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玉米還以為自己會被拖去處以軍法,沒想到在甩完鍋子罵完人之後,燕青郎並沒有出面痛斥她的大逆不道,反而是臨睡前,嚴嬤嬤再度現身。
「玉姑娘。」
「……噯。」不知怎的,她在對上嚴嬤嬤無喜無怒的目光時,剛剛大爆發後的滿心痛快頓時被一絲惶懼取代了。
「老身是大將軍的女乃嬤嬤。」
「欸?」她詫異地揚高了聲,隨即又打了個寒顫。「呃,是,是。」
「大將軍英武悍勇,卻是個寬厚之人。」
她一時啞然,心底卻是嘀咕難禁︰娘的啦!是個寬厚的還會同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為難嗎?
「老身一生無子,大將軍便是老身唯一的親人。」
她唯唯諾諾點頭,忽又覺得不對。「耶?」
「所以任何人辱及大將軍,教大將軍不快,那便是跟老身過不去。」嚴嬤嬤還是面無表情,一雙老眼卻精光迸射。「玉姑娘可是想試試?二黑夜中,嚴嬤嬤看起來恍若陰氣惻惻,鬼氣騰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次我會忍住,我會控制住自己……」玉米心兒大大一抖,渾身寒毛直炸,登時抱頭慘叫討饒。「嗚……拜托不要殺我!」
「玉姑娘說笑了,老身豈是那等無故染血的辣手之人?」看著面前抱著腦袋瓜抖得跟鵪鶉沒兩樣的玉米,嚴嬤嬤目光一閃,嘴角微抽,慢悠悠地道。
青哥兒說得對,這小姑子是個有趣兒的。
「所以嬤嬤您的意思是……不生我氣了?」她抬起頭,滿眼希望。
「老身的意思是,玉姑娘對大將軍不敬,論理應前去致歉,求得大將軍原諒才對。」嚴嬤嬤哼了聲。
她吞了口口水,又是矛盾又是別扭地嘟囔道︰「他堂堂一個大男人故意跟我一個小女子過不去,也沒有很了不起啊!」
「老身耳力不佳,還請玉姑娘再說一遍?」嚴嬤嬤淡淡地道,可那表情明明就是——你好膽再說一遍!
「我去我去。」她心一跳,忙點頭如搗蒜,忍氣吞聲卻又不無小哀怨地叨叨,
「我、我去道歉就是了,嬤嬤您要不要早點去歇著?我們年輕人的事兒您就別攙和……咳,我是說,您就別掛心了,要是因此受累了那多不值?正所謂千般好萬般好,都比不上這身子來得強健好,您說是不?!」
嚴嬤嬤瞪著這個沒臉沒皮,也不知是靈光還是憨傻的小姑娘,一時倒有些啼笑皆非起來。
無怪乎青哥兒曲里拐彎的屢出奇兵,一會兒是山、一會兒是水地教人模不清看不透,原來對手便是個滑不溜秋的小泥鰍,槌不扁的銅豆子。
不過罩門倒是清清楚楚……這小姑子怕惡人。
「時辰不早了。」嚴嬤嬤微挑眉,莫測高深地道︰「大將軍慣常子時末就寢。」
意思就是道歉要趁早,隔夜就失效了。
「哎……」她頹然地嘆了口氣,「是,我這就去。」
瞧瞧,有權有勢就有這個好處,人家不用親自出馬就能橫掃千軍,把她打得落花流水。
「以後等本小娘發財致富,財可敵國的時候,我也要買三五百個下人嬤嬤來顯擺顯擺。」她照著嚴嬤嬤「嚴格規定」的路線,一路往燕青郎的寢樓方向走去,在三步一籠五步一燈的昏黃光暈中,兀自嘀嘀咕咕念叨。「到時候讓他們把我這個主子贊得天仙下凡似的,看還有誰敢動不動就拿我作耍玩兒。」
是的,就是作耍,就是玩弄,他燕青郎當她瞧不出他就是拿她當阿物兒「調戲」的?
不然一個鼎鼎大名威風凜凜戰功赫赫的鎮東大將軍,還當真會同一個小女子過不去?
「可是為什麼他要這樣作弄我?耍我很好玩嗎?」她腮幫子鼓得高高的,卻不知道自己胡里胡涂間還真說中了真相。
但不管怎麼說,人是官她是民,不去伏低做小還能怎的?
為了接下來悲摧的一一十九天「刑期」能好過點,玉米只得磨磨蹭蹭地到了燕青郎的寢居外頭,在好生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和深呼吸後,對著門外站崗的那位大漢開口。
「民女玉米求見大將軍,還請這位大哥通稟一聲。」
沒想到她那聲「大哥」一出,那名高大如巨松的大漢抖了一下,在夜色里黝黑臉龐微微泛白了,「玉姑娘請、請進……大、大哥就不必了。」
這是什麼邏輯什麼語意啊?
她眨了眨眼,正在迷惑間,里頭已傳來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
「進來。」燕大將軍發話了。
「是。」她忐忑不安地硬著頭皮推門而入,哪還有尋思什麼大哥不大哥的工夫?
燕青郎的寢居足足有她臥房的三倍大,一角擺放著大大的書案,牆上懸著柄古樸雄渾的寶劍,多寶格簡單安置的都是青皮兵書之類的,再往內里望去,是張收拾干淨簡約的青帳大床,里奇外外都透著股沉著靜肅的剛強氣息。
原來男人的寢房就是長這樣的啊?
她不知怎的雙頰一陣熱,幸虧屋內紗燈不甚明亮,影影綽綽間也瞧不清她紅通通的小圓臉。
「找我有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緩步自屏風後走出,語氣淡然,不冷不熱地道。
玉米一抬眼,瞬間連腦袋瓜都要冒煙了!
他他他……
寬肩厚背,身形健碩高大,許是要就寢的緣故,他一頭烏黑濃密長發披散在肩後,身上白袍衣襟微松,露出了大半個古銅色的強壯胸膛,仔細看說不定還能瞄見那頂端的茱萸……不不不,她這都是在婬思穢想個什麼東西啊?!
她慌亂地低下頭來,不敢再看那簡直要引人犯罪的「美色」,聲音微抖地道︰「我、我是來跟將軍道、道歉的,對不起!我不應該叫你去吃大便。」
「……」
玉米心驚膽顫地等了半晌卻是聲息不聞的,不禁偷偷抬頭看了他一眼,正好看見燕青郎伸手揉眉心。
「坐吧。」他放下手,又是雲淡風輕地道。
氣氛非常詭異啊……那他到底是生氣還是不生氣?
她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地挨著椅子邊慢慢坐下,不忘做出一副低眉垂眼恭敬賣乖的小意模樣兒。
燕青郎也在另一張窗下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寬松袍子的前襟因坐姿而微微敞開。
玉米總算及時把直勾勾的眼兒拉了回來,努力壓抑住奔騰蕩漾的花痴蠢相,心下暗暗痛斥自己有必要這麼色心上腦嗎?又不是沒見過男人!
但、是——將軍大人,您這樣羅衫半解微露酥胸也是犯規的吧喂?
「米姑。」
僅僅兩個字,便瞬間砸飛了玉米所有冒泡泡的旖旎遐思!
她忘了自己是來道歉的,也忘了自己剛剛還對著人家的身體流口水,怒上心頭凶霸霸地嚷道……「不要再叫我米姑!誰再叫我米姑我跟誰翻臉!」
「小米。」他從善如流地改口。
她一窒,圓臉上陰晴不定……算了,叫小米總比大米好听吧?
「大將軍有什麼見教?」她深吸了一口氣道。
「你不是個合格的廚子。」
「我又怎麼不是個合格的廚子了?」她登時氣炸,幾乎拍案而起。
「將軍府不是野店,既是入了主家,就該以主家口味為重,這點我可有冤枉你?」他淡然道。
她听得一愣。
「研究主家的喜好、忌諱,不是你分所當為之事嗎?」燕青郎靜靜地看著她。若說玉米剛剛還有一絲不服氣的忿忿,現在則是全然地啞口無言了。
月移更漏,屋里屋外一片靜謐默然,一個是神色深沉得教人探不出真底,一個是對自己的不專業深深感到良心有愧中。
「大將軍說得對。」良久,玉米終于抬起頭來,一臉嚴肅的思考。「當一天和尚便該撞一天鐘,佔著茅坑不拉屎更是種可恥的行為,往後這個月民女定當盡心烹食,不教大將軍失望。」
……立意很好,但用詞遣字還能再更慘不忍睹一點嗎?
燕青郎一手撫上額頭,好半會兒說不出話來,最後擺了擺手道︰「夜了,去歇著吧。」
「是!」她聞言如釋重負,咧嘴歡然地跳下椅子。「將軍夜安,將軍好睡,明早民女一定會讓您刮目相看的!」
他凝視著興沖沖的她,眼底掠過一絲微光。「嗯。」
玉米滿心滿腦已開始盤算著,明早要做點什麼好吃食來挽回自己身為廚子的聲譽和尊嚴,直到小腳要跨出房門的當兒,忽听見後頭那低沉嗓音又響起。
「小米。」
「噯?」她霍地回頭。
「明日午時我會在大營。」
「什麼?」她眨了眨眼,怔愣地望著他。
「多備點吃的,幾個幕僚副將都在。」他淡然地道。
玉米先是一呆,隨即大喜,這是要她大展拳腳,給她一個大大露臉的好機會嗎?
「他們都是北方人。」他若無其事地補充了一句。
大將軍這是……在提點她?
「知道了。」她朝他燦爛一笑,軟甜得像小小桂花綻放。「您放心,明兒看我的!」
燕青郎怔怔地看著她笑嘻嘻地蹦跳去了,良久,猶自失神……
一早,燕青郎面前擺放了一小沙鍋熱騰騰的粳米粥,幾只巴掌大的窩窩頭,一碟子嫣紅咸香的胭脂鵝脯、梨片拌青瓜,並一大碗湯色清澈滋味醇厚的當歸老鴨湯。
他看著這頓簡單卻搭配得宜、香味撲鼻的早飯,眸底掠過一絲笑意,卻不忙動筷。「她人呢?」
「玉姑娘還在小廚房里忙和著。」
他點點頭,拿起猶泛著熱氣的窩窩頭,若有心似無意地隨口問︰「她吃了嗎?」
「還未呢。」劍蘭看見自家主子的手一頓,忙道︰「婢子來前,見玉姑娘正在羊肋排上抹醬,火起得極旺,應是準備烤羊肉。」
「嗯。」他目光低斂,不動聲色地吃了起來。
劍蘭悄然退下,由一旁慣常服侍的劍竹默默為主子斟茶。
「主子。」面貌清麗中透著絲傲氣的劍竹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
「嗯?」
「主子,這位玉姑娘一看便不是個曉事的,既入府中專為您做菜,按規矩就該自行送菜上來,居然還毫不客氣地指使劍蘭,我們梅蘭竹菊乃府中四大侍婢,豈是她一個小小廚子能……」
燕青郎動作一停,目光冷淡地掃她一眼,劍竹霎時大驚失色,急急跪下。
「婢子失言了,請主子責罰。」
「到濤總管處自領罪懲。」他冷冷地道,「過後,不用回來伺候了。」
劍竹俏臉慘白如紙,渾身顫若抖篩,哀哀哽咽求饒道︰「求主子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奴婢往後再也不敢妄議主子和貴客了,求求您別攆奴婢走,主子……」
和到容貌俊美卻手段駭人的濤總管那兒領罪的恐懼相比,劍竹更害怕的,是從此不得再回到霸氣英偉的主子身邊。
「你明日就回燕國公府去吧。」他夾起了一筷子的胭脂鵝脯入口,緩慢吃著,淡淡道︰「心太大了,回去磨磨性子,予你也有好處。」
「不,主子,奴婢都服侍您十年了……」劍竹哭得如雨打海棠,楚楚憐人至極。
他的眼神越發森冷,「若非念及多年主僕之誼,單憑你生起了這份不該有的心思,本將軍就不容你。」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劍竹這下子嚇得肝膽欲裂,哪還敢有半點賣弄風情的心思,砰砰砰地猛磕起頭來。
「刀二。」他面無表情的開口。
「是!」一個黑色勁裝男子倏然現身,半跪行禮,而後動作迅速地拎起劍竹,瞬間消失無蹤。
燕青郎眸底閃過隱隱凌厲又悵然之色,稍縱即逝,而後沉穩如故地靜靜吃早飯。
人最怕看不清自己的位置,貪心太過,折損毀去的豈止是那情分?
食罷飯後,他起身,對悄然前來隨侍的劍菊道︰「京里那消息如何了?」
「稟主子,那事已有了線索,刀一正親自帶人循線而去。」
「盯著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