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尹家大宅佔地數百坪，雖然人口稀少不至于太髒亂，但每日的清潔仍不可免，阿香不在的這段期間，雨若樂于接收這些工作。
尤其是清理奇偉的書房，讓她感覺更接近他。整理他踫過的書、擦拭他喝過的茶杯留下來的水漬、收迭好他睡過的枕頭、涼被，彷佛整個空間都留著他的氣息。
她能想象他看書時那專注沉著的神情，也能想象他走動時那輕緩穩健的步伐，這麼一個完美優秀的男人，真是她能匹配的嗎？念及此，她幽幽的長嘆一口氣。
擰干手上的抹布，雨若從木質地板上緩慢站直身子，忽然眼前一黑，她趕緊捉住身邊的椅子，可是暈眩的感覺不減反增，緊接著她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暈倒——
尹奇偉剛抵達公司，才發現昨晚帶回去研究的企劃案還擱在家里，連忙驅車折返，一進家門，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書房，一扭開門，即看見雨若晃著不穩的身子，直直向前倒去。
他急忙一個箭步，趕在她撞擊地板前及時扶住她。
她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嘴唇毫無血色，這可不是裝出來的，他立刻橫抱起她，沖向停在外頭的車子。
這時，雨若緩緩轉醒，映入眼簾的是尹奇偉慌忙的臉，而後她才發現自己被他抱在懷里，她虛弱的喚道︰「奇偉……」
「別說話，我送你去醫院。」他將她安放在副駕駛座上、系好安全帶，自己繞到駕駛座，準備發動車子。
「我沒事了，不用去醫院。」
他飛快的望了她一眼，「你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怎麼會沒事？」
「我只是暈了一下，常常這樣，過一會兒就會恢復了，你還是趕快回公司吧。」她不知道他怎麼又突然折返，但公事還是比較重要。
他不理會她，把車倒出車庫，「別唆，先去醫院。」
雨若立即噤聲，不敢再多說什麼。
一路上，她不時偷偷凝望他的側臉，英挺俊美的臉龐有隱約的憂色。他是在擔心她嗎？她雖然對于又給他添了麻煩感到抱歉，但內心深處卻得到極大的撫慰。
反觀尹奇偉並沒有太多的想法，當他看見她蒼白著臉色就要昏倒在地時，二話不說接住了她，只想著要趕快帶她去醫院，這一連串的作為全憑直覺。
他告訴自己，任憑誰見到一個弱女子昏倒在地，都會挺身相助，更何況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暫不論他與她的關系如何，救人都是天經地義的事。
但為何心里藏著焦慮？他不願去想這個問題，也拒絕去剖析原因。
這是尹奇偉第一次陪她做超音波掃描，雨若又羞又喜，羞的是她在他面前袒露著隆起的小月復；喜的是兩人終于有夫妻的感覺。
他飯著眉頭看著屏幕。那個小小的東西是他的孩子？一個大大的頭以及短短的軀干，像極了外星人。
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于雨若的肚子里有一個小生命，也可以說全然的漠視。但此刻，他親眼看到那小東西，听到小東西發出極快速怦怦怦的心跳聲，而這個新生命是屬于他的，他深深的被撼動了。
「胎兒一切正常，但母親有貧血的現象。」醫生解釋著，「尹太太是不是最近太勞累了？而且營養也攝取不足，才會發生暈眩。這情形要是不改善，長期下來會影響胎兒成長。」
坐擁數億資產的尹氏集團，竟然讓年輕的少夫人過度勞累又營養不良，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听著醫生的說明，尹奇偉的臉色愈來愈沉。
離開醫院，雨若默默的坐在副駕駛座，她見尹奇偉陰沉著臉一語不發，自知他心情像是拉緊的弦，緊繃到了極點。
車上的靜默持續了十分鐘，尹奇偉才試圖保持冷靜地開口，「醫生說你太勞累，請問你都做了些什麼事？」
「我……」雨若咕噥著。
不用她說，其實他清楚，阿香回老家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的書房卻仍能保持干淨整潔，更不用說整棟豪宅一塵不染，想當然耳，又是他這個「賢慧」的老婆做的好事。
「你難道不能像其他人的夫人，喝個下午茶、打個小牌、到精品店逛逛或者隨便找些人聊天？」
「我……對那些事沒有興趣。」她低聲回應。
「那看書呢？你不是喜歡坐在窗台看書？」
「我有啊，可是看書不需要一整天的時間，我還是可以做點家事。」
「只是做點家事？」尹奇偉不自覺提高音調，語帶懷疑。
雨若抿著嘴，「真的只做一點點……」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听著，從現在開始，家里的工作你都不準動手，阿香嬸不在的這段時間，我會請鐘點清潔人員來處理。如果你真的閑不下來，那就學點東西好了，你對什麼有興趣？」
聞言，她也跟著認真思考，不一會兒，有些興奮地回道︰「網頁設計！」
「好，我會請秘書安排。」
「可是費用……」她身邊沒有余錢。
尹奇偉不解的睨了她一眼，「什麼費用？」
「學費啊，學網頁設計一定不便宜吧？」
老天，她是真傻還是裝笨！他又氣又無奈，「身為尹家少夫人，需要為錢這種事傷神？你是故意嘲笑我嗎？」
雨若頭搖得像波浪鼓，忙著解釋，「沒有沒有，我絕對沒那個意思。自從我進到尹家，就只會讓你不開心，什麼事都做不好，也什麼忙都幫不上，我怎麼還能再有其他貪求。」說完，一滴豆大的眼淚落在她淺茶色的棉褲上。
「你……」尹奇偉本想回她一句「別裝模作樣了」，可是一瞥見她的淚水，其余的話語就忽然全梗在喉間。
阿香不在的這段時日，他明知道她清掃尹宅，卻從不過問。再者，他三餐不是秘書替他準備，就是與同事聚餐或招待客戶，可曾關心過她怎麼吃或吃什麼？
但若真像她自己說的如此平凡，又怎麼有辦法讓母親甘心花錢替她償債、買樓，還按月送零用錢給她的家人花用？總不可能只因為她懷著他的孩子吧。
她的一切行為讓他原本建構出的意象變得模糊不清，她對他又敬又怕的眼神、她靜默淡愁的氣息、她不曾抱怨的乖順，還有那奇特震撼的胎心音……這一切像播電影般輪流在尹奇偉的腦中一幕又一幕的反復播放，一股暖意充斥心田，也讓矛盾拉扯著他，讓他失去最自傲的判斷力。
雨若從梳妝台的抽屜拿出針線盒，坐在床沿細膩縫補著，才進行到一半，房門突然被打開，尹奇偉抱著枕頭、涼被進來。
她連忙將手里的東西全塞進枕頭底下，有些緊張的正襟危坐。
尹奇偉看到了她古怪的舉動，但因為她速度太快，沒能看清楚她藏的是什麼東西，但他也懶得深究，一把將枕頭、被子丟到沙發椅上。「不用緊張。」
「你……你今晚要睡在這里嗎？」看著他放好枕頭，伸個懶腰即躺在沙發上，雨若不由得好奇的問。
瞧她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他轉動身子，直到找到最舒適的姿勢。「放心，我不會趁你熟睡時溜到床上。」
聞言，她立即羞紅了臉，「不，這本來就是你的房間。」
是啊，這里本來是他的房間，如今自己卻像個入侵者。「阿香嬸不在的這段時間，我會睡在這里，萬一有什麼緊急事件，我才能及時處理。要是孩子出事，我可擔不起照顧不周的罪名。」他也是這麼說服自己的。
雨若下意識的模著肚子，「孩子很好。」
他不悅的支起上半身，「你的意思是，要我回書房，別多管閑事？」
「沒有！」她急著搖手，「你當然可以睡在這里……睡床上也理所當然。」
「很好，已經很晚了，你也快點關燈睡覺吧。」他躺回沙發上。
「噢，好的。」雨若偷望了他幾眼，拿起控制器，一一關掉房內的燈。
「這段時間，你都怎麼弄吃的？」
黑暗中他突然出聲，又把雨若嚇了一跳。
「阿香嬸在離開之前，給了我一張提款卡，她說家用的零用金可以從那個賬戶支領，所以我就領了一些錢，買菜做飯。」
對了，她會做菜，而且廚藝還不錯。「那張無限卡呢？你怎麼不用？」
「傳統市場沒有刷卡設備。」
傳統市場？尹奇偉以為自己听錯了。「你到傳統市場買菜？」
「是啊，那里的菜新鮮又便宜，種類也多，很方便的。」
傳統市場里擁擠的人群、零亂的攤子、此起彼落的叫賣聲……光想他就覺得不舒服，更何況要穿梭其中！「你自己一個人去？」
「司機會陪著我。」自從尹夫人下令不準她單獨上街後，阿香不在的這段時日，司機總是跟在她身邊。
一輛豪華房車停在熙來攘往的市場小徑？一個身穿整齊西裝、黑色皮鞋的男人置身在全是汗衫、夾腳拖的天下？多麼不搭的畫面。
「我對司機大叔感到很抱歉，因為我，他必須將車子停在兩個路口前，每次都讓他汗流浹背的陪著我采買，還得被旁人取笑他今天捉了幾個外星人。」
尹奇偉光是想象也忍不住笑出來。這些人還真有才，能聯想到MIB這部電影。
「明天開始別去市場了，我會給你我的秘書專線，你想吃什麼就交代她。」
「不能再去了嗎？」雨若暗暗嘆氣，和市場里那些親切的大叔大嬸聊天，多麼有趣啊！
「有什麼問題嗎？」他反問。
「沒有！」雨若輕聲但快速的回答。
「好，那睡吧。」
她听到他翻身的聲響，自己卻一點睡意也沒有。房里多了個人，好像一股無形的壓力向她推擠而來。
雖然與他同睡一房讓她緊張不安，但內心里對他卻是充滿了感激，她深刻的體認到，在他冷酷的外表下，藏著一個高貴正直的靈魂。
他均勻深沉的呼吸聲像一首催眠曲，漸漸卸下她緊繃的情緒，帶領她進入夢境。
和煦的陽光剛溫暖了房間，尹奇偉便已張開眼。
在沙發上窩了一夜，令他提前清醒。
掀開身上的薄被，他迅速起身，目光挪向床上的人，不經莞爾一笑，這麼大的一個人，平常老是怯生生的，踢起被子來可大方得很，接著將視線上移，她的頭發微散在臉龐，長睫毛下小巧的鼻子突然皺了一下，如朝露玫瑰般的紅唇喃喃囈語，接著傻笑起來。
在陽光的投射下，他靜靜的看著熟睡中的她，清麗的臉龐透著稚氣。
雨若翻個身，連帶移動了枕頭，露出一角淺灰色的布，他好奇的輕輕拉出那塊突兀的布，發現竟是他的西裝長褲。
他記得這條褲子，上回和同事聚餐時，被餐廳里一個突出的鐵制裝飾品勾住了口袋邊，硬生生把口袋撕開一個大口。返家後，他不在意的隨手一扔，也沒怎麼理會它，沒想到她竟然注意到了，還親自縫補，而且技術很好，完全看不出痕跡。
想起昨晚她急忙藏在枕頭下的東西，原來是這件褲子，握著褲子的手緊了，他的心也緊了。
雨若因適才的翻身，上身的睡衣下擺向上卷，露出了凸起的肚子，尹奇偉怔怔的望著她的肚子，他知道里頭住著一個小生命，這是多麼神奇的感覺！
昨天他終于第一次和他的孩子見面了，他再也無法忽視、再也無法輕易的走開，因為他的內心震撼了、他的情感澎湃了，他知道他是小寶貝的爸爸。
尹奇偉不自覺的伸出手，想輕撫她的肚子，感受小寶貝的存在，他想告訴孩子︰我是爸爸，你知道嗎？
她又動了一下，他的手突然懸在半空中，驚覺身體里有一頭猛獸就要月兌柙而出，而他就快要控制不住了。猛獸不斷的撞擊，是那麼激烈、那麼奮力，像要穿透了他的身體，吞噬他的意志。
這樣的感覺著實嚇到奇偉了，他抖著手連連退開好幾步，他問著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對她產生一家人的感覺？為什麼會對她生出無限的柔情？他該輕蔑她、討厭她的，不是嗎？為什麼他的意志會輸給了感情？
不、不……尹奇偉轉身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