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要進圖書館,目光不期然被迎面而出的人引去。
俊秀男子走到置物櫃前,取出置放其中的物品,低頭察看了下手機里的未接來電,感受到他目不轉楮的注視,困惑地偏首望來。
「我們認識嗎?」
「嚴格來說,不認識。」
因為他還在思考,這樣會不會太撈過界。
腦海浮現楊季燕那天傷心的表情、哭得紅腫的眼楮,還是無法當沒這回事,接著補上一句︰「但我認識楊季燕。」
楊季楚挑眉。那副無奈的表情,不必多言,他完全能夠理解。「我懂。」
「我什麼都還沒說。」
但你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她對你造成什麼困擾了嗎?」
盡職好哥哥,對于善後這種事已經做得很得心應手。
「不是……」徐孟磊沈吟了下。「那天,你們在小南門的爭執,我看見了。你走了以後,她哭得很傷心……」
所以呢?這個不是苦主要上門找家屬哭訴?
楊季楚一時無法確認他的來意,直覺道︰「我那天心情不太好,說的話可能重了些,後來冷靜下來,有再撥電話給她,她在跟我嘔氣,不接電話,我有傳簡訊向她道過歉了。」
「我知道,那時她正忙著哭。」
「那她現在好一點了嗎?」
「壓馬路買了五雙鞋後,應該多少有修復一點受創的玻璃少女心吧。」
楊季楚輕笑。「那就好。」
「你還是……再找個機會好好安撫一下她,她這幾天都在走頹廢路線。這個人……有一點點粗線條,也許就像你說的,就是個二百五,可是她很真誠,喜怒哀樂會清楚透明地讓你看見,不用費心去猜,這樣不好嗎?」
「是沒什麼不好。」楊季楚嘴上應和,神情由最初的困惑、不解、到慢慢模出一點頭緒。
「身為她的朋友,我很難昧著良心說她什麼秀外慧中、百年良配之類的,但絕對是個善良純真的好女孩,又沒什麼驕氣,這傻妞個性,習慣之後其實也還滿可愛的,很好安撫。畢竟,一顆純粹的真心很難得,看她哭成那個樣子,簡直像世界末日一樣,足見她把你看得多重要。」
撥開迷霧見青天的楊季楚,總算確認對方想表達什麼了。
噙起笑,淡淡地道︰「她對我也很重要。認識燕燕快二十年,她什麼德行我當然清楚。」
「那就好……」不對,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一抹論異感由心里升起,就算再青梅竹馬,有到認識快二十年的地步嗎?楊季燕今年芳齡也不過二十……
「大概從她剪斷臍帶,被護士從產房抱出來接觸這世界的那一秒開始吧。」
在對方愣愣的神情下,快樂地補槍︰「我是她哥,請問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徐孟磊瞬間愣到外層空間。
她哭得像天快塌下來的樣子,結果對方只是她哥?
她一副被討厭了就像世界末日的模樣,結果只是因為被哥哥罵了兩句?
這個世界為什麼一瞬間讓他覺得好陌生?他罵他妹時,他妹明明就只會在他背後扮鬼臉、畫人偶咒罵兼射飛鏢!
人家兄妹吵架,他居然像個白痴一樣跑來胡言亂語,楊季燕的笨蛋特質果然會傳染……
「不好意思,請當我什麼都沒說。」
無地自容得只想原地消失!
當然,語焉不詳、害他出這麼大糗的楊季燕也得負很大部分的責任!
他拎了背包竄逃而出。
楊季楚玩味的移目望去,隱約還听得見外頭傳來的聲音︰「楊季燕,你在哪兒?」咬牙擠出聲音。
「……要干麼?當然是要宰了你!」他輕輕地,笑出聲來。
燕燕幾時有這種會為她操心的朋友了?
真好,在這烏煙瘴氣的時刻,還有件值得開心的事。
他們家燕燕長大了,懂得慎選結交的朋友了呢!這次的眼光,還不錯。
大一結束後的暑假,發生了件意外,這意外說大不大,說小也不是件小事,徐孟磊想,自己後來真正全心全意認了這個朋友,從此將她的事當成自己的往肩上攬,或許就是因為這件事。
他家境並不寬裕,從上高中開始,每年的寒暑假都會在外打工補貼學費,減輕家里的負擔。
楊季燕知道他寒暑假有工作,沒事不會隨便打擾他,暑假都過一半了,他們也才見過一次面,而且還是因為要還她書。
她二堂哥那里有很豐富的企管類書籍,不知道季燕是怎麼跟家人說的,她二堂哥有時候會整理幾本讀企管的學生必看的書籍借他看,他看完再還回去。
暑假過了一個月,也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什麼鬼使神差,那天下午她突然就打電話給他。
前一天晚上,他打工回來的途中,為了閃避由巷子里沖出來的車,自己反倒車身打滑,摔斷了腿,腦袋縫了好幾針。
她打來的時候,他已經從手術室出來,正在昏睡,電話是母親代他接的。
他不知道母親是怎麼跟她講的,等他醒來時,她已經在病床邊了。
「徐孟磊,你怎麼會發生車禍?」
那時麻醉藥剛退,正是最痛的時候,沒心思回應她這無腦的問題。「你問我,我問神嗎?」
要是知道,他還會發生車禍?
「你媽媽說,你腦袋縫了好幾針,剛送來醫院時,血是用噴的,光听就好可怕。」
看她似乎真的挺搪心的,他痛歸痛,倒也覺得挺窩心。「沒事啦,事情都發生了。你打電話給我有事嗎?」
「就我家中元普渡,一堆東西吃不完,比較不能放的水果想說拿一些過來給你,就听你媽說你在醫院,嚇死我了。」
她湊上前,審視了下他蒼白的臉色。「你流了那麼多血,我回去問看看有什麼補血、適合手術後病人吃的東西,再煮來給你吃。你還有需要什麼嗎?」
「有。」他很虛地說︰「幫我跟護理站要一劑止痛針,我快痛死了。」
他從兩個小時前手術的麻醉劑退後就痛到現在,母親去詢問過好幾次了,止痛針至今遲遲沒送來。
「好,你等一下。」
也不知她是怎麼跟護理站的人員說的,回來時一臉火氣很大的樣子,然後沒多久,止痛針就送來了。
打了止痛針後,疼痛感逐漸減輕,他這才有心思問她︰「你剛剛跟護士說了什麼?」
听起來似乎在吵架。
進浴室擰來毛巾,替他擦拭臉上汗水的母親,回答他說︰「就還是跟我說的那一套,什麼藥品管制,要申請有一定的流程什麼的。」
楊季燕學護士的嘴臉接口說︰「你們徐先生好像比較不能忍痛出。」
母親忍笑說︰「然後她就火了,嗆說——」
「我們要轉院!」她很氣,這什麼爛醫療素質,一點醫病之間的同理心都沒有,他們家固定看的那家醫院好多了,她要替他轉院。
看這兩人一搭一唱得好快樂,徐孟磊無言地看了看天花板,思考著——
拜楊季燕所賜,他大概會成為護理站人員口中的——「很脆弱、不能忍痛、沒有止痛針就吵著要轉院的徐先生」吧。
住院的那一個禮拜,楊季燕天天都來。
朋友偶然撥電話給他,知道他受傷住院,住得近的人多少會來探個病問候一下,但是沒有一個像她那樣,天天提著炖好的補品過來。
家里畢竟還有老的小的要顧,母親無法時時待在醫院里照料,她那時就自告奮勇要來照顧他。
她平時神經大條,在看顧病人上倒挺細心,他夜里痛到不能成眠時她都知道,自動自發去護理站替他討止痛藥,一番好意下,他都不好意思告訴她︰「其實我還可以再忍一下……」
也沒關系啦,頂多再讓護理人員笑弄幾句︰「喔,時間到了,那個很柔弱的徐先生大概又要來討止痛藥了,真準時。」
然後傷口拆線那天,她在旁邊皺眉。
「是把你的腳當紙張在釘嗎?這一排的釘書針是怎樣?丑死了。徐孟磊我跟你說,我知道一個醫生縫得超好,下次要開刀取出里面的鋼釘時,我叫他用美容線幫你縫,再做個美容手術磨平,保證美美的看不出疤痕。」
「……」拜托楊傻妞你閉嘴。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有話直說,但真的不用這麼直。她都沒看到醫生護士臉色一字排開地冏嗎?
他已經不知道這些人走出病房要怎麼說了。「沒有美容線就不動手術的徐先生」?
算了,就算現在被當面喊死娘炮,他都沒感覺了。
他已經完全自暴自棄。
話又說回來,這家醫院的醫療素質確實不怎麼樣,當時是地緣關系,才會選擇就近處理,季燕當時嗆要轉院,是有點心直口快,但也確實是被醫療人員的漫不經心給氣到了,他是很感激她把他的事情當自己的在同仇敵愾,但也因為這樣,讓他短期內在這間小醫院的骨科病房變得很出名。
有一回,她去外面裝完水回來,告訴他剛剛在護理站,听到有傷患家屬也在詢問「怎麼剛開完刀什麼針都沒打?他看起來很痛」之類的。
他打趣的調侃她︰「那你怎麼沒把你那招教他?也嗆個兩句要轉院什麼的。」
「咦,對耶,我剛剛沒想到。」
「……」
她還當真?
他已經在醫院黑名單里了啊楊小姐!
「你還想我再被追加幾句……那個一天到晚嚷著要轉院的徐先生,自己難搞還帶壞其他房的病人?」
她偏頭思考。「會這樣嗎?」
「不會這樣嗎?」他皮笑肉不笑地反問。
到底是他想太多還是她想太少?
那時,她天天都來醫院照顧他,出了院後也時時來關切,送些養身補品之類的。
朋友做到這樣,其實也夠仁至義盡,但還不只如此。
老一輩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他是大腿骨折,醫生言明,這復原時日得以年為單位,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生計問題。
家中生計目前是靠母親支撐,他的學費及日常所需,則是自行承擔,不添加家里的負擔,受傷以後,這個暑假是無法再繼續打工了。
他還在思考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母親卻告訴他︰「那個……你的學費單,季燕跟我要去了。」
拿他的繳費單要干麼,不用想也知道。
「我不知道你們的交情到哪里,讓她這樣幫忙,可以嗎?」
可不可以他不知道,當下完全是錯愕的,沒料到她會這麼做。
後來問她,她還是那句話︰「朋友有通財之義嘛!」
以前他還可以回上一句「我們不是朋友」,現在卻……「我知道你行事的原則啦,這筆錢我會記在牆上,等你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