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傍晚,他們去吃冰。
大熱天,冰果室擠滿剛下課或下班的人們,吵鬧擁擠。大家排隊前進,輪流選料結帳。
徐遠注意到老板娘跟員工一直望向程少華,他們竊竊私語——
「是他嗎?」
「就是那個棄養生母的作家?」
「好像是耶。」
程少華也听見了,他投給徐遠一個尷尬的笑。
刨好冰,結帳時,自認是正義之士的老板娘酸溜溜地說︰「現在養孩子有什麼用啊,長大就不管老母。」一邊說著還一邊諷剌地冷笑。
「長得一表人才,沒良心的話,有個屁用!唉,我的冰真不想賣給狼心狗肺的人。」
身後員工頓時也附和著老板娘,你一句我一句的——
「唉呀,就是啊,這種人寫的書能看嗎?帶壞社會風氣嘛。」
「沒錢養媽媽,還有臉跟女朋友出來吃冰?沒教養。」
「社會風氣變嘍。」
老板娘跟員工們一搭一唱,很快令店內客人們都認出程少華來了。
程少華凜著臉結帳,跟徐遠端著冰到座位去。才坐定,旁邊客人不屑地瞥他們一眼,起身,換座位。可容納六人的大長桌,瞬間只剩他跟徐遠,他們感受到周遭投來的敵意。
空調很冷,周遭敵視的眼色更冷。
程少華自己是無所謂,但這會兒他好難堪,憤怒著讓喜歡的女人目睹這一切。他們對坐,看著彼此,面前大盤冰,一口也沒動。
程少華說︰「我們走吧?」不吃了,真掃興。
徐遠挑了挑眉,她做了個動作,令程少華驚愕。同時,他听見周遭人驚訝低呼。
徐遠掐住盤子邊緣,將一大盤澆了牛女乃的冰,很帥氣地嘩地倒在桌面。冰水四散,冰料跟煉乳糊爛漫淌,淹沒桌面。
程少華看著,也端起他那盤冰,不顧周遭人眼光,更帥地唰的潑灑整張桌面。
「你們干什麼?」老板娘沖過來罵。
「不好意思。」徐遠淡定道︰「我們沒教養。」
「對,我們是野蠻人。」程少華說。
隨即他們大笑,不管那些批判的眼神,他們手牽手,走出冰店。讓那些愛嚼舌根的八卦人去罵吧,隨便他們去說吧。
程少華拉徐遠上車,回家。
甫開門,群貓擁上。他們又模又抱,一陣親熱招呼。忽有一種天地遼闊,眾叛親離,但只要我有你,你有我,還有這些忠心的毛小孩們,已經足夠。
程少華榨了西瓜汁,他們暢飲,一起嘲笑老板娘囧掉的表情。然後回房,鎖了門,笑躺在床,親熱。擁抱,擁抱,更熱烈擁抱,更沒距離地親昵。他們纏綿,激情歡愛,在水乳交融的快感中,把那些敵意跟壞心情都驅逐。
纏綿後,程少華撐起手肘,將她困在臂間,問起他給徐遠的報告。
「喂,看完我的報告都沒表示嗎?我的資產所得,理想的婚姻生活計劃,養育兒女規劃,都鉅細靡遺條列給你知道了。你呢?你什麼時候要給我你的?」
他是控制狂,這是徐遠看完程少華報告的感想。
這家伙連健康檢查的醫生證明都附上,連未來要給兒女的教育基金都存妥。報告做得詳盡,顯示他一旦結婚,就不許意外發生。表明他對未來伴侶期待很高,看待婚姻態度是只許成功、不準失敗。
知道他媽媽的事,徐遠可以理解他的行為。
因為有個不負責任的媽媽,他恐懼事件重演,他要值得信任,能夠掌控的老婆,他不準婚後有無法預期的狀況發生,他在愛情里,不許意外跟背叛。
「干嘛結婚?我不會是好老婆。」徐遠說。「我的報告,這麼一句話就夠了。」
「嘿,說說你對婚姻的態度啊,好不好我說了算,別替我做決定。」他捧住她臉,笑意盎然,眼色溫暖。「我怎麼看,就覺得非你不可。剛剛你在冰店的行為實在太帥了,我們來結婚吧?」
徐遠靜靜審視他,在他目中,她看見他的認真、他的期待,他對這份感情很嚴肅。
正是這點,使她困擾,感到內疚。她充滿仇恨的心,沒有跟他的未來,她有官司要打,還要找鄭博銳報仇。她怎麼可能毫無掛礙地去跟他結婚生子?養兒育女?她說︰「其實,我早就把我的報告寫好了。」
「是嗎?還不快給我看。」他興致勃勃。
徐遠撈來皮包,打開,取出一張A4紙,遞給他。
程少華握住那薄薄一張A4紙。「就這麼一頁?」
他驚愕。他給她的可是一大疊呢!還有讓他更震驚的……
什麼?那報告上面,她寫的字寥寥可數。他給她的可是萬言書呢!什麼?程少華臉色鐵青,這報告慘不忍睹。
徐遠的資產︰你不必知道。
徐遠的人生規劃︰與你無關。
徐遠對婚姻的態度︰徐遠不結婚。
徐遠對養育兒女的想法︰唯一想法就是徐遠不會有小孩。
徐遠是否還跟前任情人們有聯系?這你不需要知道。
程少華生氣了,扔了紙。
「你沒認真寫,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嗎?」
「你沒跟我開玩笑,」徐遠正色道︰「也許,開玩笑的是我。」
氣氛驟降至冰點,他們坐在床上面對面對峙。
徐遠決定講清楚。「程少華你听好,我只想跟你快快樂樂,維持這種純享受的關系,我不跟你結婚。」
「是不能還是不想?我們不可能一直這樣。講清楚,至少大家對未來有共識,不然要怎麼走下去?」
「大家沒壓力地約會上床不是很好嗎?干嘛弄這些報告提什麼未來的,把關系搞僵掉?」
「你這樣說,是把我當什麼了?泄欲的工具?」
「對男人來說,這不是夢寐以求的關系嗎?我們床上合得來,我又不要你負責,你氣什麼?我也不會干涉你的自由,甚至不會綁住你。」
「所以我可以跟別的女人約會?跟別的女人上床?你沒關系?」
「OK啊。大家保持開放自由的關系,不需對彼此負責,不用有責任義務的束縛。」
這樣,也是為他好。將來誰離開誰,都不欠誰。
她是為他設想。
他听了卻大受打擊。听在他耳里,她的開放自由只是指向一件事,她不在乎他。試問有哪個女人戀愛時,能大方接受喜歡的男人跟別人上床?她愛他嗎?她如今坐在他床上,他卻覺得跟她好陌生。他臉色一沉,表情僵硬。
「對你來說,我只是你玩玩的對象?這就是你對感情的態度?這樣輕浮隨便?」
「對,你總算了解我了。不能接受的話,我們就沒共識。」
「我不接受。」
「我了解。」
「所以呢,現在要分手嗎?」他問。
「你希望分手?」她反問他。
「我是問你!」他大聲起來。「你是不是寧願跟我分手?」
現在,他感覺心髒被插一把刀,感覺自己像隨時可以被她拂掉的塵埃。他很認真所以更痛心,恨她眼色太冷淡太平靜,氣她讓他這麼抓狂。
她頑固道︰「你要是受不了,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
「你不打算改變想法?」
「我不想。」
「好,我也不想為你改變。我不要跟一個對感情輕浮的女人認真。是我錯了,沒想到你是這麼輕率的女人。是不是只要能讓你開心的,你就可以隨便跟他約會,跟他上床?是這樣嗎?是誰都無所謂?」
徐遠沉默了,想了想,說︰「可能吧……我也許就是這樣……」不,那不是真正的她。但她有什麼立場表露愛意?她連自己的未來都放棄了。
程少華震怒,他無法想象她會說出這種話,毫無慚愧之色,好像她真的只是把他當上床對象。
「原來誰都可以……你讓我感到惡心。」他沖動,說了重話。
徐遠靜靜挨罵,這樣听著,好心痛。
她強擺出木然表情,封閉真實感情,可是,為什麼還是痛?她有股沖動想為自己辯駁,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沒。
她能說她是認真的嗎?
不,她給不起他期待的那些,她不配得到他的認真對待。怕到了最後,程少華會像王仕英那樣被她傷害。她的歷史太沉重,她沒辦法再肩負誰的期待,她說不出半句對他認真的話,她不敢給他承諾。
他凜著臉,重重地說︰「我對你失望,但是對自己更失望。算我看錯人,我們分手。」
好啊,分手吧。他說得更難听她也無所謂了,難道還會更傷嗎?她早就遍體鱗傷了,不差這幾句狠話來踐踏。
她被巨大的無力感淹沒,結果,反而笑了。「何必說成這樣?」她尖銳地說︰「在床上時,你也很享受的。」
「你住口。」他咆哮。「說這種話是在作踐自己,犯不著為了讓我死心講得這麼下流,你知道我對你好不是為了性。」
「你氣什麼?」她低著臉,不敢看他太認真的眼。她倔強道︰「當初說要交往的,不是我——」
「你走。」他將她拖下床。「你走!」
程少華霍地推開房門,他的態度驟冷,和之前待她的熱情溫暖,判若兩人。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說著,將她包包拿了,扔出房外,幾乎是將她掃地出門。他是氣炸了,他也口不擇言了,他也不顧她顏面了。
他是這樣,這就是程少華。愛時,給足力氣。不愛了,立刻收手。沒共識嗎?好,那等于沒未來,就不要再浪費大家時間。
你走,你走。甭想叫他泯滅自尊哭求她,他不屑那樣,他不會!他想到媽媽離開時,他怎樣哭著追著媽媽喊不要走。
他再也不求任何人了,他不求憐憫,不求給他愛。她不愛他,他也不希罕!徐遠傻了,有一秒她被那雙冰冷黑眸駭住,被他凶悍的表情駭住。
就算早知道有分手這天,也想象過他生氣。但……他果斷狠厲的一面,還是嚇到她了。
她撿起包包走出去,離開他視線,遠離他世界。她走出房間,走出屋外,一直走,一直走,頭也不回地一路走到巷口……
面前車來車往,她等綠燈亮,要到對面搭車。
綠燈亮了,她卻還怔在路口。
腦子空白,雙手握得緊緊,心卻空空。
她不傷心。
她不傷心!
咬緊牙根,這樣倔強地想,咸咸的淚,卻急沖沖地淌。
她眼楮睜得大大,前路卻糊成霧。
徐游遠……你要走去哪里?
不知道。
被程少華趕出去,被他咆哮怒吼,被他嫌惡的眼神冰鎮。她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她在發抖,這才發現,她這樣怕他生氣。
「小姐?」
「你還好嗎?」
「你沒事吧?」
路人圍觀,紛紛關切。
她听不見……
忽然她環抱自己,崩潰地蒙頭尖嚷,嚎叫,哭喊。
討厭,討厭這些,討厭世界,討厭所有人,討厭極了,厭惡極了。去它的世界,去它的,她恨這一切——
這晚,徐遠游魂似地,回到自己的小窩。
那里,是可以盡興舌忝舐傷口,盡情自憐地洞穴。
她好累,床都上不去,趴地上,一直哭,哭到昏睡去。
她作了夢。
夢見自己站在高處,前方是萬丈深淵。
再半步,就墜入深淵。
她被那幽黑深淵吸引,看著看著,感覺下方有磁力,吸引她。
只要縱身躍入,就能徹底地得到放松,就能真正休息了。
于是她跨出腳,有人拉住她。她回頭,看著那個人,想喊他的名,卻遺失自己的聲音,只能張著嘴,驚愕著,淚流不止。那人擁抱她,很緊、很實,擁得緊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卻這麼溫暖啊。
「程少華。」她終于喊出他的名。
「程少華——」她終于張臂回擁他。
這擁抱,讓她好安心、好感動,感覺自己好安全。
可是,醒過來,四周黑漆漆,只有自己。
本來就只有自己,活到只剩下自己。
但他來過了。
如今,她怔在黑暗里,竟害怕面對自己。惶恐今後,只剩自己。
在他面前,她不承認自己需要他。
在他背後,她空虛擁著自己。她理解到她很需要、很渴望、很依賴他的擁抱。那入骨的擁抱,總是能讓她看不見深淵。
現在,她空洞地凝視黑暗房間。
如今眼前只有深淵了,不斷吞噬掉自己的深淵,慌慌地、重重地壓縮她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