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蜀國,明德年間,皇宮。
三更時分,朝向內宮的一條秘密通道入口處,疾步走出來一個提著燈籠的小太監和另一個官員模樣的人。
六月的夜並不冷,可一陣陣冷風、一塊塊濃霧,莫明地從黑暗里撲過來;燈籠上映出了一個霧圈,道路兩旁一些高樓房舍的影子,黑黝黝地呈現出奇形怪狀,像是地獄里索命的惡鬼。
小太監不禁打了個寒顫,加快步伐引導著官員走向停在入口外的一輛馬車。
上了年紀的官員兩鬃斑白,神態恭敬地立于馬車外,躬身道︰「娘娘,老臣張虔釗奉王上之命送娘娘離宮。」
馬車垂下的流蘇窗簾微微掀起一角,看不清里邊人的模樣,只听到猶如黃鶯出谷的稚女敕聲音輕輕道︰「有勞丞相大人了,海棠此去,就如同黃鶴無返,只放心不下王上,還請大人……嗚……」話未說完,已開始嗚咽,似乎難掩其焦慮之情,逐邊哭邊說︰「……不、不知是否還有相見一天……嗚……」哭聲到最後已漸成嚎啕。
當朝丞相張虔釗聞言,心里也是悄然嘆息一聲。
王上于四月才改年號為明德,可是六月在酒宴上突然發病,生命垂危。御醫們被王後娘娘殺了一批又一批,也是無濟于事,而在民間鼎鼎大名的月氏一族,自去年為這位備受寵愛的海棠夫人看診後,便舉家遷移,蹤影難覓。
王上也許自知自己已病入膏肓,太子孟昶跟隨父王在朝堂上治理朝政,如今頗有心得,蜀國時日久安,賦役俱省,斗米三錢,百姓安居樂業,唯一擔心的恐怕只有這位年紀尚小的小夫人。
後宮中以王後獨大,與王上做了四十年夫妻。這位王後娘娘乃李克用之女,受封瓊華公主,在王上還未入主蜀國時下嫁,與王上兩人相敬如賓。
但四年前,王上自果州帶回一名年方十二歲的小夫人,不僅受封貴妃,還號海棠夫人,另修別院,寵冠後宮。
王後由愛生恨,時刻將這位小夫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除之後快。王上憂慮自己命不久已,恐王後決不會饒過小夫人,想設法要保她一條性命。
怎知即使下旨將其打入冷宮,也不能消王後心頭之恨,不得已才命他張虔釗親自護送小夫人秘密詐死離宮。而內宮中早有一具棺木,裝著早已氣絕身亡的替身。
禁宮深深深如海,王上冥思苦想的這一招偷梁換柱,也只不過為保一條無辜性命罷了。
「娘娘,一切皆由天注定,王上身為一國之君,自有神靈保佑,」張虔釗安慰道︰「娘娘請放心,老臣已派人去尋找月家神醫,若王上龍體康復,一定會接娘娘再回宮來相聚……」
「嗚……」馬車內的小夫人听了,哭得更加傷心。
小太監提著燈籠,好奇地朝馬車內張望,一心想瞧瞧這位外傳絕艷的海棠夫人,到底是何風華絕代,若非他知道是誰在哭,光听這抽泣聲,一定會以為是誰家的女女圭女圭受了委屈正跟大人撒嬌呢。
這,哪像是風華絕代的絕世美人兒啊,分明就是民間百姓家的小閨女嘛!
「娘娘,保重身體!」這時,馬車內一同出宮的女乃娘正低聲勸慰,「王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娘,娘娘這樣叫王上知道了,一定會心如刀割……」
「哦、哦,我懂……」小夫人稚女敕的聲音連連應允了兩下,吸吸鼻子,僅听那聲音,就能聯想到馬車里的人兒正用袖子胡亂地抹著小臉上的淚水。
就連見多識廣、喜形不于色的張丞相也惹不住低頭,微微露出笑意。
「丞相大人……」嬌女敕的女童聲又響起,張虔釗趕緊上前詢問︰「娘娘有何吩咐?」
「我……我就要、要……走了……」小夫人抽咽著道︰「煩……煩請丞相大人,回去告訴……王、王上……」她又要說,又要哭,又要打嗝,一時間差點噎著。
「老臣洗耳恭听,請娘娘不必心急。」張虔釗一面感嘆于小夫人對王上的情意,一面又覺得十分滑稽,笑意越發大了。
「我……一定好好……活著……請、請王上不用……擔心……我……」說到這里,小夫人又忍不住哽咽起來,「我會、會……去給娘親……上墳……請王上……不要掛、掛念……」
「是,老臣明白了。」張虔釗斂起笑意,正色道︰「老臣一定一字不漏地轉告王上,小夫人能明白王上的用心就最好了。」
「嗚……丞相大人,我走了,你快回去吧!」小夫人將淚顏埋進身旁女乃娘溫暖的懷里,不願再繼續說那令人肝腸寸斷的話語。
「是,娘娘請保重,老臣恭送娘娘。」馬車緩緩,載著離宮的人兒,越來越遠。
忽而一陣大風,將雲層霧障吹開一線,露出下弦的殘月,原本黑壓壓的夜幕突然灰白白地亮了亮,緊接著月亮又一次被霧掩藏住了。
黑色的大霧緊緊包圍在馬車四周,路兩旁的樹木和著寒意逼人的風,盡在作著怪響。
這正是蜀國陌上無情樹,唯有殘月管別離。
☆☆☆
六年後,烏龍鎮,如意客棧。
「去年十一月來鎮上,做過七份工作,每份最長的不超過一個月,最短的只有十天。第一份工作在德寶商行,被辭退的原因是不會招攬生意,業績在同一批新人中排行最後;第二份工作在福字米鋪做帳,因為不慎將進出口貿易算錯,致使薛大叔損失了十二兩白銀,而領的月錢不到一兩;第三份工在易老爹的窯廠,一個月下來失手打破的成品足有三十五件,還不算半成品……我咧,真是夠了!」
「啪!」地一聲,客棧老板娘忍無可忍地將手里的冊子大力朝桌上一拍,皺著兩道彎彎的柳眉,火大地瞪著正規規矩矩坐在對面的一個文弱男青年。
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身邊擱著一個簡單的包袱及一張古琴,正垂著腦袋,對老板娘的碎碎念洗耳恭听。
他臉上的皮膚十分白,與時下年輕人的黝黑健壯不同,泛著不自然的慘白,听說是小時候家里窮,吃得少身體差導致貧血的緣故。
長相也普通,屬于放在人堆里回頭就找不著了的大眾臉。唯一令人印像深刻的是他很瘦,骨骼縴細得就像個女人家,彷佛被風一吹就要倒了,鎮上的少年郎幾乎沒有比他更瘦的了,連月家醫館的瘦子細仔跟他站在一起,也能襯托出幾分罕見的壯實出來。
那攏在袖子里的兩條細瘦胳膊和做了不少吃力不討好的苦工而愈來愈粗糙的雙手,因為老板娘的怒火,越發緊張地扭到一處。
「我說海……海……」老板娘瞪了他半天,突然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來。
「咳……海、海華。」青年人咽了咽口水,十分小心翼翼地輕聲提醒老板娘。
「對,海華!」老板娘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我說你呀,到底要怎麼著?從去年來鎮上,到現在也有半年了,怎麼還是一事無成?啥都做不了?」
「對、對不起。」名叫海華的年輕人更加小心翼翼地道著歉。
「道歉有用的話,你就不用在這里听我念了,一個月做一份工,你還真是開了烏龍鎮的先河,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有這大能耐!」
「謝、謝謝。」海華沒听出她話里的譏諷,還誠心誠意地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