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今日,文判吃了曦月太多美食,嘴——特別、特別的軟。
軟到忍不住……想教訓、教訓,眼前這家伙。
勾陳老樣子,身姿歪斜,慵懶隨興,半偎癱在骨狀長椅間,朝甫歸冥府的文判揮手,算是招呼。
「唷,我又來了,請我喝茶吧,文判。」
文判招來小鬼差,低聲吩咐,小鬼差一臉詫異,但文判回以堅定口吻,要他照辦,小鬼差不敢有異議,立馬去做。
「從我踏進這兒以來,你家冥爺的咆哮聲,不知傳出多少回。」勾陳調侃他。
听,說聲聲到,吼來如雷,震天撼地——
「文判呢?!還沒回來嗎?!——這麼多工作,丟著不做,跑哪兒去偷懶了?!」
勾陳紅眸微彎,眼里寫滿趣然,文判明擺著對于吼聲,不加理會。
文判在他對面落坐,淡掃一眼。
「狐神大人,心情不錯。」
「嗯哼……是沒多糟。」
勾陳掛著笑,絲毫不敢卸下,怕……被看出了強顏歡笑。
「也是,畢竟‘解月兌’了,恭喜。」文判唇一掀。
「嗯?」勾陳並不遲鈍,听出弦外之音。
才想問,小鬼差在此刻送上茶水。
不是一小壺,而是……一缸,塞個孩童進去,都不成問題的巨大水缸。
缸里自是冥府特產,別處難尋的忘川水。
「以前向你討水喝,多喝個兩杯,你就會羅里羅唆,今天怎如此大方,隨我喝個痛快?」勾陳自動自發,舀取滿滿一碗。
他現在很需要大灌幾碗,狠狠地,把某個念頭沖掉。
某個……想把她找回來的蠢念頭。
文判先是靜默,看他仰首,飲下半碗左右,才開口︰
「那是溫曦月所飲過,同等量的忘川水。「
「咳、咳咳……」
如願听到嗆咳聲,文判直覺心曠神怡,笑弧深刻。
「幾世累加下來,她所飲下的忘川水,約莫便是滿滿一大缸。」文判又恢復淡然,聲嗓平平,閑聊一般的口吻。
勾陳有些狼狽,抹著唇角水漬,還在咳嗽,沒空插嘴。
「下官未曾瀆職,放任她不飲忘川水,狐神大人也知,下官最困擾的,便是這類魂體,說不听、教不會、任性,還得因她莫名的‘特殊’,被冥爺質疑下官存有私心,狠狠訓斥了數回——」
文判為自己斟水,啜著,神色淡笑,續言︰
「後來,還勞冥爺親自動手,扣緊她的口,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顎,強行灌水,確定她涓滴不漏飲下……呀,狐神大人不愛听‘那個人’之事,不壞你好心情,喝茶。」
再替勾陳裝滿一碗,緩緩推過去。
冥小子那家伙,在地府待久了,心肝結成冰肝,絕對不懂憐惜。
勾陳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強行灌水的情形……
紅爪不由得收緊,陷入掌心。
很想細問,問更多……關于她的事,但——
在文判面前,他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嘴臉,此刻,反而拉不下臉開口……
「狐神大人不介意下官一邊處理冥務吧?」文判問,手里早先變出生死簿,預備開工。
「……你隨意。」今日文判怎這般多禮?有點……發毛耶。
「狐神大人也別客氣,一切自便,茶水不夠,盡管吩咐小鬼們去添,愛喝多少有多少。」
說完,文判低頭,認真公務。
「文判,你心情……很好?」
好得太過頭了!
好得讓人打寒顫!
「故友作東,請我大啖人界美食,品香茗,暢談舊事,心情自然極好。」
「原來你也有交情極好的故友?我還以為,你對待任何一人,皆是不熱絡的態度呢。」
「可惜,以後再也無法相見了。」口吻太淡,听不出有幾分惋惜。
「哦?天底下有你文判無法相見之人?死亡,對冥府而言。不代表結束,反倒是‘開始’呀。」
誰都難逃一死,差異只在早與晚。
死後,定要往冥府報到,哪會見不著?
「就是有這種蠢人,耗盡魂力,為守住一絲希冀,直至魂體失去氣力,走向支離破碎一途——」
「支離破碎?魂體也會如此?」俗稱的……魙?
文判擱筆抬眸,淡淡蹙痕在眉心浮現。
是憐憫,更是對那痴傻之人的無聲斥責。
「不好好珍惜,一味使用,魂與魄終會耗竭,殞命後的魂,無法重歸冥府,若死去,便真是永永遠遠的消失了。」
「那也是蠢人自己的選擇,起碼他是甘願的吧?」勾陳倒沒有同情,對于別人家的事,意興闌珊,問得很隨意,听得更隨意。
「對,她甘願,所以飲下忘川水,已呈現迷蒙狀態,意識漸揚之際,仍舊呢喃說著,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文判幽冷之聲,吟念著「不忘」時,有股淒寒之意,教勾陳雙臂微冷,浮上幾顆疙瘩。
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無人知曉她是如何不忘,只知入世後的她,確實什麼也沒忘,凡胎出娘體,嬰孩哇哇啼哭,尚不懂世事,她卻不同,她,還是上一世的她。」
文判淡淡覷向他,嗓音兀自清冷︰「娃兒的第一聲,全是哭,她的第一聲,是‘勾陳’。」
立即地,勾陳知道文判口中的「蠢人」是誰。
不,在更早之前,文判口吐「不忘」,他隱隱約約便想到曦月……
「如此異常的嬰娃,你以為她爹娘會多開心,喜獲神童?天降仙胎?」一聲冷笑之後,文判續道︰「出世的隔日,她便被當成了妖物,送往佛寺,原本……她那世的爹,打算溺死她。」
對她的前世,勾陳並非毫無興致去听,只是有一件事加倍緊要,像鎖在咽喉的縛,逼得勾陳出聲打斷他。
「慢著!你剛說……耗盡氣力的魂、支離破碎的魂、若死去,便永永遠遠消失的魂……是她?!」
方才,听著「別人家的事」的心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揪緊了心。
文判點頭,力道雖輕,但毫無遲疑。
「自始至終,我與你所談的,都是曦月。」
「她這一世若死,不再有機會輪回?」勾陳緊握雙拳,再問。
「每一條魂,死後,過奈何橋,忘前塵事,滌去昔憶,等待重生之機……」文判先說著千古以來不變的定律。
凡有正,必有偏,而他眼睜睜看著她,走上了偏途。
文判嘆息一般,輕語︰「曦月不經意間,動用了魂魄之力,只為守住記憶,如今的她已達極限,此世一斷氣,她那耗盡氣力的魂魄,即刻飛散,分末不留,如何再輪回?」
勾陳喉頭緊縮,無法成言,連吐納……都痛。
「或許,這對她也好,不再受累于前世,終于能真正解月兌。」文判的憐憫,在此刻,又變成冷眼旁觀。
眸光,恢復以往淡漠。
「對你也是,所以我向狐神大人道喜,再無人干擾你,你要的寧靜,如願以償。」
似笑非笑的賀喜,刺得勾陳皺眉。
他想要的寧靜,並不是這樣……
並不是……她的消逝。
他雖然曾說——要文判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氣話。
「還有件事,她托我最後為她做,我既允了她,自當為她辦妥。」文判左手一翻,一個瓷瓶端捧掌心。
文判二話不說,將其砸毀。
瓶一破,輕靈的煙竄出。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對不起,我那時真的很害怕,我不是要傷害他,我只是怕……
對不起,沒有保護你,對不起、對不起……
勾陳听見曦月的聲音,最最耳熟的嗓,屬于他和她相遇相愛那一世的嗓,倏地響起,她滿懷歉意、後悔、自責。
聲音重復兩三回,由大至小、由強轉弱,再幽緩消失。
文判又變出第二個瓷瓶,同樣砸碎。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我想見他,好想見他,一眼就好,只求一眼……我在那兒等他,我不走,一直等到他來……
這嗓,很陌生,他未曾听過,已是她隔世的聲音,她祈求再見。
瓶中音,回蕩幾回,最後也消失了。
第三個瓷瓶,碎聲清響。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別做那麼危險的事,多珍惜自己一些,別傷害自己、別孤離自己、別再求死,我瞧了……好心疼,真的好心疼……
那一世,她探得他的消息,卻是他一次次自傷,甚至舍心不要。
第四個瓷瓶,捏在文判手中,幾乎要破裂,這一回,勾陳動手奪下。
他自己尚未厘清用意,身體比意識更快。
「狐神大人,這是做什麼?」
文判沒伸手討回,只是目光深凜地看著勾陳,看著他把瓷瓶握入雙掌內,緊緊捍衛。
「幾個瓷瓶,你不是死也不听?」文判薄唇微揚,卻不是笑靨。
勾陳答不上話,手不放,僅能弄弄喘息。
「而她,要我毀掉它們,讓它們就此消失,不留痕跡。下官為你們效勞,個別完成心願,毀去‘聚音瓶‘,畢竟這種東西有何意義?」
連勾陳自己都難以置信,他會做出這種動作——把瓷瓶藏到身後,吼道︰「不許毀!」
若這一瓶也毀去了,聲音隨即消散,什麼都不剩下……
文判靜靜覷他,似審視,似打量,還帶些挑釁。
「瓶子護住了又如何?它比人更重要?只要它完好,曦月是死是活都無妨?她僅剩十六日而已。」
勾陳愕然瞠眼,听見如此短的天數,一時之間反應不及。
「十六日?!」不是十六年……
文判的頷首,打碎了勾陳一絲絲以為「是文判說錯了」、「還是我听錯了」的希冀。
「對,十六日後,曦月——她舍棄每一世的名,只堅持這個——她壽命將盡,魂魄在斷氣的同時,灰飛煙滅,由這人世間,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