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走進約定的咖啡廳,看見那張充滿企盼卻又萬分隱忍的秀氣面容時,更加證實了這一點。
然而無法忽略的是另一種沒有過的心情,他同時對這種游戲感到意興闌珊,那讓他步伐憊懶,笑容浮躁。
他拉開椅子,但沒有坐下。範爾晶疑惑地看著他。
「我只是想親自告訴你,我們不能再單獨見面了。」他柔和又清晰地宣示。
「……」她張大眼,沒有預料會听到這句話。
「這樣對你,對陸晉都好。」他含蓄而簡短地解釋。
「……對你呢?」她月兌口問。
「我?」他輕笑,「你不了解嗎?我從來就不是該被考慮的對象。」
「……」
她能說什麼?她甚至不能證明這個男人對自己有何情意,她耳聞過他和陸家不足為外人道的關系,她並不真的在乎,她真正心煩的是這段時日不能停止想到他,想到連陸晉的電話都刻意漏接,她就快要亂了方寸。
他看了看她,忽然彎身俯首,在她頰上輕觸一個吻,「再見。」
她呆愣不動,頭一抬,想說什麼,他已轉身離開,沒有遲疑。
一吻已足夠,佟寬收起笑意。
沒有意外的話,這個吻將會產生他預期的後座力,那才是他要的不是嗎?
他取出隨身皮夾,抽出一張肖像舊照,指月復撫過影中人笑盈盈的眉眼。他端詳得很仔細,努力想看進女子淺棕色的眼底,確認無論他怎麼做,她都能深切明白,即使不明白,也能給予諒解。
像林詠南。
或許愛來的時候,是在靜悄悄間發生的,像每天清晨落入屋里的日光,在不知不覺間完成了移轉,一眨眼,便情意深植,流淌在每一個角落里。
每一個角落,都有佟寬曾經存在的風景。他閑靜自若地走動,平靜地閱讀,隨性地小憩,安靜地注視她,整個人像是一面澄藍無風的長空下,波光粼粼的海洋,少有起伏波動。偶而皺眉,多半是為了那只已被她正式豢養的小狗,只要狗兒啃咬家具,在抽拉一地的卷筒衛生紙堆里翻滾,而林詠南又忙得視而不見時,他才會忍不住皴眉。
回到鎮上,她便回歸尋常步調生活,即使他持續上門,夜宿在此,咫尺之距,經常兩人各忙各的,沒有對話,屋里唯一的響動是機械操作聲。半天過去,她直起腰回了神,才想起另一個人。走出工作室,有時發現他就這麼在長椅上睡著了,有時看見他在書桌前伏案疾書工作計劃。他少言不愛熱鬧,彷佛整個人和周圍靜謐的空氣融為一體,彷佛他才是這屋子的真正主人,凝視他的身影,總是令人存疑,這樣一處平常僻靜的所在,如何牽系住年輕的他?
他幾乎從不告知她到來的時間,似乎認定她永遠不會消失,他想看便看得見她。他擁有一把復制鑰匙,給予他進出的自由。他興之所至,不受限制,有時候是凌晨,有時候是夜半,從來不在日正當中,他喜歡在寧靜時分出現在這棟屋子里。
她生活規律,卻不介意他的隨心所欲,他忙的時候半個月造訪一次,得空時隔幾天便出現,無論臨門那一刻是否心事重重,或面色凝重,踏進寧靜的客廳,听見她忙碌發出的聲音,他很快就能抽離出交織的情緒,安適在有她的空氣中。
不談工作,不談社交關系,他巧妙地避免了某些紛雜‘敏感的話題,她亦絕口不問。他喜歡說什麼,她听什麼;他想讓她知道什麼,她就了解什麼。
他曾經出示他母親的一張舊照,三、四公分見方,存放在皮夾里,小心地護貝珍存。一名容顏極為清麗的混血女郎對著鏡頭快樂展顏,穿著如一般大學生簡單,白襯衫,七分牛仔褲,身形窈窕,十分俏麗青春。
「好美啊!」她由衷發出贊嘆,領悟了他俊美的基因來自何處。
「我五歲時她就車禍去世了,我對她印象不深,她是中英混血兒。」他說,這是僅有的描繪,自此不再提。
「那爸爸呢?」她很自然地問及。
「他另外有家庭,我們關系普通。」說時語氣平淡,不多著墨。
這樣模糊的家庭簡介她沒有意見,她的關注點是他隨身攜帶的竟是親人而非某任前女友的照片,這小小舉動令她一整天心情莫名地愉快。
佟寬隔絕了與她無關的一切,保有了只屬于他們的純粹和諧。
和諧的光景容易讓人對未來產生明亮的憧憬,將內心的隱憂沖散,她慢慢願意與他相偕出現在鎮上,承受街坊鄰居臆測和打量的目光。一般餐館小店還好,那些鎮民都算樸質友善,佟寬外形出色,多瞄他兩眼可視為自然現象。咖啡屋就不同了,兩人連袂上門一次後,她再也不願嘗試被那些年輕店員圍觀的滋味,以及一再的揶揄。
「原來詠南的胃口這麼猛!」此話一出她立刻沉下臉奉送個大白眼。
「難怪都不來店里幫忙了!」她分辯要趕出貨,請曉莊作證。
「看樣子應該有人魚線吧?」有人趁亂飄出一句,她馬上反擊︰「沒什麼大不了,我也有馬甲線。」
「這麼低調也對,萬一以後帶來的質量每況愈下,不是要解釋半天?」這幾句是曉莊說的,她听畢五分鐘內喝完咖啡,決定帶佟寬逃離。
兩人走在街上,佟寬淨是笑,沒有一絲不自在,只說︰「我現在終于知道,你為什麼寧願自己下廚也不願出門上館子了。」
她走在前頭,兩手背在身後,噘著嘴不作聲。
他注視著她的背影,打趣道︰「怎麼辦呢?大家都知道我們在一起了,看來你非得嫁給我不可了。」
她頓了一下,腳步有些凌亂。這是他第一次提到有關兩人的未來,盡管帶著玩笑成分,她不免心驟跳了幾下,回頭笑道︰「快回去吧,芬達在家沒人管,不知道又會咬出什麼東西來。」
她把狗兒取名芬達,那是她吃批薩時一定要搭配的果汁汽水名,他頭一次听了嗤之以鼻,「取得好,這只狗就像是香料色素和一一氧化碳的廉價混合物,好看,但沒什麼用處。」
「它還小嘛!」她心虛地替芬達說話。
如此費心照料,這只狗卻毫無看家本領,是只人來瘋,且好吃,一個月不到已圓滾滾。奇怪的是特別黏纏佟寬,一听聞他入門的聲息,從不胡亂吠叫,總是雀躍萬分地奔跳迎接,扯咬他的褲管,想盡辦法偎在他身上,趕也趕不走。
芬達餓了,芬達該洗澡了,芬達得散步了,芬達不見了……芬達是她顧左右而言他的最好借口。
在面對感情上,緊要關頭,她有著迥異于開朗形象的內斂,有時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回避,這一點,形成了她殊異的風格,有別于他以往的經驗。
因為理解,他笑意更濃,大跨步趕上她,執起她的手,並肩前行。
握緊的手如此實有,她悉心感受他手指的形狀和力道,掌心的溫熱,每走一步,就握得越緊。
落日余暉暈染了天際線一片霞光,美得令人窒息。她看向他,他身上泛著一層橘紅色薄彩,正昂首觀望天色,她不再言語,卻滿腔柔情。
日後她回想起這一刻,就像一幅沒有落款的油彩畫,深深鐫印在記憶里。
室內電話和手機此起彼落響著,像急迫的交響曲,非把他催醒接听不可。
他眯著眼模索到床邊話筒,隱隱感覺天色未曦,但鬧鐘直指九點,難道今天是壞天氣,陰霾遮蔽了日光?
「別睡了,還有心情?」威廉中氣十足的醇厚嗓門帶著調侃。
「怎麼了?」他含糊回應。
「半夜才回來的吧?真不夠意思,有人傳聞你最近出差都不在飯店過夜了,反而在小鎮上流連忘返,是看上哪家名產店的妹妹了?也不透露一點?」
「一大早吵醒我就問這個?」他沒好氣。
威廉笑了一陣,聲音忽沉︰「今天開會的時候听就好,什麼也別說。」
「……」
「如果消息沒錯,你們董事會就快有動作了。」
他靠著床頭坐直,思路陡然清明,「是你做的?」
「不全算是,是陸晉胡涂,整個紙上公司套利作業原本完美無缺,他這小子不知足,其中一億沒匯回公司帳上,不知到哪個私人賬戶去了,有人集了帳目數據,直接把數據寄給了幾位董監事,你以為會有何結果?」
「你的人是怎麼知道的?」
「他的法務之一是我女友父親的門生,經手了大部份案子,我們易家和陸家長期競爭關系,沒有人不知道,這次你得好好謝我。」
「……」
「怎麼,不會心軟了吧?坦白說,這資料可是在手上等了一個月,陸晉沒動靜,看來不打算吐出來,才寄出去的,而且只給某位和陸家交好的董監事,算是你們自家人,沒對外檢舉。兄弟,我替你拿捏了,沒讓他吃上背信罪,給個教訓罷了,你有意見嗎?」
他望向漸明的窗外天色,輕聲道︰「沒有,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睡意盡失,他躍下床,梳洗整裝,喝了杯咖啡,出門駕車,動作有條不紊。
一進辦公室,琳娜滿臉緊張啟口想說什麼,他抬手示意,「我知道。」
「——會議結束了,他們暫停陸先生的職務了,這次很嚴重,老董沒說話。」他點點頭,沒說話,轉身走出辦公室。
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輕松自如地走在公司走道上,第一次帶著意識感受女職員投向他的曖昧眼神,第一次微笑響應她們,並且看到受寵若驚的反應。
走道盡頭,陸晉匆匆走出私人辦公室,背後跟著幾名主管,向他正面走來。
一貫的西裝筆挺,鐵青著臉,緊閉薄唇,目不斜視。兩人擦肩而過,一樣高大,一樣不為人知地繃緊神經,回過頭,佟寬遏止不住地笑了。
陸晉全身僵硬,乍然停步,激忿目光與他對上,那些部屬機伶地先行,獨留上司與佟寬對峙。
「放心,我走了,也不會是你。」幾乎是咬牙切齒。
佟寬聳肩,「對!還有陸優?听說最近忙著搞定他的新女友?」
陸晉扳住他的肩,欺向前凌厲地瞪視他,他眼也不眨一下,坦率回視那從未有過善意的眼光。
「別讓我知道是你,你手上的牌沒你想象中的多!」陸晉克制地松了手。
「就是我。」他冷不防冒出一句。
「……」陸晉一呆。
「不用懷疑,就是我。」他輕描淡寫地供認,卻笑逐顏開,帥氣地露出雪白的牙齒,面龐偏斜四十五度角瞅著對方。通常,那會是令女人迷惑,男人為之失色的姿態,然而他亟欲表達的僅是全然的輕蔑,一瞬間傾泄而出。「不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並不算委屈,不讓你下台,將來經營不善,苗頭不對,你也有樣學樣,來個一舉掏空,倒霉的就是那些股東了。」
陸晉錯愕至極,尚未回神,佟寬好整以暇打量他,「我想,加上這件事,範小姐必然義無反顧向她父親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了吧?」
他轉身邁步前進,打消了造訪董座辦公室的念頭。背後傳來一聲怒吼,他反射性回首,太迅疾了,沒有閃避余地,挾帶狂暴憤怒的拳頭擊向他的腦門,他直挺挺倒地,聚攏的驚呼尖叫聲完全隔絕在他的意識之外,只剩下留白。
琳娜撥開人群,驚恐地扶起他,高喊︰「還不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