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官家的那天,正值春天,天上下著滴滴嗒嗒的小雨,鄉下親戚家牆壁上掛著的老黃歷上寫著,忌移徙、入宅,一副看起來不會太順利的樣子。
二房里司機的老婆桂媽將她從右樓里領出來,那是二老爺一家住的地方。
「妳剛到官家,一定要事事小心謹慎,妳既然到二房,以後就是二房的人了,千萬別惹出麻煩,給老爺太太丟臉,知道嗎?」
桂媽早從管家那里听說了她的身世,再一見她年紀這樣小,人也生得小巧水靈,一張瓜子臉上嵌著的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里閃著緊張與不安,心里便驟然生了憐惜。
官家的主子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各有各的勢力、各有各的心思,盤根錯節,萬一這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不小心踩上地雷,怕會炸得粉身碎骨。
「若若知道的。」
自進了官家,大半天時間,除了見過高高在上的二太太,守在官宅外一臉凶悍的黑面保鏢,還有就是沒拿正眼瞧她的男男女女,難得遇上一個這樣和藹可親的中年女人,年若若緊緊拽著桂媽的衣角,舍不得撒手。
「妳到官家來的事,二老爺已經跟老太爺稟報過了,老太爺也準了,以後妳就可以跟少爺少姐們一起去學院讀書,將來出息了別忘了官家的恩德,明白嗎?」
「嗯!」年若若懂事的點頭。
「好孩子,咱們去見見老太爺。」桂媽笑著模模她的頭,帶她朝老太爺居住的大宅走去。
一進大宅的餐廳,遠遠地放眼望去,年若若就瞪圓了眼。
這也……太奢侈了吧!年若若如同劉姥姥逛大觀園般走進了彷若明代故宮的皇室,地板、家具全是上等的紅木,散發著古樸香氣,四周的擺件也多是青瓷、玉器、象牙、牛角,盡顯富貴奢華。
人也好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圍坐在又圓又大的紅木古典餐桌旁邊,熱熱鬧鬧的,桌上擺滿了色香味俱全的豐盛菜肴,卻沒一個人動筷。
很明顯,他們在等什麼,年若若跟著桂媽站到牆邊的位置,瞄一眼桌上炸得金黃酥脆、香氣撲鼻的芙蓉蝦,「骨碌」一聲,將泛濫成災的口水咽進肚里。
桂媽在旁邊悄悄地告訴她,最上首端坐的那個身材高大,兩鬢斑白,穿著電視劇里才見的白色長袍的男人就是官家老太爺。年若若看了看他剛硬粗獷的面孔,炯炯有神的眼楮,全身上下都自然而然的散發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息,了然地點點頭。
唉!有錢人家就是毛病多,規矩大成這樣,這威嚴的老爺爺不喊「開飯」兩個字,就沒人敢吃,瞧那邊坐在女眷席上的二太太,先前接見自己時還是十足威風,此時卻一臉的焦慮,如坐針氈似的,肯定是餓壞了,又沒膽子先吃。
年若若遙遙地瞧著騰騰地冒著熱氣的藥膳老母雞湯,忍不住再次替他們惋惜。
這時,盧管家從門外進來,走到老太爺身邊,恭敬地稟報道︰「老太爺,棠少爺他們回來了。」
話音剛落,又進來一行人,走在前面的是個年輕的英俊男子,儀表不凡,眉宇間與老太爺有幾分相似,散發著強硬穩重的領袖氣勢。
「都回來了?」老太爺不怒自威的發問。
「是,爺爺。」被稱為棠少爺的男子簡潔地回話後就旁站一步,露出身後的三個人。
老太爺掃了眼那幾人,朗聲道︰「听說你們三兄弟最近很光彩,上回碼頭被搶,這回投標失手,『橡樹』在交給你們之前是官家最賺錢的企業,現在呢?老子先作垮、兒子繼續敗,在外頭丟了臉不說,現在還到公司搞窩里斗,是不是想造反?」
三人中年紀最長的男人,一听爺爺這番話,當場就嚇得腿軟,噗通一聲跪下了︰「爺爺,這事跟我真的沒有關系,這次投標的事都怪阿 部門的人走漏了風聲,才壞了事……」
脾氣明顯很急的那個阿 一听,立即不甘示地怒嚷道︰「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打算撇清關系嗎?你是『橡樹』的總經理,投資方案你也有份,現在說這種話有沒有良心?」
「關我什麼事?投標是由你全權負責的,現在搞砸了,就想怪到我頭上?」
阿 冷笑︰「要這麼說,我倒真懷疑『橡樹』有內鬼了!爺爺,投標前的某一晚,有人看到大哥還在跟古家的人一起吃飯,現在恰巧『古氏集團』得標,也太巧合了吧?現在大哥是不是也想說跟自己沒半點關系?」
「官之 !你、你少血口噴人!」
「官之鈁,既然敢做就要敢當,別怕承認!」
一對親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只有那個看起來個子頎長,斯文靜默的男子,猶如旁觀,不發一言。
「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兩個混賬東西,都給我住嘴!」老太爺「啪」地大力拍到桌面,力道足以撼動整個官宅,這般少見的盛怒,成功制止了兄弟鬩牆的戲碼。
一屋子的人屏聲靜氣,都心驚膽顫地觀望事態發展,卻又沒有人敢去勸,二老爺估計老早听說這是鴻門宴,不曉得縮頭藏尾地躲到哪里避風頭去了,只有二太太一個婦道人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現在出來勸解又怕惹老太爺更生氣,只好帶著大兒媳婦畏畏縮縮地站在一旁。
唯有年若若還在目不轉楮地看著桌上漸漸冷掉的飯菜,心里大嘆可惜。直到听桂媽彎腰在她耳邊說這是二老爺的三個兒子,誰是之鈁、誰是之硯、誰又是之 ,這才轉移視線,看了半晌,便覺得此情此景真是比電視里的八點文件還精彩,心想如果把少爺們的服裝也換成民初的,那就更有看頭了。
一輩子在商場和黑道上混得叱 風雲的官擇壕被幾個不成器的孫子氣得夠嗆,凌厲的視線盯著那個始終沒開口說話的,臉色越發嚴厲︰「咱們官家,憑如今的地位外人是沒能耐動一分一毫的,反倒是親兄弟間先窩里斗起來。
你們這倆個,一個唯恐把自己進去,避之不及;一個沉不住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平日講的「兄友弟恭」莫非都當成了耳旁風不成?現在捅了這樣的簍子,你們中間究竟還有哪個有能力的出來扛著?中間的人,怎麼不說話?」
數十道目光不約而同落在老太爺所指的那人身上,包括初來乍到年若若。
咦?她吃驚地發現,桂媽口中的那位硯少爺居然唇角輕勾,甚至還微微地露出了一抹笑意。
搞成這樣還笑得出來啊!心理建設很不錯,至少比起他那個軟腳蝦一樣的大哥強多了!年若若佩服不已。
眾目睽睽之下,他總算開口了,聲音並不大,但口齒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不過短短五個字︰「請爺爺發落。」
真是言簡意賅。
「好、好極了!」老太爺氣極反笑,「一聲也不辯,這種悶虧也吃得下去,阿硯,你還真是讓爺爺大開眼界,軟弱成這樣,究竟是不是我官家的子孫?」
這不是什麼好話,年若若抿了抿嘴角,哪有這樣的爺爺嘛,當著眾人的面譏諷一個已是成年人的孫子,這老爺爺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事實上,直到很久以後,年若若才明白官老太爺為何要說官之硯軟弱。
官家的男人有兩種,一種是霸氣的掠奪姿態,即是以攻為守,例如官之棠;另一種則是一種隱忍式的防御姿態,即是以退為進,例如官之硯,無論是退還是進,他們都是有絕對不可小覷的攻擊性。
老太爺心里疼的是最小的孫子官夜騏,眼里欣賞的卻是官之棠那種人,一輩子轟轟烈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官擇壕,從來沒跟誰說一句好話,也沒跟誰服過軟,官之棠跟他是十足相似。
反觀官之硯,他的隱忍、退讓和毫不辯解,在老太爺和眾人眼里就變成了軟弱。
那天的事情說來也並不復雜,官家在國內生意龐大,主要涉足能源開發、金融投資、餐飲酒店、房地產、交通運輸等領域,各房有各房的管轄。二房的二老爺作生意不是料,三番兩次被老太爺罵得狗血淋頭,權利架空,只當個掛名的董事長。
老子沒用,兒子只能早早擔當起自家的生意,名下最大的產業是搞地產開發的「橡樹集團」,與另一個地產大佬「古氏集團」是同行冤家,兩家爭生意爭得緊鑼密鼓,好在「橡樹」靠著強大的實力多年來都壓「古氏」一頭。
豈知輸紅了眼的「古氏」這一次突然大手筆出擊,將政府打算新開發的兩處土地全部中標納入囊中,「橡樹」完敗。
消息一出,「橡樹」的高層們慌了,徹底一追查,才發現原來公司的投標案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泄露出去了。
別人不說,官之鈁和官之 就先開吵,在公司里搞起內哄。
本來此事跟老二官之硯沒多大關系,他一向只負責資產運作一塊,可是現在官之鈁推卸責任;官之 又揪著自家兄長不放,能出來負責的,除了他官之硯好像也沒有別人了。
年若若那時不懂這些前因後果,卻耳尖地听到桂媽正跟旁邊的人小聲議論,說二少爺性格太軟了,一點也沒有官家其他少爺們的強勢作風,看!這回連自己的親兄弟都欺到頭上,難怪不得老太爺喜歡,同情心就像黃河泛濫,滔滔不絕地涌出來。
她瞅著那張看起來波瀾不驚的男性面孔,見他俊顏靜默,而目光微帶著淡漠,挺直的鼻梁下,薄唇有著好看的弧度。
有錢人家的子弟要娶的是名門閨秀、要娶的是靚麗女星,遺傳基因就擺在那里了。官家的後代都生得好,女的美麗大方、男的儀表堂堂,官之硯的容貌在其兄弟中不算最出色,加上為人處事一貫安靜,以至于常被人忽略,變得可有可無起來。
年若若蹙起了秀眉,這人的遭遇讓她聯想到了自己,她能來到這個世界,實屬意外。
首先得怪罪一對少不更事的年輕男女,在尋歡作樂後有了她,女人因為年輕什麼都不懂而誤了墮胎的最佳時機,導致肚子里的胎兒太大打不下來,只好生出來。在年若若出生後的兩三年里,那對男女還在一起同居過一段時間過,但隨著她漸漸長大,越來越頻繁的爭吵,使他們最終分道揚鑣各自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
自小在生父的遠房親戚家長大的年若若,並沒有幸福的童年,唯一讓她高興的事情,是舅舅範舟去探望她,如今舅舅也死了,她再也沒有親人了。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卻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感覺真的不怎麼好;可是若要跟欺負自己、忽視自己的親人一起生活,那種感覺恐怕也不會太好吧。
思及此,年若若不禁傷感地替那個當事人難過。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官之硯對這種長輩給予的評價,早就習已為常了。
做為官家眾多孫輩中很不顯山露水的一個,他很小就習慣了這種處境,面無表情地抬眸,眼角的余光很輕易地就瞥見到周圍神色各異的張張面孔,有的幸災樂禍、有的視而不見,更多的是坐壁上觀……不過一個官家,就足以看清人生百態。
他彎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諷,略顯淡薄的目光停留在一張陌生的小臉上。
那是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看樣子才十二三歲的樣子,梳著兩條小麻花辮,小小的瓜子臉上滿是稚氣,嵌著一雙特別清澈的水眸,就像山谷間一泓一眼便可見底的清泉,里面滿滿地盛著「不平」。
不平,沒錯,就是不平。那小丫頭在替他打抱不平!官之硯一滯,神情幽邃,他斂起閃熠著不明情緒的黑眸,移開視線,沒再多看她一眼。
「我以前還罵古家飯桶多,能出來撐門面的沒幾個,誰知如今年輕一輩里不過出來個古赫泉,就把你們三兄弟殺了個片甲不留,只怕古家的人現在正罵我官家子孫爛泥糊不上牆,真是豈有此理!」
老太爺顯然是對二房太過失望,狗血淋頭地訓斥後連飯也不吃了,一甩袖子走人,剩下眾人皆作鳥獸散,一哄而散全走光了。
那天,大概真不是什麼黃道吉日,年若若左等右等,都沒等到機會被帶到老太爺面前,字正腔圓地介紹自己,就被二房里的三個不成器的少爺們搶了風頭,順便免費看了一場不算好戲的戲。
那個時候,年若若對官之硯這位少爺是沒有任何成見的,甚至還在心底給予一絲同情。不料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事情在峰回路轉,水落石出之即,她突然間發現,自己完全是一廂情願的濫好心,那位硯少爺根本就不是眾人口里的「軟弱少爺」時,似乎已經有點兒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