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白色波斯貓,三日後死狀慘烈的陳尸在御花園東角一棵百年柳樹下,頸項上的鈴鐺已然消失。
盡管宮中耳語多得駭人,各種陰謀論此起彼落,早料到事情會有如此發展的賀蘭歌闕依然如同過往般,于當月初一遣人通稟公主府的李嬤嬤,然後在月上東山、將御史院的公事全處理完後,在李嬤嬤的冷嘲熱諷中,步入公主府內府,靜靜朝那間從來都只有他一人的房間走去。
今夜,他來得比平素晚。因忙于公事而錯過政事堂廚的放飯時間,幾乎一整天都未進食的他,本想象往常一樣直接進入那間房,但當他途經那道他走了不知多少遍的長廊時,卻聞到了遠處傳來一陣美味佳肴香。
似是珍味玲瓏塔……
這公主府里,竟有人會做這道失傳已久的蕪江名菜?
聞著風中那絕對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本就月復饑到胃部隱隱發痛的賀蘭歌闕略略思索了一會兒後,直接拄著杖朝香味走去。
那間坐落在花廳旁的小小灶房中,此刻有一個縴細的身影在其間穿梭,她一邊輕哼著小曲,一邊查探著灶火,屋內小桌上擺放著幾道似是剛完成、還騰騰冒著白煙的菜肴。
原本一直在灶房中自在忙碌的女子,听到獨屬于賀蘭歌闕的腳步聲,有些狐疑地回了頭,當發現他的雙眸竟鷹似地盯著灶上蒸籠,不禁好奇地揚了揚眉……
「還沒吃?」
「嗯。」望也沒望南宮燕一眼,賀蘭歌闕注視著蒸籠上冒著的白煙微微一皺眉,「這珍味玲瓏塔若蒸過了頭便不鮮了。」
唷,這家伙敢情是個吃貨,鼻子夠靈,眼神夠利,要求夠高的哪!
但也難怪了,畢竟他怎麼說也出身名門世家,而賀蘭家族前幾代當家不僅個個都是名聞遐邇的美食家,更有人自己編錄過食譜。人常說富過三代懂穿,富過五代懂吃,他倒是一點也不辜負這話。
「你到花廳坐坐,一刻鐘後我把食籠給你提去。」
望著賀蘭歌闕眼下的濃重黑暈,听著那尋常人耳听不到的月復鳴聲,知曉他定是因埋首工作以至錯過政事堂廚的南宮燕無所謂地說道。雖她完全沒料到向來在公主府內府只待在房里的他,竟會因個珍味玲瓏塔而出現,但反正菜做都做了,多一人吃少一人吃無妨。
「嗯。」
依言坐至花廳的賀蘭歌闕,一刻鐘後,準時望見了南宮燕的身影,以及她手中的食籠。
「皺什麼眉啊,火候一分不差。」將食籠中的菜一道道端擺放在檜木八角桌上,又取出兩副碗筷,南宮燕瞟了賀蘭歌闕一眼後輕哼一聲。
「似是如此。」微微閉上眼先輕嗅一下菜香,賀蘭歌闕又睜眼凝望著那道珍味玲瓏塔的顏色與擺盤。
「就是如此。」坐至賀蘭歌闕對面,南宮燕自信滿滿說道。「你以前吃過這道菜?」
「幼時隨我老太爺吃過幾回。」
一點不客氣的舉起筷子,賀蘭歌闕用筷尖輕點了一下盤中包裹著塔尖的竹笙右側,然後在竹笙霎時掉落並散開成圍繞著蓮子砌成的玲瓏塔旁的一片湖,原本包裹在竹笙中的豐美食材盡皆展露在眼前時淡淡說道,「這年頭懂得請、更請得起蕪江廚的人家並不多,完全不藏私的廚子更少。」
「這樣的名廚,若非基于與我爹爹的私交,怎可能傾囊相授。」望著賀蘭歌闕嫻熟利落的開菜手法,听著他口中的信口閑聊,南宮燕同樣隨口回道,心底卻暗暗一笑。
想探她的底?沒這麼容易!
要知道,面對他這種老狐狸,她的警戒神經可是火力全開,畢竟她一點也不想因一時疏忽掉進了他的圈套,被他套出了什麼話握在手中當把柄。
警戒歸警戒,望著他優雅舉箸,夾起一顆杏子放入口中緩緩咀嚼時眼底的若有所思,南宮燕還是忍不住了,「怎麼?」
「這杏子的調味與我記憶中有些不同。」賀蘭歌闕皺眉望向南宮燕,「你爹爹的摯交好友若不是藏了一手,便是不夠地道。」
「看樣子也不是黃花草……」听到賀蘭歌闕的話,南宮燕也沒理會他,只是逕自望向盤間的杏子自語喃喃,小臉上的神情有些懊惱,「到底是什麼啊……」
無怪南宮燕要懊惱了,因為這道菜她雖做得形神皆似,但教會她做菜的阿姨給她出的這道小考題,這麼多年了,她始終沒破解成功過。
要是她能如同她那號稱「大學問」的姨丈一樣,不僅說得一口好菜,還能擁有一個絕對味覺的舌頭該有多好……
「綠荷葉?」
「我試過了,味道就是差那麼一丁點。」輕輕揮了揮手,南宮燕繼續努力絞盡腦汁想著任何有可能的調味香草。
「你吃過這道菜?」在南宮燕努力思考時,賀蘭歌闕舉箸食用著其他小菜,口中淡淡問道。
听似順著話題走,但賀蘭歌闕這話當然也不會只是信口閑聊,因為這道菜在華戌國已失傳二十年了!
據他所知,經由民間選秀女而被發現身分,並經過太皇太後、皇上,以及其他幾名老內侍總管確認且迎回宮中的「東月公主」,當初撿到她並將之當成親生女兒撫養長大的,雖確實是洛江著名世族,但他依然不認為一個地方望族的閨閣千金,能有機會吃到這道失傳二十年的名菜。
「誰規定我爹爹的私交好友非得是華戌國人不可?」瞟了賀蘭歌闕一眼,南宮燕徐徐說道,畢竟在這種言語攻防戰中,虛中有實、實在帶虛方為上策。
但該死的,對這家伙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戒心!
「金線花略酸。」
「五蘊草又過苦。」
「必須不酸不苦又微微苦中帶三分酸七分甜。」
「明明就是四分酸六分甜!」
「三分酸七分甜。」
賀蘭歌闕邊與南宮燕探討著有可能的調味香草,邊將桌上的佳肴盡掃一空,經由彼此一來一回道出的種種線索,一直也在腦中不斷琢磨的他,心底響起了三個字——紫宣蘇。
「紫宣蘇!」
他心底聲音響起的同時,也听到了南宮燕的驚喜呼聲。
驚喜聲過後,南宮燕一下子就沒了身影,賀蘭歌闕只遠遠听到她銀鈴似的興奮
笑語緩緩回蕩在花廳長廊里,「我現在就去試試,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
耳中回蕩著這句多少年不曾有人對自己說過的話,約兩刻鐘後,一道熱騰騰的珍味玲瓏塔出現在賀蘭歌闕眼前。
他與南宮燕對視一眼,一起落箸夾起杏子放入口中,半晌後,花廳里出現了兩聲感嘆至極的嘆息聲……
「是了。」
「是了!」
嘆息聲過後,花廳中再無人聲,一直到桌上菜肴完全淨空之時,賀蘭歌闕才終于緩緩放下筷子,取出一方白色方帕輕拭了拭嘴角,並對南宮燕微微一頷首,說了句「謝謝」後便緩緩起身,向花廳外走去。
「等,你平日吃甜糕不吃?」望著賀蘭歌闕拄著杖的高大背影,南宮燕突然出聲叫住他。
因為平素她都是自得其樂的自己下廚、自己享用,根本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人與她一起在這里用飯,所以做的菜飯分量自然有些不足,更何況他的食量還比她想象的大多了。
听到南宮燕的詢問,賀蘭歌闕停下腳步,靜默了一會兒後淡淡答道,「吃。」
「不怕我下毒的話,你帶點桂花糕走。我做多了,吃不完。」說完這句話,南宮燕立即轉身向灶房走去。
「你若真下了毒,我還反倒安心。」誰知賀蘭歌闕竟大剌剌跟在南宮燕身後,邊說邊隨她走至灶房內。
「想毒死你的人早排到烏山河源頭了,不勞我費這個心。我唯一覺得納悶的是,他們至今竟無一人得手。」
听到賀蘭歌闕的話,南宮燕輕啐一聲。只有傻子才會用下毒這種明顯黔驢技窮又愚蠢的笨手法來弄死他。經她私下查探,這些年曾對他下過毒的人還真是不少,但離奇的是,他一回也沒中過招!
盡管至今她尚未查清他究竟是如何逃過那些致命大劫的,但她與他一來沒深仇大恨,二來還想從他身上探知點消息,三來嘛,她的「國舅妻」身分實在給了她很好的掩護與活動空間,所以她一時半刻還不想改嫁。
注意到原本站在自己身後的賀蘭歌闕竟伸出手,優雅至極又孩子氣的用手指捻起甜糕一角直接塞進口里,南宮燕索性又多放了三大塊進食兜,然後轉身準備交給他。
「我同樣備感納悶。」明白南宮燕試圖試探他「百毒不侵」的背後內幕,但向來都是依靠自身獨特非凡嗅覺嗅出毒物的賀蘭歌闕,自不會傻到透露出半點口風,因此同樣隨意一語帶過。
「怎麼?」因想將東西交給賀蘭歌闕,不得不轉身望向高了自己一個頭的男子時,南宮燕再度忍不住,因為她發現他的眉心又皺了。
「桂花香相當濃郁,但糖色淡了些。」輕皺著眉心的賀蘭歌闕本是若有所思的淡淡答道,在發現南宮燕听到話後竟瞪著他時,緩緩眯起眼,「怎麼?」
「你何不干脆直接捉把糖霜往嘴里塞?保證糖色十足!」
將食兜塞到賀蘭歌闕手里後,南宮燕沒好氣的走向花廳開始收拾碗盤。
要知道,她做的桂花糖糕可是連她那號稱食界女皇的阿姨都贊不絕口,他居然有臉嫌不夠甜?
不過話說回來,人們口中這個不近人情、不假辭色、六親不認、老謀深算的老狐狸竟嗜重甜呢,真看不出來……
听到南宮燕明顯不悅的話語聲,賀蘭歌闕似是有些愕愣。望著她毫不理會他只顧收拾碗盤的縴細身影,他沉吟了半晌後才向外走去,走著走著,卻又停下腳步,「會做『清山玉盤燒』嗎?」
「敷山雲縣的清山玉盤燒?」听到「清山玉盤燒」五字,南宮燕眼眸驀地一亮,因為這道菜絕對是她的壓箱底絕活兒。
「是。」
「備料得花點工夫。」得到確定的答案後,南宮燕下意識便開始在心底盤算著清山玉盤燒所用的特殊食材與香料。
「料款我這月十五過來時會一並帶來。」
丟下這句話,賀蘭歌闕大大方方走出了花廳,只留下聞言後猛一抬頭望著他背影徹底傻眼的南宮燕。
料什麼款啊?
她只是說會做,又沒說要做給他吃,他這麼理直氣壯的點菜是怎樣?
更何況像他這種老狐狸,怎可能是為了吃而吃?根本是擺明了想藉吃飯時探探她的口風與底細,順帶在她勢必在他眼前無法離去之時,悄悄做點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吧……
正當南宮燕努力思索著賀蘭歌闕心底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時,她突然神色一凜,因為花廳旁一面經過多道光線反射與折射後的傳訊銅鏡上,此刻出現了一點一點的不規律閃光……
「當值幃官遇襲,幸逃。」
「傷否?」拿起花廳中的油燈朝向鏡面,南宮燕利用油燈的一明一滅作為暗號向傳訊者問道。
「否。」
「有否看清動手之人?」
「否。」
「身分泄露否?」
「否。」
「知道了。通令下去,天字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