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取憐乘著馬車來到南北貨鋪子外時,卻听到里頭傳出爭吵聲。
以為是有人買不到包而起沖突,她趕忙下馬車,穿過看熱鬧的人潮走進鋪子里。
「發生什麼事了,掌櫃的。」她一進門就問。
一見她來,穆掌櫃猶如抓住啊木,忙道︰「夫人,他們是對街的同行,說咱們的優惠打壞行情,要咱們不準再優惠。」
打量著眼前兩名彪形大漢,再見掉在地上的貨物,夏取憐問︰「掌櫃的,這東西是他們砸的?」
「是啊。」
「唷,原來,潘家的鋪子竟是女人當家。」其中一名彪形大漢嘲弄道,目光婬瑣地打量夏取憐。
另一名立刻附和。「女人只管躺在床上伺候男人,到這兒瞎攪合什麼?教個能主事的出來,給個公道。」
「我就是公道。」當沒听到他婬言穢語,夏取憐徐徐撿起地上的貨物。「這些貨物落地沾了土,無法賣出,還請兩位買單,優惠價八兩。」
「咱們兄弟不跟女人一般見識。」
「既是如此,兩位必是仕紳之流,這八兩不會賴掉的,對不對?」夏取憐笑臉迎人道。
兩人臉色忽青忽白。話說到這個分上要是不給錢,顯得他們無賴,在這麼多人面前,他們面子可掛不住,但要給了錢,那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嗎?
「咱們還沒問罪你為何一再優惠,打壞行情呢!」
「敢問兩位,王朝可有規定,開門做生意不能一再優惠?」
兩人不禁語塞,暗道這女人不是普通的棘手。
「是沒這規定,可這是行規,你破壞行規,咱們就有理質問你。」男人說著,臉色狠厲起來,有幾分脅迫的味道。
「做生意各憑本事,拿行規壓人算什麼?」她面無懼色,話說得不疾不徐。
「你……」
「要是不服,你們也可以搞個大優惠,再者,要說我破花了行情,據我所知,你們鋪子吞雲的草蕈賣得比我們便宜。」定下這價格時,她自然問過穆掌櫃一般賣價。「那麼,豈不是也等于壞了行情?」
在正式經營南北貨鋪子之前,她像穆掌櫃討教了許多關于買賣的問題,除了幾種管制貨物,好比鹽、茶有所謂的公定價格,其他的買賣都是自由且開放的。
「你……你根本是強詞奪理!」
「是不是強詞奪理,圍觀的人心里自有公允。」她縴手往外一指,再將貨物擺在兩人面前。「八兩,多謝惠顧。」
「你!」兩人說不過她,又听到身後響起陣陣譏笑聲,哪里吞得下這口氣?「砸了鋪子!」
夏取憐早猜得到這結果,也不阻止,橫豎待會要他們一並買單便是。
要是不給,告官便是!
但兩人見她涼涼看戲,不禁更加怒火中燒,一掌揮向她,她早有防備,但要躲閃之際頭卻暈了下,說時遲那時快,一條有力的臂膀橫過面前,輕而易舉地擒住男人的手。
男人原本怒氣沖天,但一瞧見來者,當場怔愣得說不出話。
「來人,押進府衙。」潘急道推開男人的手,吩咐的同時,回頭查看夏取憐的情況,只見她臉色蒼白、身形搖搖欲墜,他眉頭一皺。
「你身子不舒服?」問著,他輕握住她縴弱的肩頭。
夏取憐眯眼瞅他,還未答話,心已開始狂亂地跳動,她只能垂眼掩飾緊張,低聲問︰「大人不是該在宮中?」
「確實是,但你夠了得,听說推出一種什麼手提包引得王公貴族家中女眷個個趨之如騖,甚至有錢還買不到,所以有人托我一道前來,就盼看在我的面子上,可以讓她買到。」看她臉上悄悄浮上紅暈,有了些許血色,潘急道才有心思和她調笑起來。
「誰托你?」
「大理寺卿千金,」他指向後頭。「亢緹。」
她順著方向一探,看見那人,猛地抽了口氣,黑暗瞬間吞沒她的意識。
傅織雨,她的好友。
高中畢業那年,她考上第一志願法律系,于是趁著開學之前,找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打工,想借此累積經驗。
面試時,她找了好友一道前去。
當她踏進辦公室,看見那人時,心底漾起莫名悸動,光是一眼,就那一瞬間,她遺失了她的心。
但就在她回頭尋找遺失的錢包時,在原地等她的好友被追來的他撞倒,腳被花瓶的碎片割傷,傷到神經,從此再也不能一圓舞者的夢。
她和他,就此錯過。
一錯過,就是一生無緣。
她就連在病床前,送他最後一程的權利都沒有。
就連哭,都得壓抑著不讓任何人听到。
心碎一地,痛得她無法呼吸……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他說過的話——
剛剛我作了一個夢,夢中有你和她,像是前世,也夢見了我們初遇的那一天,但我們錯過了……前世錯過,今生依舊錯過……如果不是緣分不夠深,我們又怎會一再錯過……
夢……前世……有你和她……
織雨,她看見織雨了,這是他們的前世,還是巧合?
黑暗之中,她不停地問,卻沒有人能夠給予答案,但有雙溫柔的手不斷地撫著她的臉,粗糙的指尖刷過臉頰,有些刺痛,不過並不令人討厭,而那微涼的溫度,彷佛可以抹去她體內的不適和燥熱。
甚至,就連那藏在心間的悲傷也能被點點消除。
是誰?誰能帶走她的悲傷?
她掙扎地自黑暗中張開眼,對上的是那雙沈斂幽深的眸,那張教她魂牽夢縈的容顏……
「Boss……」她喊著,伸手想要觸模他。
指尖感受到的是比想象中還要細滑的肌膚,如此真實地傳遞到心底,再也不是觸模不到,再也不是被隔絕在一牆之外。
她想要擁抱他、佔有他,不讓任何人搶走他……如果他們之間只能一再錯過,為何要讓他們相遇?
如果老天給她再次相遇的機會,那麼不給,誰來,她都不給!
絕不要再錯過,不要!
思緒激動著,她伸出雙臂緊緊地將眼前的男人抱住,像是唯有這麼做,才能教自己安心。
「夫人……」身旁有人驚呼著,她也不管,牢牢地擁住他,好怕再失去,好怕他走得太遠,讓她永遠追趕不上。
身體燥熱無力,力量流逝著,但她依舊緊揪著不放。
因為她怕,好不容易找回來了,萬一又弄丟了怎麼辦……
「無妨。」男人啞聲喃著,托住再度陷入昏迷的她,當輕柔地將她安置在床上,他才發現她的手竟還緊揪著他的袍角。
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他擰了布巾拭去她滿臉淚痕。
「大人,交給奴婢服侍吧。」碧落在旁,委實覺得這動作太不合宜,開口說道。
「退下。」潘急道低聲道。
「可是……」迎向他揚起的冷眸,碧落心里打了個顫,只能欠了欠身。「奴婢告退。」一離開房,她便趕緊去找左又。剛才大人看夫人的眼神……不行,這事絕對不成,得趕緊阻止才成。
潘急道毫無顧忌,一切順心而行。
手巾一次次地拭去床上人的淚,但才拭干,不一會雙頰又被淚水漫過,就連發都濕黏貼在額上。
眉頭打結,他低聲問︰「你到底在哭什麼?」
那淚水淌進他心底,引得他心間發痛,想起娘離世前,也總是無聲落淚,淚濕衣襟。
他知道,娘的淚是為爹的辜負而流的,而她……
「誰辜負了你?」定定地注視她半晌,他徐徐俯身,吻去她不斷滾落的淚。「不論你是誰、不論你來自何方,今後有我在,絕不讓你流淚,所以別哭了,有我在,我在……」
也不知她是听到他說的話,還是哭累了,淚水終于停住。
他不舍地撫著她的頰,仔細打量她,發現她瘦了不少,就連眼窩都深陷了。都怪他走得太急,忘了告訴她,那一月期限已經不算數,她無須再為那些小妾四處奔波。
再次擰干手巾擱在她的額上,他輕柔為她收攏發絲,目光落在她緊揪衣袍的手,大掌輕輕包覆。
不知過了多久,門板咿呀一聲被推開,他頭也沒回,只問︰「藥熬好了嗎?」
「大人,藥熬好了,讓其他人照料憐夫人吧。」開口的是左又,身後跟著的是豐艷和碧落,門外還有不少小妾守著,個個擔憂的張望房里。
「不用。」他伸手,等著藥碗擱上。
左又將藥碗遞給他,目光落在他的另一只手,眉頭微皺著。「大人,時候不早了,用過晚膳也該回宮了。」
開朝節慶,多國使節到來。
身為宮中太尉,此刻他該坐鎮宮中,而不是守著憐夫人,甚至還握住她的手。
「三更天再喚我。」他不容置喙道,單手托起她,讓她依偎著自己,吹涼湯藥,再小口小口地喂著。
「可是……」
「別讓我說第二次。」
「是。」左又回頭,朝面露震驚的豐艷和碧落使了記眼色,一道退出房外。
走到房外,豐艷和碧落對視一眼,有志一同地選擇封口,畢竟茲事體大。
但也走不開,仍和一伙人守在房外,懸著一顆心。
直到三更天,有人端了藥碗前來,碧落微愕地瞪眼︰「小姐?」
「我……我到廚房幫忙,剛好有丫鬟熬好湯藥,所以我就拿來了。」潘心屏怯怯說著,打算將藥碗交給碧落,但左又卻順手接了過去。
「交給我便成,小姐和諸位夫人還是早點回去歇著,碧落留下即可。」他淡聲吩咐著。
「是。」眾人應了聲,卻沒打算離開,想等大人離去再進房探視。
一進房,左又低喊了聲,便將藥碗遞了過去。
潘急道托起夏取憐,正打算喂她,她卻像是突然受驚,伸手不知要抓什麼,行動時打到他手中的藥碗,大半湯藥濺在潘急道身上。
「大人!」左又上前一步要接過藥碗。
沒事,別大驚小怪。
看著剩下幾口的湯藥,潘急道淡道︰「再熬一帖。」
「是。」左又沒急著吩咐下去,反倒是等著他將少許的湯藥喂好,然後提醒,「大人,已經三更天了。」
「知道。」看著仍被揪住的袍角,潘急道想了下,索性月兌下來。「憐夫人要是有什麼狀況,立刻派人通知我。」他起身道。
幾番思量,左又大著膽子道︰「大人放了太多心思在憐夫人身上,這不是好事。」
「怎麼,我的事也由得你置喙了?」潘急道似笑非笑道。
「大人,畢竟憐夫人是老爺的……」
「住口!」潘急道低斥。
他知道他們的身分會是層阻礙,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真正的十九娘,深深吸引他的是住在這具軀體里的靈魂,不需要別人來指指點點。
「大人……」他不能不說,盡管不明白大人為何態度轉變,但他和憐夫人之間是萬萬不行的。
「我的事……」身後突然傳來嘔聲打斷他的話,潘急道回頭望去,竟見床上人虛弱地干嘔著。
他走向床邊,一把將她摟起,毫不介意衣衫可能被她嘔出來的東西弄髒,但她嘔出的卻是一口血。
一股惡寒沖向心口,他暴吼著。「找大夫,快!」
左又立刻踏出房門,房外頓時起了陣陣騷動,潘急道無法管,只能將她緊擁入懷,卻意外從她口中聞到一股氣味。
她曾說過,凡是砒霜中毒者,口中會有金屬或大蒜味。
難道……
左又連夜派人找來大夫,大夫一診治,確實人是中了砒霜之毒,再驗碗里的藥渣,銀針瞬間發黑,可見下的砒霜有多重。
「大夫,她不要緊吧?」潘急道急問。
「夫人累神損心,心中又有郁結,如今再加上砒霜之毒,情況有些不樂觀,不過,老夫會開上等藥方,先穩住心脈,再慢慢地醫治。」
「要是缺什麼珍稀藥材,盡管開口便是。」
「夫人眼前最重要的是必須好生靜養。」大夫思索了下,才放膽道︰「而且千萬不得再讓她嘗到半點毒。」
「本官知道了。」潘急道面色冷沈,讓左又送大夫出府。
當目光落在面無血色的夏取憐時,一股燎原怒火在他胸口醞釀著。他大步走出房門,看著一張張疲憊又擔憂的面孔,突然掀唇冷笑。
「戲倒是做得挺足的。」
眾女眷臉色微變,雖知他在嘲諷,卻覺得太無道理,豐艷不禁挺身詢問。「我不懂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要本官明說嗎?」潘急道斂笑,眸冷如刃。「說,是誰下的毒手?」
女眷們面面相覷,一個個跪下。「我們不知道!」
「有本事下毒,沒膽子承認……」他徐步下階,來回審視。「無妨。來人,一個個都給本官押進大牢。」
「大人!」碧落大著膽子喊出聲。「夫人說過,行事必有動機,如今夫人待咱們極好,咱們為何要毒害她?」
豐艷也忍不住替自己辯駁。「可不是?憐夫人幫著咱們攢錢,給的餉銀遠比一個月的花度還要多,甚至還教咱們習字學數……咱們為何要傷害她?」
想起近來造成搶購的手提包,潘急道撇嘴哼笑。「怎麼,難不成她給的餉銀能超過二十兩?」盡管那些包近來大受歡迎,但扣除成本、人事開銷,能給的餉銀也是有限。
「二十兩?」豐艷搖頭失笑。「以往府里給的花度也不過五兩銀,經過苛扣拿到手的能有三兩就要偷笑,大人說的二十兩我是見都沒見過。」
潘急道微揚起眉,看其他女眷皆點頭,他思索片刻,低聲道︰「好,這事暫且不管,如果你們真的掛心十九娘的安危,那麼告訴我,誰最有動機殺害她。」
幾人苦思著,豐艷忽然想到什麼的說︰「小姐!剛剛那碗藥也是小姐端來的,而且小姐說不準是記恨夫人以往的欺凌,所以逮著機會報復,要不,這麼晚了,她為何會到廚房幫忙?」
她話落,所有人齊齊回頭,就見潘心屏抖如秋葉,不住地搖頭。「不是我……我只是擔心憐夫人是因為救我而染上風寒,所以到廚房幫忙,我……」
潘急道微眯起眼。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他一直不放在心上,當然對她也就不甚了解,但看她膽怯不安的神情,不像是裝的。
當初十九娘被推下拱廊,他沒追查,是因為他不在意,再者她又有心替女眷們請命,既然她都心胸寬大地想要將此事粉飾過去,他想自己也沒必要多事,然而事實上,那位凶手始終躲在暗處。
更教人不敢相信的是,竟挑他在場時動手,要不是那碗藥湯被十九娘打翻大半,恐怕她……
「心屏,在廚房里熬藥的是誰?」不敢再深思下去,他把心神擺在揪出凶手上。
潘心屏還未開口,後頭兩名丫鬟已經嚇得跪下。「大人明查,不是奴婢下的毒。」
潘急道望向她們,卻根本搞不清楚她們是隸屬哪個院落的,幸好左又已經返回,他使了記眼色,左又立刻走到他身旁。
他低聲問,左又瞥了眼,立刻答道︰「她們是在廚房工作的三等丫頭,不隸屬任何一個院落。」
「期間還有誰進過廚房。」
「回大人的話,奴婢記得有小桃、桂兒、蜜兒……」
被點名的丫鬟趕忙跪下。「大人,奴婢只是擔憂憐夫人身體,到廚房看藥熬好沒有,奴婢斷不敢下毒的。」
一個個丫鬟急聲明志,幾個主子也替自己丫鬟說話,一時間房門外鬧哄哄的,惹得潘急道益發頭疼。
「全都給本官閉嘴!」他咬牙低斥了聲,瞬間眾人噤若寒蟬。他眸銳如刃,一一審視後,喊道︰「心屏,跟我進房。」
聞言,潘心屏渾身顫得像是快要散了一般,硬著頭皮跟他進房。
「我再問你一遍,你確實沒有下毒?」背對著她,潘急道擔憂的凝睇著床上昏迷的人。
要心屏進房,只因她的膽怯里還藏著恐懼,恐怕另有隱情,他急于查出凶手,但也不想冤枉無辜,何況那只會讓真凶逍遙法外。
潘心屏忙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大人……」
「你真不恨十九娘?」他回頭,冷聲問道。
「我……」
「她過去對你諸多凌虐,如果不是她,你不會在府里過得這般委屈,不是嗎?」雖說他並未親眼見過十九娘凌虐她,但看潘無量對她無禮的咆哮和拳打腳踢,不難想象她在府里的日子有多難捱。
不恨嗎?他不信。
「我……恨。」咬著牙,她淚水滑落。「她欺凌我,苛扣我吃穿用度,讓我過得比一個丫鬟還不如,每晚闔上眼,我就開始害怕她隔天會如何整治我,我每晚都在想,為何娘不來帶我走……」
潘急道濃眉緊攢。「所以……」
「可我沒有下毒,我……」她吸了口氣,吐實道︰「我承認,當初是我將她推下拱廊的,但那是因為我听說她要害爹,我氣急了,所以才……」
「你听誰說她要害爹?」潘急道抓住疑點追問。
「嗄?」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緒,潘心屏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當初憑著一時怒氣將憐夫人推下樓,她事後後悔害怕得要命,真以為她被自己害死了,然而幾天後,她又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而且像是變了個人般,不再找她麻煩,還要大家以禮待她,她嚇死了,以為又是什麼新的凌虐手段。
直到相處之後,她發現憐夫人真的變得不一樣了,她這才真正安心。
「誰跟你說,十九娘要害爹?」他沈聲低問。
父親的死,表面上看起來已經水落石出,然而其實他心里一直有所懷疑,關鍵就出在十九娘提過的砒霜中毒現象。不敢點出,是因為他不希望事實真如自己所料。
這樁事,說到底就是有人借刀殺人,既可以除去最受寵的十九娘,還能遣散所有女眷,知道誰能得到最多好處,幕後黑手,已是呼之欲出。
十九娘猜不著,那是因為她沒有記憶,但她一提出疑點,他便猜出躲在暗處的凶手是誰。
「丫鬟。」潘心屏怯怯地說。
「哪個丫鬟?」
「我不知道,只記得那兩天,總有丫鬟在討論這件事。」
「討論的丫鬟可有在門外?」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看到人。」
「那聲音呢?你總認得出吧。」
「……應該沒有在外頭。」
潘急道垂斂長睫不語。
當初爹被毒死時,十九娘已經已經趴臥在藏元樓的拱廊下,凶手大概以為十九娘必死無疑,如此一來,死無對證,她就能掌管整個潘府,沒想到十九娘不但沒死,醒來後還月兌胎換骨般展現她的生意頭腦,甚至府里的小妾也一個個被她的誠意感動,在這府里的聲望凌駕了其他人,也莫怪會再次引來殺機。
說到底也算是他的錯,是他疏忽大意了,偏偏他陣子忙著宮中的事,無暇回府。
「大人,真的不是我,我可以發誓,這段時日她的改變,我感覺到了,她真的和往常不一樣,況且證明爹不是她殺害的,我沒有殺她的道理。
再者,當初如果不是我怕她肚子里的孩子會奪走爹對我的疼愛,先一再傷害她,她後來也不會處處針對我,我是咎由自取,可是大人,相信我,那是因為我當時年紀笑不懂事,我改了,真的改了,被整治過,我才知道過去刁蠻任性的自己有多可惡,所以對她除了恨,我是有些感激的,況且她現在以禮相待,如此真誠,我真的……」
「我們是兄妹吧,喊什麼大人。」潘急道輕聲打斷她未竟的話。
潘心屏怔望著他,唇角掀了掀,未語淚先流。
「大哥,你相信我嗎?」
嘆了口氣,潘急道輕撫著她的頭。「抱歉,我是個不盡責的大哥。」
十九娘說的對,他因為對父親的怨,所以不曾在意過這府里的人,哪怕是與他有血緣關系的心屏和無量。
府中會鬧出這麼多事,他難辭其咎。當年的心屏確實是刁蠻得令他生厭,也正因為如此,後來就算她被整治,他也相應不理,可如今想來,他是在替自己找理由開月兌,如果當她是妹妹,當她行為偏差時,他可以教、可以罵,然後卻放任不管。
潘心屏搖了搖頭。「大哥能相信我,我真的好開心。」
「回去歇息吧。」
「我不能留下來照顧憐夫人嗎?」
「不用,時候不早了,幫我教左又進來。」他輕拍著她,隨即坐在床畔,若有所思地睇著床上人。
「是。」潘心屏回頭出房。
一會,左又踏進房內。「大人。」
「吩咐下去,從這個月開始,所有府內花度交由賬房處理,二娘的花度每月十兩銀子。」
「大人這做法……」
「我自有打算。」
「是。」左又應了聲,有些為難地啟口提醒。「大人,五更天了。」
「你持我的令牌找初六,傳我口訊,這幾日府中有事,我不便進宮。」他取下腰間令牌丟給他。「順便幫我把桑成找來。」
「大人,你這……」左又不敢相信的瞪著令牌。大人竟為了憐夫人而擅離職守,要是宮中出了什麼亂子……
「去!」
左又猶豫了下,終究還是舉步離開,順便遣散所有女眷,房門外瞬間安靜下來。
潘急道凝睇著夏取憐,有力的長指輕挲過她的頰。
眸色深沉得教人看不透。
半夢半醒之間,她依稀听到有人在耳畔說話,一嗓音低啞,一嗓音稚女敕。
「就跟你說下來。」低啞嗓音已有微怒。
「可娘都不醒……」稚女敕嗓音怯弱哽咽卻不依,听起來已有兩泡淚待命中。
「你要是壓著你娘,她就再也不醒了。」低啞嗓音帶著幾分威脅。
「嗚……」
當稚女敕嗓音發出壓抑的低泣聲時,她不自覺微笑,睜開沉重的眼皮。
一張小臉哭得涕泗縱橫的,看見她醒來,潘無量突然瞪大眼,雙手往她脖子一摟,開心喊道︰「娘,你終于醒了。」
她腦袋混沌,一時間想不起他是誰,直到陰影襲來,她抬眼望去,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教她月兌口喊出,「Boss?」
聞言,潘急道微眯起眼。
認真算來,這是她第三回喚他這個名字。
「娘,大哥欺負我,都不讓我見你。」潘無量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不忘告狀,要將礙眼的大哥踢到天涯海角去。
夏取憐怔了下,神智逐漸清明,想起自己身子何處,拍撫著潘無量。「娘生病了,所以大哥不讓你見娘……」意識到什麼,她頓住。
大哥……無量教他大哥,他教她十九娘……
不久前,她才用長輩的身分教訓過他,可那是因為沒想過兩人有任何的可能,如今心動了,她才驚覺,在這個時空里他們是真的沒有任何可能,她和他之間橫亙著這個孩子,她和他之間相差了一個輩分。
定定地注視著他,心隱隱痛著。
終究還是錯過?
「你在想什麼?」潘急道低聲問道。
「沒。」她苦笑搖頭。
這是什麼樣的命運?
那酷似織雨的姑娘出現,教她開始懷疑,這時空會不會就是Boss說過的前世,但不管是或不是,已經不重要了。
不管她心動的原因,是將對Boss的感情投射在他身上,還是單純的為他這個人傾心,他們之間都有道跨不過的鴻溝。
還是錯過……還是錯過……
「娘,你為什麼都不理我?」
眨了眨酸澀的眸,她勉強安撫著。「娘只是剛醒,有點累而已。」
「無量,過來。」潘急道伸手要將他抓回。「你娘剛醒,別讓她太累。」
潘無量很想抗議,可話到嘴邊,還是乖乖地咽下,任由大哥抱進懷里。
「你先吃點東西,待會得再喝一碗藥。」他話落,碧落立刻端著清淡的膳食走來。
看了眼貼身丫鬟,夏取憐想了下,問︰「我怎麼了?」她的記憶只到她瞧見那位酷似織雨的姑娘。
「大夫說,夫人是勞累過度。」碧落輕聲回答。「都說夫人該休息的。」
「是我不好。」她苦笑了下。
都怪她仗著這軀體年輕,明明這身體早就在跟她抗議,她還是置之不理。
她試著要坐起身,卻發覺渾身沉重得幾乎無法動彈。
「我來。」
一條有力的臂膀托著她坐起,讓她可以舒適地倚在床柱邊,她輕聲說了謝,不解地問︰「怎麼我覺得自己虛弱極了?」她以往也曾連續幾個日夜不眠不休地工作,但也不至于如此。
「因為夫人還染上風寒,許是之前躍進湖救少爺小姐事就已落下病根。」碧落垂著眼,照著之前潘急道的吩咐說,不打算讓她知道有人對她下毒。
「原來是這樣……」難怪她會昏昏沉沉,渾身乏力。
沒再多說什麼,碧落端個矮幾擱在床畔,正打算喂她用膳時,房外傳來丫鬟們的問安聲,竟是牧慧娘來了。
牧慧娘一進門,目光就落在抱著潘無量坐在床邊椅上的潘急道身上。
「大人,要是不知情的人瞧見,還會以為你們是一家三口呢。」她輕笑道,面容慈祥,卻是話里藏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