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道兩側落地窗外,天色已暗,遠方有霓虹,瑩瑩閃爍著。
程少華推開三二病房,走進去。
這是一間兩人病房。
第一床,躺著個睡著的老婆婆。
第二床,靠著窗,徐遠躺在那里,左手吊著點滴。
程少華走近病床,雙手插在長褲口袋里,垂陣凝視那張睡臉。她睡容平靜,彷佛沉靜地去到另一地方。
而果在病人服外的左手,垂落床沿,手腕吊點滴,掌心朝上攤開著。他看著那只攤開的小手,繃帶橫過掌面,覆蓋傷口。看著那傷痕累累的手,彷佛看見里邊蘊藏著巨大的無力感。
程少華怔看著,竟移不開視線。
他將自己的左手,從溫暖的口袋抽出,去握住她的手。
隔著繃帶,他手掌,感覺到她掌心的冷。
他猶豫著,握實她的手。同時意識到自己心跳快了,更驚愕的是感覺到自己眼眶酸澀。這是怎樣?他心疼她?這是憐憫嗎?還是同情?或者是……是什麼啊?
宛如感同身受,觸到她的悲傷,竟有共鳴感,為何?
他豈是多愁善感的人?哪會這樣良善對旁人的悲傷起共鳴?他在這里做什麼?他有這麼關心她嗎?
程少華在廁所里,哼著歌,頗怡然自得。
水龍頭嘩啦啦地開著,他若無其事,沖洗東西。
掌中是左手香,離開事故現場前,他拾回,放塑膠袋里。在清水中,他邊哼著歌,邊將壓爛的葉子跟葉梗摘除,將染血葉仔細清洗後,還原本來面目。空氣飄著左手香的特殊香氣,稍後,他買了果汁,一口氣干了,將空瓶洗淨,置水,左手香插于內,擱在病床旁的桌子上。
然後他坐下來,肘擱桌面,雙手托臉,凝視徐遠。
他坐了一會兒,才離開病房。
晚上八點,徐遠醒來。
鄰床病人,開著床頭燈。
微弱光影中,徐遠看見左手香,安插瓶中。誰將它從事故現場拾回?又看見桌面疊著某種塔狀物品。
徐遠拉扯電燈抽繩,燈亮,她看清楚了,那是用彩色撲克牌疊成的塔山。最底部是十張撲克牌,兩張尖端相觸,構成三角形,做出五個三角形,再以橫放的撲克牌平放在塔尖,然後繼續往上制造八個小三角形,如此再往上,最頂尖是兩張撲克牌斜靠著的三角形。
所有撲克牌構成一屋檐狀,能將撲克牌疊成這樣,需要一雙巧手,及絕佳平衡感。
徐遠驚訝著,她睡著時,誰在這兒弄了這些東西?
是他嗎?程少華
她想到先前,他鑽入車底,幫她撐住板金,當時她瘋狂慌亂,她很失態,那樣子應該好嚇人。而他的行為,令她錯愕,又有點感動。但,更多是尷尬跟氣惱,沒人喜歡自己的丑態被目睹,幸好現在他不在……
「我來了——」爽朗聲音響起。
徐遠嚇一跳。
程少華拎著晚餐走進來。「醒了呴,我買了晚餐,護士來過沒?你要留院觀察三天。」
徐遠低頭,隱藏微紅的臉。她鎮定心神,緩慢坐起,他來扶,她避開了。
「我可以。」坐好後,她看著他。「你怎麼還在?」
「快吃吧,等一下護士要拿藥過來。」程少華坐下,將撲克牌掃平,又一張張重新疊起。
「房租放著,你可以走了,晚餐的錢從下次房租扣掉。」
「不急,我可以再待一會兒。」他晚上有事,跟室友約了要看電影。
「你在旁邊我不自在。」
「護士說晚上要有家屬陪,我看過你的手機,通知一位章曉陽的幫你帶替換衣物。」看看手表,他納悶︰「怎麼還沒到?」
「沒必要,又不是傷得很重。你快走——」她一直趕他。
「好,我走嘍。」他把裝著租金的信封放桌上,想想,又不放心︰「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
「沒有。」
呴,她可以更果斷喔!程少華站著,沒走。
過一會兒,她轉過臉,看著他。「還不走?」
她亮晶晶的眼瞳,像貓兒可愛。他微笑,他指了指左手香。「你有沒有發現這個?」
「有看到。」
「欸,不夸獎一下嗎?是誰把它血淋淋從車禍現場撿回來?是誰把它洗得這麼干淨?是誰讓它插在瓶子里這麼美呀?」
徐遠差點笑了,什麼啦,這家伙竟要她夸獎?神經。
她抬起右手,教他看見上臂傷口。「是誰堅持要我捧著花盆來?是誰害我被花盆割傷?我縫了五針……」
他揮揮手,走也。可惡的女人,專長是掃興。
他走了,她這才笑出來。
然後,發現他忘記把撲克牌帶走,徐遠掙扎著,將撲克牌撈過來,取來一疊,放掌中細審。
每張撲克,有一小畫,用色淡雅,小圖逗趣。她一張張檢視,這不是一般書店賣的游戲撲克牌。甄宜要是見了,一定很喜歡。
長夜漫漫,徐遠架起病床專用的餐台,拿起兩張撲克,學程少華排成塔狀,一層一層,往上堆疊,她試了幾次,沒成功。
程少華怎麼辦到的?她重復試了又試,每疊到第三層就倒塌。專注著重復堆疊,她忘了身體的痛,難得在獨處時,可以這樣平靜。
「帕特的幸福劇本」TheSilverLiningsPlaybook,近期大獲好評的電影。這是今晚程少華跟室友們要看的,郭莞鈺有免費公關票。程少華準時抵達,現場只有郭莞鈺在。
她高眺縴瘦,一襲清麗白洋裝,真好看。
郭莞鈺看程少華手心貼著OK繃。「怎麼了?」
「皮外傷,沒事。他們呢?」
「我妹編劇會議還沒開完,潘又被客戶纏住,看來今晚只有我們了。」
「太好了,他們在只會吵。」
他這麼說,教郭莞鈺笑開。「我打了電話給你,你沒接。」
程少華這才想起,方才在醫院,怕吵到徐遠,把手機調成靜音了。
「走吧。」程少華跟郭莞鈺進場看電影,這片子荒謬怪奇,幽默感人。結束後,他們到附近的露天咖啡館聊天。
郭莞鈺笑盈盈說︰「帕特真好運,在最低潮時,遇到蒂芬妮陪他,看完好感動啊。」
「因為電影只拍到他們相遇戀愛,假如結婚住在一起,就會變成‘帕特的災難劇本’。」
「你又來了,講話真毒。」
「我是說實話,電影畢竟是電影,人生苦短,干嘛要跟麻煩的人戀愛,愛到神經兮兮的,不是非要愛得這麼困難才叫愛吧?這樣就感動?」
「嘿,幸好我不像我妹,我啊,才不跟你這個大作家吵,吵不贏的。不過呢——我倒是很好奇,對程少華來說,這世間,有不麻煩的女人嗎?」
「有啊。」程少華笑道。「等我找到,立刻結婚。」
「最好是。」郭莞鈺細數他的情史。「程兄對女朋友的要求太高了,女朋友因為你忘記她的生日鬧情緒,開除之。你說這樣太情緒化,不會是好太太。女朋友購物欠了卡債,開除之。你說無法控管財務,不會是好老婆。女朋友不喜歡貓毛沾到衣服,你又開除之,你說沒愛心的女人不會是好妻子。女朋友約會因為打扮遲到幾次,你開除之,你說連自己時間都不會管理,不能當伴侶。程先生啊程先生,普天下,有哪個可人兒能教你滿意的?一不滿意就換人,試問你開除幾任女友了?」
「我這像國外辦大學,入學門檻低,拿到文憑很困難。」
「是,你的‘小狗成交法’太出名了。」
「嘿。」他眨眨眼。「我的‘小狗成交法’,大受男性同胞歡迎,要不要看看我收到多少男性讀者的信?」
「你用理性談戀愛,但愛是瘋狂的。」郭莞鈺笑他不懂愛。
「只怕發瘋的代價太高,會毀了你的一生,不值得。」
「說句認真的——」郭莞鈺捧著雙頰,啜著飲料,一雙慧黠的眼,瞅著他。
「我覺得你被你那個問題媽媽嚇壞了,只怕到最後你會虛度人生,孤獨終老。」
「是啊,我有絕佳的負面教材。你敢說我?講到孤獨終老,你條件這麼好,也不見你跟誰戀愛,我看你的考核標準比我嚴。」
她低頭,回避他目光。「我是愛惜羽毛,我不要平庸的男人。」
「哦?我誠心誠意給你建議,不平庸的男人,都不好相處,比如我。」
「所以呢?想自告奮勇嗎?」郭莞鈺半開玩笑問。
「我不行,小郭會殺了我。」
「怎麼說?」
「對她姐姐實行‘小狗成交法’,會被她當小狗踢。」
郭莞鈺哈哈笑,心卻苦澀著。她愛慕程少華,但更愛面子,只能試探,不敢太露骨。
她怕傷心更怕傷自尊,程少華一旦狠心起來,教人招架不住。也許,這樣清淡如水的交往,更長久。她盼著有那麼一天,程少華終于厭倦尋覓完美情人,會發現她存在,她一直默默等在他身旁。
每次這樣跟他獨處,聊天說笑,她總希望時間永遠停住。
但他看看手表說︰「很晚了,我們走吧。」
深夜十一點,程少華推開家門,一只黑白相間、活像小乳牛的貓兒,坐在入口處迎接他。
「小華?」程少華蹲下,笑望它。它看不見主人,兩只眼楮早縫合了,它是只失明貓。听到主人喊叫,兩耳順服地往後扳,仰起臉,朝他發出喵聲。程少華將它撐抱起來,笑望它。
這瞎眼貓個性極好,幼時雙目感染,被好心的大學生帶去醫院治療,無力負擔醫藥費,最後經獸醫師安排,由程少華繳清費用,領回家養著。
它柔順無辜,人見人愛,連家中其他貓兒也都讓著它。對著這樣一只教人憐愛的貓咪,就算是鋼鐵心腸也要融化啊。雖然目不能視,行走憑嗅覺,卻毫無防備心,簡直天使投胎來的。
程少華瞅著它,忽然,一個念頭閃過,他笑意更深,抱著小華,離開家。將貓兒放置車上,發動引擎,朝醫院方向駛去。
他又來了?這麼晚的時候?!
徐遠瞪著程少華。他來時,她正開著小燈,疊撲克。來不及收拾,被撞個正著,他立刻指著她喊——
「呴!偷玩我的撲克牌。」
「是你自己沒帶走。你又來干嘛?」她臉紅。
「來探望生病的房東。」
「我要睡了。」懶得跟他廢話,徐遠翻身,背對他。
程少華也不吭聲,一會兒,徐靜遠愣住,掀被,往里頭瞅,駭見個毛茸茸東西偎近小腿肚,徐遠將被子掀高。
是……一只貓?
沒眼楮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