家境困難而輟學的家長,出手大方,毫不吝嗇,這讓海棠打心眼里敬佩。
她也想出點力,幫點忙,每個月,皇甫恪都會給她發月錢,她住在私塾里,吃喝都是他的,也沒見他收一錢銀子,這讓她過意不去。
沒再考慮,她到房里把自己的月錢和首飾都翻了出來,一路支手捧著到皇甫恪房里。
「嗯?」正伏案看書的他挑起眉梢,無言地詢問她的意思。
她難為情地舉到他面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的飯錢和……和……住宿費……」
他因她的舉動愣了一下,驀然大笑起來,二話不說就將她抱住,又親又啃地,惹得她尖叫連連,等他笑好了才對她說自己不缺那點錢,自己的女人,他還養得起……海棠紅了臉,他說她是他的女人呢。
最後,那些銀子和首飾仍然回到了她房里,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識貨,那幾件首飾可是無價之寶呢,他怎麼連看也不看一眼?還有同銀子首飾一起回到她房里,整整齊齊擺在她床上的那套女裝和一雙小巧的鳳鞋又是怎麼一回事?
「穿上讓我看看。」身後一雙大手倏地攬住她,讓兩具身體極親密地貼靠在一起。
「我……」粉臉更紅了,她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該不是老扮男子,忘了怎麼穿女裝了吧?要不要我幫你穿?」他很主動地提議。
「不,不用了。」她也很快地拒絕。
搞什麼嘛,要是答應讓他幫她穿衣服,無疑是與虎謀皮,後果只是被他整個吃到肚子里去,她的腦子再不靈光,但在嘗過多次教訓後,總會有點心得了。
海棠抱起衣鞋,一溜煙跑到隔壁他的房間,關上門換衣服,不到一會工夫,她穿戴妥當,簡單地挽了個髻,這才拉開門,卻差點讓一直倚在門口等她的男人驚了一跳,俏臉瞬間漲紅了。
皇甫恪目不轉楮地盯著眼前的俏人兒,見那一身質地柔軟的女敕黃色的絲質衣衫襯托出玲瓏有致的嬌美身段,一條粉綠色長裙,搖曳生姿,使整個人分外光艷逼人,風情萬種。
「好美。」從未在大白天看到她著女裝的他簡直傻了眼。
「真的嗎?」她因他的贊美而喜悅,又不敢相信。
他牽住她的手,帶她回到她的房間,讓她坐在凳上,拿起桌上她曾經在宮中配戴過的金釵珍珠耳環和玉佩,仔細地替她簪在發上,戴于頸項及腕間,在珠寶的襯托下,越發讓她顯得端麗冠絕,風嬌水媚。
海棠愣愣地看著他,听他說一句「所謂美人,即是如此」時,淚意一下子涌上眼眶。
這麼多年,她扮成男子,不能恢復女子身份,活得小心翼翼,畏畏縮縮,時間一久,她都快忘了女人該是什麼樣子的,毫無自信和目的地活著,對此也曾傷心,感嘆,失落,甚至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換回女紅妝。
可是,這個看起來很窮酸的男人,會替她買來漂亮又舒適的衣服,鞋子,會毫不吝嗇地贊美她,將她當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來疼。
櫻花般的唇瓣間,倏地發出一聲令人心碎的嗚咽,接著,她猛地伸出一雙藉臂攬緊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
這還是第一次,她主動地親吻他,她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只能憑著本能行為。
皇甫恪忍住心潮起伏,愛憐地任由她略顯笨拙地熱吻著自己,細碎的吻落在薄唇上,飽含著一分熱情,一份感激,還有一份深深的愛意。
「皇甫先生?在不在?老板娘讓我來叫您去一趟客棧。」門外,傳來小瞿的大嗓門,打斷兩人的纏綿。
「啊?又有什麼事了她?」被人打斷好事的皇甫先生語氣很差。
「不知道哦,您快去吧,我還要趕著去通知一聲曲帳房……」小瞿的聲音漸漸遠去,沒來得及听到屋里的聲響。
「那我走了哦。」
「嗯,你快去吧,我到醫館去幫忙……咦?你干嘛又解我的肚兜……」
「我怕等會你自己解不開,來,把裙子月兌下來。」
半個時辰後,海棠才紅著臉到了月家醫館,誰知道一去,就遇上苗女害人,而月大夫的生命,危在旦夕。海棠似乎比別人都要來得緊張擔憂,那模樣,真是不負「絕世痴情男」的名號。若不是兩人夜夜同床共枕,皇甫恪忍不住又要懷疑起她是不是真愛上別的女人了。
「皇甫,你快去看下你家海夫子吧。」老實人小瞿又是一路狂奔,沖進私塾里大叫道︰
「不得了,你再不去,他,他……」
「怎麼回事?」一早起來就到處在找人的皇甫恪被小瞿的驚呼嚇了一跳︰「她怎麼了?」
「他上天仙道觀給月大夫求平安去了。」
「噢,那挺好啊。」皇甫恪聞言松了一口氣。
「好什麼呀?」小瞿苦著臉道︰「他是一步一跪上山的……」
「什麼?」皇甫恪驚吼出聲,這丫頭,是不是不要命了?西山道觀,不僅高,而且路又難走,走上去就不錯了,她還一步一跪?
「皇……」小瞿話才開了個頭,皇甫恪就已經一陣風似地狂奔出去。
望著那心急火燎的背影,小瞿嘆了口氣,眾人都說皇甫先生脾氣強,其實他家這位夫子也不輸人後,誰勸也不听,固執得象頭驢子,簡直與皇甫先生如出一轍,不,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男人生氣了,而且是很生氣!
海棠不安地垂著睫,偷偷瞄著正在替自己洗腳的皇甫恪,一動也不敢動。
自打他把自己從天仙道觀抱回來,一路,那曖昧的姿勢引起路人的側目而視,但他好象根本就沒放在眼里,大步流星地把她抱回私塾。
來到院中,他把她放到凳上後,再去廚房去端了盆溫水,親自給她清洗腿腳。
雪白縴細的雙腿,膝蓋處紅腫一片,甚至還擦破了皮,綻出細小的血珠,看起來好不可憐。
「你到底在想什麼?」皇甫恪終于忍不住開口質問。
海棠低著頭,一句也不吭。「說話!」
「我,我……想……」她怔忡了一下,才囁嚅地回答,「給青綾求一只平安符。」她這一動作讓烏龍鎮好些百姓都有樣學樣,不少受過月大夫恩惠的居民都紛紛跪拜著上山,只為能求來一個平安。
「你以為這樣會有用嗎?」
「我,我只是想讓青綾好起來……」鼻頭一酸,一直強忍著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海棠抬頭,眼巴巴地仰望著皇甫恪︰「她不會有事的,是不是?」
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使皇甫恪再也罵下下去了,他嘆口氣,認真仔細地替她清理傷口。
啊!好疼!海棠的臉都白了,雙腿朝後縮。
「別動,忍著點。」他抓著她的腳踝不讓她躲,見她疼,心疼到口氣更加不悅了,「把自己的腿搞成這樣,這七八天里別想能下地走路了。」
「我不要緊的。」在她心里,只要青綾能好起來,就算殘廢了也會好開心。
「那什麼要緊?」皇甫恪邊問邊拿白布替她包扎好雙膝。
「青綾最要緊,我不想她有事。」一提起奄奄一息的月青綾,海棠的淚水就無法控制。
「別哭了?」他無奈地擁她入懷,將她抱上床,讓疲憊至極的嬌人兒靠在枕上休息,低語安慰︰「你放心,青綾不會有事的,她是個好姑娘,老天爺不會不長眼。」
「如果,如果她有什麼事,我也不想……」她哭得抽抽噎噎,語不成句。
「不想什麼?」
「不想活下去了……嗚……」她痛哭起來,一直極力忍耐的悲傷在他面前,全部傾泄。
什麼?這丫頭,居然敢在他面前說要追隨別人而去?皇甫恪按壓下一腔怒氣和驚愕,耐心地詢問她為什麼會這樣想。
「我,我欠她的……」她整個人蜷縮在他溫暖的懷里,將小臉埋進他的臉膛,泣不成聲︰
「我欠她全家人的性命,如果不是我……她的家人就不會死了……都是我的錯……」
他沉默地抱著她縴細的身子,耳邊听她斷斷續續地訴說與月家的瓜葛,雖是只言片語,卻已經讓他完全明白為何她會對月青綾特別關心,這麼多年來,她內心的歉意和愧疚一刻也沒有擺月兌過,難怪這樣的她,永遠都快樂不起來。
「我好痛苦……」她蹙著眉,嗚咽著,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生怕他離開似的,「好害怕……」害怕他離開她,又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別怕,我一直都會在,不會放開你的。」他猶如看中她的心事,憐惜地以大手捧起那張滿是淚痕的精致小臉,要她看著自己。
她依言,睜著一雙含淚的美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你不能這樣,知道嗎?」清朗深邃的目光與她的交織在一起,他鄭重地道︰「青綾出了事,我們每一個人都著急,可是萬一你也出了事,你讓我怎麼辦?」
她仍然看著他,听他繼續道︰「我會擔心你,知道嗎?」
「你會……擔心我?」她喃喃地,鼻頭一酸,這種時刻,她多需要這樣溫暖的語言來支持自己。
「是,我一直都擔心你,因為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他一字一句地說︰「在這烏龍鎮里,誰都有秘密,同樣我也有,但我不希望你會被那些秘密壓得喘不過氣。既然來到這里,為什麼不讓自己從頭來過,有個嶄新的人生呢?」
海棠默默地听,默默地流淚,也默默地看著他。
「你一定不知道,其實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想知道你的秘密,但我絕不會強迫你,你若想找人傾訴,我就在這里,而且一直都會在,你若是不想說出來,我也會陪著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要,不要對我這樣好……你不知道,我,我是個早就該死掉的下堂妃……」她再也忍不住了,那些往事,她好想能找個人痛痛快快地傾訴,時間能讓人淡忘許多,可有些事情是永遠也無法忘記的。
「那又怎樣?」他老早就知道她的出身,但卻質疑于她為何在皇宮四年,卻仍是冰清玉潔的處女。
「因為我的關系,才會害得青綾家破人亡……」她一咬牙,盡數道來︰「我才是個罪人,如果不是我,青綾就不會吃那麼多的苦。」
「世間萬事,一切皆有天數,不是你能控制的,青綾如果知道了,也絕對不會責怪你。」
她所受的苦不比青綾少,青綾遇上了對她呵護備至的蕭殘夜,而她,讓他來疼就好。
「你真的能接受我的所有嗎?」她不敢相信世上還有樣的好人,不,其實他一直都是好人,只是她不相信自己會有這份好運氣。
「為什麼不能?」他反問,拇指輕柔地拭去她頰上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