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 第三章 作者 ︰ 金吉

「跟我來吧。」鳳旋心想,好歹替她包扎好再讓她回家。他領著她來到南市軍巡鋪與公共水井所在的廣場。

他不是第一次來到大辰的天京,但每一次總是要佩服天京這個城市的完善規畫──東西南北四區都有完整且潔淨的水利分配,而軍巡鋪與公共醫廬都設在能便捷取水之處。因為雪季長達三個月,大辰很早就發展出優秀的水利與蓄水系統,更是曾令孩提時的他大開眼界,回到高陽後立刻向父親提出應該師法大辰興建完善的水利系統,因此受到父親的贊賞與肯定;那時他才十三歲,哪曉得會因此在兄長心里種下猜忌的種子?

他帶她來到醫廬里,讓大夫給她清洗傷口,順便也把衣服上的髒污做些簡單的擦洗,包扎完傷口,順便處理了膝蓋上的淤血。

「謝謝你。」就算生長在宮中,黎冰也知道他沒必要做這些事。

在炎帝城,每個宮和每個宮之間向來是壁壘分明,自掃門前雪,尤其長樂宮不是皇後的太平宮,她雖身為大公主,也只不過是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當奴才沒有不勢利的,總得清楚誰才是該巴結該討好的,才不會無端被將來掌權的主子記上一筆。她也害怕在別的宮給母親惹麻煩,從小就是戰戰兢兢過日子,像這樣被一個陌生人所搭救、照顧,她都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黎冰坐在對她而言有些高的椅子上,方便藥師替她檢視膝上的傷口,這還是鳳旋怕醫廬里的人不夠小心,對她道了句失禮,兩手合握她腰身將她抱上去的。那一瞬間黎冰差點以為她真是要飛身上雲端,害怕心跳的鼓動太明顯;而鳳旋則想著,這小姑娘方才沒被風吹跑真是奇跡啊。

黎冰偷偷從面具底下打量著鳳旋,他早就把身上的羽氅隨手丟給一名乞丐,臉上的金泥原本也只是隨意抹上兩筆,身上是原來穿著的黎色大袖衫和深絛色腰封,沒有什麼特別彰顯貴氣與身分的裝飾,相較于少年們那種毛躁生澀又不知所以然的囂張外放,他倒是顯得特別內斂而且自在,黎冰突然覺得臉上的面具害她好熱啊!

鳳旋看到她瘦弱的膝蓋上觸目驚心的青紫,細女敕的手臂也包扎上白布,忍不住一再問藥師,到底會不會留疤?後來甚至跟藥師買了一瓶傷藥,據藥師保證能夠讓傷口不留疤,他把那瓶藥塞到黎冰手里。

畢竟是表弟惹出來的禍,他就當幫霍磊收拾爛攤子,總不能讓人家小姑娘因此留下疤痕。這不算多管閑事吧!

「我送你回家去吧。」送佛送上西,若是害這小姑娘出了意外,他會睡不安穩的。

黎冰害怕她再推拒,會讓這個好心的大哥哥以為她有意排斥,情急之下只好道︰「我和家人約在朱雀門外,可是時辰還沒到,我想再多走走逛逛。」

怎麼有家人放心讓這麼嬌滴滴的小姑娘自個兒逛慶典?不過今天晚上,只要姑娘們不隨便一個人跑到游行以及懸掛燈籠的大街以外的地方,大致上都能算是安全的。

所以,接下來就不關他的事了。鳳旋思考著是不是要把她送到朱雀門附近,朱雀門是炎帝城的正南門,又緊臨南市,三品以上內閣大臣的官邸幾乎都在南市,也是內閣大臣們早朝時出入的地方,巡邏的官兵尤為勤快。這小姑娘身上的衣飾打扮確實不像尋常布衣,看來也是個官家千金,送她到朱雀門的話應該算安全吧?

偏偏這時,連晚膳都沒用就偷跑出宮的黎冰,肚子倒是很會挑時機地響了起來。雖然戴著面具,但她的耳朵和脖子還是紅得明顯極了,粉紅色的耳朵,白里透紅的脖子,讓人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低下頭來不敢見人的模樣竟然又讓鳳旋心里升起濃濃的愧疚感……

啊,他明明什麼都沒做啊!

「對不起。」她很小聲很小聲地道歉。

她又為何總是在道歉呢?鳳旋有些沒好氣,心里只糾結了半晌,便決定不再掙扎。「走吧,反正你說時辰還沒到,我請你吃東西。」如果她在等候家人的時候被風吹跑就糟了……

什麼理由都好,把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放生」本來就違背他的本性。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身分尷尬,又身在異地,他根本不會顧忌這麼多。

黎冰沒有推辭。而且她有些害臊地發現,她心里其實是竊喜的哩!

鳳旋帶著黎冰到南市某一家風評還不錯,但他向來很少光顧的茶樓,以免熟人認出他,又多嘴傳了些什麼出去。

霍磊和他約定的仙閣酒樓在北市,所以至少可以不用擔心會遇見霍磊。再說,依鳳旋對表弟的了解,只要有了他那些紅粉知己,霍磊很快就會忘了今夕是何夕,他只要記得在午夜以前去把表弟從溫柔鄉挖出來就行了。

黎冰還是沒取下面具,鳳旋也不勉強她。夜神祭典里,女孩只有在心儀的男子面前才會拿下面具,于是很多用在夜神慶典里的面具多為半罩式,女孩子整夜戴著也不影響吃喝。據說也有些大戶人家的千金,因為這個習俗難得能光明正大和情郎見面面具讓她們不至于拋頭露面壞了家族的門風。即便此時在這茶館里,沒拿下面具的也大有人在。

見黎冰很客套地點了一碗面疙瘩——他不知道黎冰對平民小吃好奇已久,尤其是這類上不了台面,也不會出現在御膳房里的小吃,點它的時候其實黎冰還有點興奮哩。鳳旋心想一碗面疙瘩怎麼吃得飽?難怪小丫頭這麼瘦。于是他又點了一碟牛油酥餅,一籠蓮子蒸糕,一塊麻油漬女敕豆腐,一壺熱茶,兩人一起配著吃,他自個兒也點了家鄉味的冷湯面,不時要她多吃點。

席間兩人沒什麼話好說,畢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小丫頭一些小動作實在令他感到好笑。黎冰對宮里也常出現的酥餅和蒸糕興趣不大,對她碗里的面疙瘩倒是挺驚奇的,連面湯里一小塊蔥花都吃得津津有味,一根豆芽也細嚼慢咽,喝湯時就好像那是什麼稀有的瓊漿玉液,輕啜一口,小心地舌忝了舌忝唇邊的湯汁,然後才一派神聖肅穆地讓湯匙里的湯汁滑進嘴里,讓用了豬骨、玉米、蘿卜以及西紅柿熬煮出來,再佐以海鹽的鮮甜湯汁在口中流過,最後才緩緩吞進肚子里,差點都要發出一聲贊嘆了呢。

要吃面疙瘩時,這小丫頭也很有戲,還特別仔細觀察隔壁桌怎麼吃,她便如法炮制,配湯吃,大口和著蔬菜吃,咬一半吃,或一口一個再三咀嚼著吃。至于從來沒听過也沒看過的冷湯面,就更讓她好奇了,見她頻頻偷看他碗里的冷湯面,小心翼翼,知道有點失禮卻又忍不住頻頻飄來打探的視線……鳳旋嘴角都快要失守了。

于是,鳳旋索性跟小二要了個小碗,把自己碗里的冷湯面盛一些給她。

「跟我家鄉地道的南方口味不太一樣,不過還算可以。」

吃別人碗里的食物,實在不是一個皇室公主該有的行為,但她還是覺得很開心,而且迫不及待想嘗嘗這種南方的冷面,甚至忍不住對自己道,就把這小小的「不合禮節」當成一次獎勵吧,她難得叛逆的獎勵。

原來面疙瘩是這種味道,原來南方人吃這樣的冷面。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像在她不食人間煙火的象牙塔里,開了扇讓她眼楮一亮的小窗。

「公子……是南方人?」第一次開口和陌生人閑聊,她好緊張,再三確認自己嘴里沒食物才敢開口。

鳳旋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遮掩。「我是高陽人。」雖然他沒什麼口音,高陽和大辰的人外貌上也沒有特別明顯的差異,若不說其實難以察覺。

高陽,她知道,是大辰的盟國之一,位在南方,土地豐饒,氣候溫暖,據說高陽國一年里沒有幾天是下雪的,在他們國境更南方,有些人甚至終生連雪都沒見過。這些是她在太傅那里學到的……

實際上當然不只這些。她很努力地听母妃的話,努力學習,努力表現,讓父皇對她有好印象,就算犧牲睡眠與所有空暇時間也在所不辭。她可以默背出關于那些盟國的一切,研讀那些國主的治國之道,把太傅交給她的課題盡可能做到完美。

但顯然,那些都還不夠。永遠不夠。

她徹夜無眠地做好的功課和復習,日日夜夜所做所想就是達到母妃與父皇的要求,當她把自己耗盡,以為熬出了一點成果,片刻也不敢休息,雙手戰戰兢兢地捧著送到他們面前,卻永遠只看到失望和不耐。

她的兵術策論,好不容易得到太傅的認可,太傅說她已經寫得無可挑剔。

但,「另一位殿下」所寫的,卻連父皇也拍案叫絕。

完美和接近完美,令人激賞和無可挑剔,不是相差無幾,而是天差地遠!她被太傅寫了嘉獎批注的文章,回到長樂宮卻被母親發狠地撕毀,得到的依然是一頓痛打。

高陽國有些什麼?她其實背得好多好多,這一刻卻喉嚨發緊,拙于開口。

「高陽在南方。」以為小丫頭覺得陌生,鳳旋沒有不悅,就當作跟剛認識的朋友介紹自己的故鄉般開口。「是最早和大辰結盟的國家之一,不過我們的土地比大辰小,而且務農居多,所以我一直很想來大辰學習你們的水利……抱歉,怎麼跟你講這些?」他忍不住失笑。

這些她其實都有學過呢。黎冰囁嚅道︰「我很羨慕你們……」

她說話時總是怯怯地,讓鳳旋以為自己听錯了。「嗯?」

「下雪的時候,來不及往南遷或無家可歸的小動物就被凍死了。」她不喜歡下雪,偏偏天京的雪季常常長達三、四個月。

盡管她的話听起來有些沒頭沒腦,鳳旋仍是會意了,看來她知道高陽很少下雪。「是啊,我來到天京兩年了,雪季對我來說是難挨了點,不過多鍛鏈身體,多跟著工人一起干活兒,長久下來也適應了。」這話題還真讓他有點想家了。「高陽很少下雪,不過水患總是三年四年便一犯,我真希望我在這里所學到的,能早點回去紆解家鄉的困境。」

所以……黎冰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坐姿,「你會在天京住多久?」不知道為何,她突然在意起這個問題。雖然仔細想想,人家在天京待多久關她什麼事?她既管不著,也沒有影響吧?

鳳旋只當她隨口問問,便道︰「住到我父親氣消了,或者……」其實真正需要「消氣」的是兄長,父親只是讓兄長有個台階下罷了。然而他想過,I兄長繼位,他也不見得就能獲得原諒,也許他這輩子都回不去了吧?這個想法讓鳳旋突然無比消沉,「不說這個了。」

他突然打住話題,而且神色一黯的模樣,讓黎冰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做錯了事,當下便放下竹箸,小手平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頭顱又低了下來,囁嚅地道歉︰「對不起……」

鳳旋一愣。她怎麼又道歉了?

「不是……」看來她誤會了什麼,鳳旋有些頭疼,見她把頭垂得更低,簡直是挑戰他無動于衷的極限——他要是真懂得做到無動于衷,此刻也不會跟她坐在茶館喝茶了!

鳳旋幾乎想嘆氣了,卻靈光一閃,突然道︰「你知道水月行者嗎?」

黎冰緩緩抬起頭,一方面很高興他似乎不怎麼生氣,另一方面卻也有些汗顏,她完全不知道什麼是水月行者。

「那是來自高陽的流浪雜戲團,他們在大辰與諸王之國間一邊流浪一邊表演,在民間很受歡迎,經常在各國的重要節日和慶典時前往演出。」他可沒有半點敝帚自珍的意思,水月行者憑藉著實力受到各國百姓喜愛是事實,只是在貴族間不見得享有同樣的盛名。

「我知道他們今天在東市得到演出許可,本以為沒機會去瞧瞧,你有興趣陪我一起去嗎?我請你看來自我的祖國的表演。」

「可以嗎?」黎冰雙眼都亮了起來,即使隔著面具,依然熠熠如光,露在面具外泛紅的臉蛋,足以讓人明白她有多期待。

高牆外的一切,天京外的一切,大辰以外的一切,從來都讓她向往啊!

「當然。」原本只是想安撫她,不料正合她心意。

其實他自己也是期待的吧?在陪霍磊出門參加祭典時,他就遺憾自己今晚不可能有空閑去看看來自故鄉的表演。以前在高陽時,他對這類活動其實也不算熱衷,但身為王子,他樂于接觸各行各業的翹楚,喜歡和他們高談闊論,听听他們的想法……啊,他果真徹頭徹尾像個野心分子,難怪兄長總是把他當成那根在背上的刺!

那時他就是水月行者後台的常客,那些走江湖賣藝的一開始對他都還有些保留,畢竟他的身分地位與他們這些常人所謂的下九流格格不入,更不是特別熱愛民間雜戲技藝,但鳳旋沒有一點王子的驕矜與架子,又樂意傾听百姓的聲音,並且會適時地向朝廷提出建言,這在高陽是很讓人津津樂道的。他或許是外行人,但他對人民與土地的熱愛,讓他甘于放段多听多參與,久而久之這些江湖朋友反而比他那些貴族朋友,對他更推心置月復。

而現在,要去見這些故鄉的江湖朋友,他還是有一點「近鄉情怯」的。誰都知道,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美其名是表示對大辰的效忠,表示願意讓自己的兒子為大辰效犬馬之力,事實上根本是將他流放在外。

大辰皇帝也知道這一點。幸運的是,盡管大辰皇帝自己的家務事並不如外人看見的那般和諧美好,但他倒真是一位仁慈有遠見的君主。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其實有逼他當質子的意味,既能避免長子忌憚次子進而發生兄弟鬩牆、愧對宗祠的憾事,又能拍大辰馬屁,真是算盤打得響亮。

然而兩國既和平共處,派個質子過來也沒什麼意義,大辰皇帝不想讓高陽王的家務事影響兩國未來的關系看樣子也很明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哪怕帝王將相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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