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痕 第四章 作者 ︰ 季可薔

晚餐過後,傅信宇開車送自己的岳丈大人回家,「順路」也載夏初雨一程。他岳父家就在不遠處,方懷義很快就下車了,接下來的漫漫路途只剩兩人在車上獨處,氣氛沈寂,說不出的尷尬。

月光在前方的路面暈染著一片朦朧,夏初雨盯著月色,腦海思緒起伏,想起該如何打破僵凝,雖說他擺明了不想與有任何交集,更懶得與她說話,但她有好多事想問他,好多事想弄清楚。

她想問他,這三年來,他的婚姻生活過得幸福嗎?與自己的妻子相處得好嗎?如果處得不好,問題出在哪里,她能否幫得上忙?

若是她能夠幫助他找到幸福,她會很樂意很樂意傾盡全力的,若這將會是她人生最後的日子,她但願自己能全部奉獻給他。

因為,她還是愛著他,時過境遷,她發現自己依然忘不了他,歲月並未磨滅她藏在心底的美好回憶,透過時光的濾鏡看,似乎反倒顯得更加鮮明。

夏初雨深呼吸,悄悄平定過分急促的心韻,刻意以一種不慌不忙的語氣揚嗓。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啊,傅信宇。」

他聞言,震了震,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掐緊。

見他仍默不作聲,她繼續激他。「我說,你怎麼會一點都沒變呢?都三年過去了!」

他驀地收攏眉宇。「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到現在還是不愛說話啊!你老婆整天跟你這個悶葫蘆相處,不悶嗎?」

銳利的陣刀砍向她。

她笑笑,眉眼彎彎,一副悠閑自在的姿態,絲毫不畏懼他凌厲的注視。「你如果希望人家了解你,自己也得放段去迎合人家,夫妻之間需要持續的溝通和對話,感情才會更好。」

「……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想說,為何他們夫妻感情看來那麼冷淡呢?為何要讓她見到他過得不幸福?「你這是在嘲笑我嗎?」

嘲笑?她怔住。「我沒這意思。」

他驀地轉達方向盤,靠邊緊急停車,尖銳的煞車聲劃破黑夜的空氣,也震動了車廂內的氣流。

看樣子他生氣了。夏初雨不安地扭動了子。

他轉頭瞪她,墨陣在夜色里閃著陰郁的瞳光。「為什麼今天你讓嬌嬌做那些菜?」

「啊?」

「椒麻雞、青木瓜色拉,就連飯後的甜點也是我愛吃的——嬌嬌從來就不曉得我喜歡吃這些東西,是你告訴她的,對吧?」

「我沒……她怎麼可能不曉得你喜歡吃這些?」

「她就是不、知、道!」言語如刀,切割她心房。

她不可置信地望他。「為什麼?你們還算是夫妻嗎?怎麼會連對方喜歡吃什麼都不曉得?」

「為什麼要曉得?」他犀利地反問。「誰規定夫妻之間一定要知道這些?」

「因為……」她一時啞然。

「夏初雨,你究竟以為自己是誰?婚姻問題診斷專家嗎?我需要你來教我怎麼經營自己的婚姻嗎?」

「我沒那意思,我只是覺得你好像……過得不幸福。」

「我沒想過要幸福。」

淡漠的回應如鋼索,掐住夏初雨喉嚨,她怔怔地看著傅信宇面無表情的臉龐,為何他能將一句令人心痛的話說得如此漠然?

「我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結婚是為了幸福,我說過我的婚姻必須能為我帶來……」

「權力與財富。」她澀澀地接口。

他一凜,抿唇不語。

「所以你現在都得到了,你應該很滿意了。」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猶如一根羽毛,靜靜地飄落他心上。

他卻倏地有種被壓得透不過氣的郁悶感。「我滿不滿意,不需要向你交代。你管不著。」

「對,我管不著。」她輕聲地表示同意,強忍胸臆一股糾結的酸楚。「但是信宇,你這樣真的快樂嗎?」

不是說了她管不著嗎?

暗信宇怒了,心海霎時翻騰。「你下車。」

「什麼?」她一愣。

「下車!」他毫不留情地命令。「我很累了,沒精力也沒義務送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回家,你自己叫出租車。」

「信宇,你……」

「下車!」

夠了沒?他有必要這樣驅趕她嗎?好歹三年前他們曾經在一起過,對他而言,她已是不相干的女人了嗎?

好冷酷的一句話,好殘忍的男人!

「傅信宇,我恨你。」夏初雨緊緊咬牙,水眸隱隱浮漾淚光。

「你恨我?」他傲慢地哼。「憑什麼?」

她怔住。

「別忘了,當初選擇不告而別的人是你是你主動提分手!」

所以呢?他這是在怪她?

她忍不住嘶喊。「就算是我先離開的又怎樣?你在乎嗎?你有來找過我嗎?你有因此就決定不娶富家千金了嗎?」

他狠狠瞪她,眸刀冷厲無情,刺痛她。

她全身顫栗。「我走,只是成全你而已,你不覺得松了口氣嗎?」

他咬牙,許久,一字一句地從齒間迸落。「沒錯,我松了口氣,多謝你的成全。」

她倒抽口氣。「傅信宇!你……」

「你以為我的婚姻不幸福,跟我老婆相處得就像兩個陌生人,我就會對以前所作的決定後悔嗎?告訴你,夏初雨,我沒後悔——就算當初我背棄了你,換來這個可笑的婚姻,換來一個紅杏出牆的老婆,我不後悔!」

紅杏出牆?她震懾,心跳暫停。「你老婆……有別的男人?」

他冷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不,她不知道。她看得出方嬌嬌任性嬌縱,看出他們夫妻貌合神離,但沒想到事情竟已惡化至此。

「那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他語氣更嘲諷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是那種沒了愛情便會覺得天崩地裂的男人。」

是這樣嗎?

夏初雨愴然下車,愴然地站在街邊,目送他開車揚長而去。

他走得那麼干脆,沒有一絲猶豫,她開始覺得恨他了,真的,真的很恨他,恨他放棄追尋幸福,恨他在她生命也許將走到盡頭的時候,還如此令她牽掛難舍。

她好恨他……

淚水在她眼痰開起一朵花,然後,無聲地凋落。

他沒看到她眼里的淚花,但他看見她獨自坐上出租車的身影,看見出租車停在她家樓下,而她孤單地上樓。

他看見夜色蒼茫,而對街一間小巧的餐館招牌仍亮著燈。

他心念一動,走進那家餐館,這里變了很多,以前賣的是家庭式的西班牙料理,現在菜單上都是些俗氣沒特色的簡餐。

他在窗邊坐下,點了一杯淡而無味的咖啡,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恍惚之間,彷佛听到一道清脆歡悅的嗓音……

「這些是本店新開發的菜色,招待你試吃!」

一個托盤送到他面前,盤上擱著幾碟西班牙風味小點,勾惹他空空的胃袋。他抬頭,望向一張清爽燦爛的笑顏。

「你知道Tapas嗎?西班牙人很習慣在晚餐前來幾盤小點心當開胃的下酒菜,這是酸豆燻鮭魚,這是臘腸干酪釀烤蘑菇,還有這個脆皮蘆筍卷,是我的得意之作——我發現這里附近有不少上班族,下午的時候讓他們來這邊跟客戶談談事情順便吃點點心,應該很不錯吧!你覺得呢?」

為何要請教他的意見?

「因為你是我們重要的常客啊!你喜歡吃的東西,我相信別的客人一定也喜歡吃。」她笑得甜蜜。「快試吃看看吧,然後告訴我好不好吃。」

在她百般催促下,他終于試吃了,也誠實地告知自己的感想,她很專注地聆听,對他的意見極為慎重。

那是第一次,他們有了比較深入的談話。之後她便經常主動找他聊天,她很活潑,各式各樣的話題都能侃侃而談,起初他覺得她有些煩,有些聒噪,但不知怎地,他就是無法冷漠地拒絕她的攀談。

為什麼呢?

他也不懂,或許是因為這間小而美的餐館給他一種家的感覺吧!不論是溫馨的裝潢、美味實惠的料理,或是她這位笑臉迎人的老板娘,都讓他感到很舒服,在漫長而疲憊的一天過後,來這里吃一頓簡單的晚餐或宵夜,彷佛能淨化全身的污穢。

他工作時間很部固定,經常加班到深夜,有時店內只有他一個客人,她仍會堅持不打烊,耐心地等他用餐。

這時候她便會來到他身邊,一邊啜著花茶,一邊呱啦呱啦地告訴他很多事,比方她爸媽有多嗦,每次她回老家就催著她去相親,詭異的是每個相親對象都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怪咖,簡直就是考驗她身為人家女兒的孝心。

「你知道嗎?好幾次我好想對我爸媽發飆喔!真想跪下來求他們放過我,就算我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會拖累他們的,就饒了我會怎樣啦!你說是不是?」

她很喜歡問他的意見,他多半不回答,偶爾漫不經心地點頭或搖頭。

但她從來不介意他的沉默,依舊落落大方地與他分享自己的私生活,但又不是那種自我中心的強迫推銷,當他疲倦想獨處時,她都看得出來,會體貼地退下,給他安靜的空間。

自從認識她後,他很少感到寂寞,在心情憂郁的時候,听著她妙趣橫生的各種糗事,忍不住也會想笑。

某天,他在公司接到醫院傳來的消息,他父親去世了。

他不確定那算不算是噩耗,只知道自己趕到醫院時,父親已蒙上白布,蓋去總讓他感覺厭惡的那張臉。

他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流,火化了父親的遺體,將骨灰壇安置于山上某座靈骨塔,然後在滂沱大雨中,一個人默默回家。

他生病了,燒得很厲害,連續幾天出不了門,好不容易熬過了最痛苦的期間,有了點食欲,他打電話到她店里。

是她本人接的電話,一听是他的聲音,她大大嘆了口氣。

「你怎麼了?好幾天都沒到店里來呢!是出差了嗎?我好擔心你出了什麼事!」

她擔心他?

他愕然,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嗓音。「我沒出事,只是生病了。」

「生病?生什麼病?很嚴重嗎?」她語氣焦灼。

「只是有點發燒而已。」他輕描淡寫。「我想問你們店里可以送餐嗎?」

「送到你家嗎?當然可以!」

她興高采烈地接受他的點單,半小時後,她按他家門鈴,他以為她是送來餐點,沒想到她卻是買好材料親自來下廚。

「你生病了,不能吃我們店里那些東西,得吃點清淡的,所以我來幫你熬粥、炖點雞湯什麼的,對了,這杯打碎的柳橙隻果泥你先喝,先墊墊肚子,補充一點維他命C。」

她像母親吩咐孩子,又像妻子照顧丈夫,將他的一切打點得妥妥帖帖,順手也幫他整理了凌亂的居家環境。

他喝著撒了青蔥和蛋花的粥,吃著她精心準備的小菜,冰涼的心房慢慢地流進一束溫暖。

那天黃昏,霞光很美,將她在窗邊忙碌的倩影映襯得如詩如畫。

「為什麼發燒呢?」她忽然問。

他愣了愣,好一會兒,才沙啞著揚嗓。「因為淋了雨。」

「為什麼淋雨?」

他沒回答。

她見他不吭聲,轉過容顏,眉宇淡淡攏著憂色。「以後別這樣了,一個男人孤身在外,要懂得照顧自己。」

「你不是也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嗎?」

「我不一樣啊!我們女人很懂得照顧自己。」

「我們男人也不是小孩子。」

「淋雨淋到發燒生病,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她溫柔地嘲笑他。「是大人的話,就別做這麼令人擔心的事。」

他令她擔心嗎?

他怔忡地瞧著她,而她似乎也驚覺自己無意之間流露了心意,頰畔羞澀地染上霞暈。

「呃,你一定累了,那你吃過藥,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倉皇落話後,她旋身便想離開,而他不知哪來的沖動驀地拽住她手腕。

她疑惑地回眸望他,而看著她那單純天真的眼神,他的心有短暫的疼痛。「留下來陪我。」他啞聲低語。

「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深深地望她,而她也深深地回凝,瞳光明滅不定,似是掙扎著什麼。

良久,她才輕輕地開口。「你對我,有一點點在意嗎?就算是一點點喜歡也好。」

他默然不語。

而她瞬間便理解了那樣的沉默,櫻唇無聲的綻開,吐落心傷的言語。「沒關系,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我都無所謂。傅信宇,我願意留下來陪你。」

那並非他這輩子初次听到女人對他示愛,卻是初次令他感到一股無可言喻的愧疚。

當他在床上貪婪地佔有她的胴體時,他祈禱她的心別落在他身上,因為他不想要。

他厭倦女人總是對他索求那些他根本給不起的承諾。

但意外地,在他們繾倦纏綿的隔天,她竟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接著好一段日子毫無音訊,知道某個徹夜失眠的清晨,他主動去到她店里。

她正拿抹布擦窗,準備開店,他大踏步走向她,氣勢咄咄逼人。

「為什麼不來找我?」他興師問罪。

「啊?」她怔住,半響,燦燦揚笑。「你病好了嗎?看起來精神很不錯。」「早就好了!」他幾乎是怒視她。「為什麼連一通電話都不打給我?」

她眨眨眼。「你希望我打給你嗎?」

他一窒,霎時感到狼狽。

她注視他陰晴不定的眼神,軟軟地揚嗓。「我以為你不會想再見到我了。」誰說他不想再見到她?

他用力捏緊拳頭。「我有結婚的對象了,是我老板的女兒,她現在還不是我女朋友,但我總有一天會娶到她。」

她聞言,雙手輕顫,抹布悄無聲息地落了地。「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只是想跟你說清楚,我就是這麼自私自利的一個男人,我不相信愛情,也不打算跟任何女人談戀愛,你如果想從我身上得到這些,勸你還是死心吧!你不可能從我身上找到溫暖和人性。」

「為什麼你要這樣說話?」她容色發白。「一個人怎麼可能沒人性?」

「我就沒有!」他強調。「我自私、無情,凡事只計較利益,我對人生早就有規劃,愛情不在我考慮的範圍。」

「所以呢?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想說什麼?

他憂郁地盯著她,就像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盯著拋下他們父子倆、飄然遠走的母親,他感覺自己的心房如同當時,破了個大大的洞——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還要我嗎?」

她沒立刻回答,圓亮的眼眸氤氳著霧氣,跟著,落下一顆顆清澈透明的淚珠。他以為她會生氣,會重重甩他耳光,或許辛辣地諷刺他幾句,但她竟是翩然投入他懷里,用那縴細女性化的手臂,勇敢地環抱他。

「我要!一個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她笑著流淚,笑著在他心版烙下永遠難以磨滅的記憶。

回到她租的那間三十年的老公寓,夏初雨發現自己怎麼也靜不下心來,情緒如打結的毛線糾成一團,她整個人坐立不安。

實在焦躁難耐,于是她抓起鑰匙,又匆匆下了樓,在家附近散步,不知不覺來到對街的小餐館。

這原本是她開的店,三年前為了了斷情傷,她將店面頂讓給他人,如今成了一家毫無特色的簡餐館。

這里有她滿滿的回憶,快樂的痛苦的,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一個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當年她對他說過的話,他可還記得?

夏初雨佇立于路燈下,靜靜沈思,透過落地玻璃窗,她能看見店內的服務員正進行打烊的工作。

她看見有個男人在櫃台前結賬,接著推門走出來。

夜色雕琢著他的臉,那麼英俊、那麼凜冽如刀的一張臉,她的心怦然震顫,遲疑半響,終于忍不住舉步追上去。

「信宇!」

她揚聲喚他,他沒听見,眼看著那頎長的背影逐漸沒入黑夜,離她更遠,胸臆不覺升起某種無名的恐慌。

「信……」

驀地,月復部一陣撕裂般的抽疼,她承受不住,只能捧著肚子無助地蹲下來,冷汗涔涔由鬢邊墜落。

好痛!她快承受不住了,誰來救救她?

夏初雨掙扎地喘息,掏出手機,撥通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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