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叫皇甫恪,他今年二十八歲,他是烏龍鎮里唯一的私塾先生。
除此之外,他有一間很新的私塾供鎮上的孩子們上學念書,還有兩間很破的房子供他們居住,那房子的情況比曲賬房的屋子好不了多少,一樣是「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房子外面有一個小小的庭院,種著一株秋海棠樹,看樣子種了五六年了。她听他笑著打趣說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
黃昏的私塾里,一個瘦弱的人影正坐于窗邊,手指撥弄著古琴,一個音,兩個音,再抬起頭,靜默的視線眺落在院落里的那株秋海棠樹上。
海棠依舊……看到它,使她憶起舊年里的一些人,一些事,彷佛如煙消雲散,思緒無處可追。
誰能想到,烏龍鎮上人見人怕的失業青年海華,居然是當日後蜀國寵絕後宮的海棠夫人?
明德年間,她與忠心耿耿的女乃娘被秘密送離宮外,流落民間,半年後傳來王上病逝駕崩,太子孟昶繼位元的消息。
當時她悲痛欲絕,不顧危險與女乃娘偷偷回到蜀國,奠拜王上,之後再一次離開蜀國,從此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三年前,兩人在輾轉到大周朝後,居然又踫上打仗,宋軍佔領了無數的城池和土地。她們逃過了戰爭,與她相依為命的女乃娘卻又因為民間廣生的瘟疫,不幸感染後過世了,從此只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女乃娘死前讓她記著曾答應過王上的誓言,再苦也得好好活下去,是的,她答應過王上,要好好活著,所以她不能死。
自幼就有音樂天賦的她,卻不會任何世間女子擅長的事情,女紅、烹飪等等一竅不通,她很努力地學著,可收效甚微;自幼長在與世隔絕的果州山谷中,後又在深宮內院獨居的她,完全不懂得如何處理人情事故。外面的世界只會令她感到莫名的緊張,那些人就像長長的發絲一樣,熟悉卻總是紊亂不堪。
一些無心的言語總會惹人厭煩,久而久之,她成了一個善于制造麻煩而不會善後的人,在每制造一個麻煩後,又總是沮喪,覺得挫敗並不斷的加深卑微。
或是機緣巧合,去年她跟著一對從灕州逃難來的祖孫來到這個鎮子。這里很好,有一種看不見說不清的親切和活力,但問題是,她似乎同樣無法適應。
在制造了一系列麻煩後,在不知第幾次失業後,一天前,她跟著開私塾的皇甫恪回到了這里,成為皇甫私塾里的新夫子。
雖還未曾正式上工,但她喜歡這個工作,也下定決心不會再讓雇主炒自己的魷魚,所以她想賣力的討好自己的新老板。
略一思索,海棠走到床榻邊,從枕下模出一塊小小的圓銅鏡。鏡中出現了一張說來陌生,卻也並不陌生的臉,這張臉上,除了那雙眼是她的,其余的,並非她的五官,但伴隨她已經有好多年了。
女乃娘曾在宮中御醫監中任職,遵從王上之命帶她離宮時,就給她一張自宮中帶出的人皮面具,用那稀世之寶來掩飾這絕倫的容貌。
亂世里的美人,有幾個能有好下場?她一直牢牢地遵照著女乃娘的叮囑,從不以真實容顏示人,戴了人皮面具的容顏變得平庸、普通,不會再像舊時那樣引人注目。這多少讓感覺卑微的她能稍稍地喘口氣,不會更加感覺到緊張不安。
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衣衫,海棠從房里出來,打算到廚房去煮晚餐。這兩天來,三餐都是皇甫先生煮的,她十分過意不去,決定今天趁著皇甫先生外出未歸,幫忙去煮飯。
半個時辰過後,當皇甫恪一手拎著兩尾活魚,一手抱著一壇子米酒從盤古酒坊朝自己家走去時,遠遠地就看到一堆人將回家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幸虧救得及時,沒傷著人……」
「是呀,那火真叫大哩!」
「這海夫子該不會是災星轉世吧?怎麼走哪毀哪呀?」
「噓!別說了,皇甫先生回來了!」原本正議論紛紛的鄉親們一見皇甫恪,馬上閉上嘴巴,自動閃開讓出一條道。
皇甫恪狐疑地打量著眾人,再將視線轉向自家房舍,立即大驚失色。
庭院角落那間小小的廚房,已經被火燒得只剩下半邊,一半有梁、一半剩一堵牆,牆壁上被煙已經燻得發黑。
廚房里的對象,不是被給燒毀了,就是摔在地上破了,滿地都是散落的鍋碗瓢盆以及碎掉的瓷片,情形簡直慘不忍睹!
「海、海華?」他一秒也未遲疑地扔下魚,將米酒壇子丟給旁邊圍觀看鬧的人,大吼一聲。
剛被人自火海里救出,仍然驚魂未定的海棠縮在庭院的角落里,還在瑟瑟發抖。
她抖,是因為全身都是水,可當耳里一听到這聲大吼,越發抖得厲害。
完蛋了、完蛋了!他一定會把自己趕走,她毀了他的廚房,打破了他的碗、燒了他的房梁,無論換了是誰,都必定大發雷霆!
其實她不過是想幫忙煮個飯而已,煮飯得先生火,她也不過是生了個火,可沒想到灶里的火莫明竄出,燒燃了灶外頭不小心散落的松樹枝,結果等她把米淘好了,一回身,就看到自己面前一片火光。
她一下子就慌了,連喊「救火」都忘了,只一心一意去救火,兩手抓著什麼就拿什麼去撲打火焰,可惜她抓著的都是洗碗的抹布、刷鍋的笤帚,結果後來連它們也燒了起來……
幸好隔壁的鄰居們發現不妙,緊急展開救火行動,不僅拿水把火給澆滅了,還順便把她也給淋成了落湯雞。
「對、對不起……」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生怕在他眼里看到怒氣。
皇甫先生有一雙好看的眼楮,清清朗朗地閃著溫和的神情,她不想讓他用怒目對著自己,她不想,嗚……
當皇甫恪听到那小小的道歉聲後,馬上打探到她所在的方位,轉身迅速朝她沖過來,那架勢、那臉色,顯然非常不爽。
他不會是要來揍自己吧?海華又打了個哆嗦,閉上眼楮,等著拳頭落下。
「妳有沒有事?」皇甫恪劈頭就是一句,原本焦急的聲音在看到她後明顯地松弛下來。
咦?沒罵她?沒揍她?等了半天拳頭,遲遲不見落下的海棠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睜大眼楮仰視著皇甫恪。
「有沒有被燒著?」他見她呆呆地不答,以為她嚇著了,微微蹙起眉頭,半蹲到她面前,目光如炬地審視著她全身上下,大概是想看她可否有地方被傷著。
「我、我沒事。」海棠拼命瞪著眼楮搖頭,結結巴巴地道︰「我、我馬上就走。」
「走去哪里?」他一怔,眉頭越皺越緊。
「我燒了你的房子,我、我……」她支吾著,十分難以啟齒。做錯事的人是她,不引咎辭職趕緊走人,難道還要人家親自踢出門去?
「不要緊的,人沒事就好。」他簡潔地對她丟下這樣一句話,站起來向前來幫忙救火的鄉親們表示感謝。
他說,人沒事就好?海棠越發不敢眨眼楮,因為她怕自己一眨,就會有淚水滾落,而淚,已盈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