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過才隔了一夜,咖啡館同一時間見面,這兩人竟都狼狽。徐遠臉上有傷,程少華正感冒,他一直擤鼻子。
見到徐遠,程少華心頭震了一下。她臉龐有瘀痕,右眼角紅腫,嘴角也破了。有人打她?他愣著,胸口堵,怒火沸騰。
哪個畜生,毆打這樣縴瘦的女子?
「你……」他才表露出一點關心,就被她冷淡的口吻截斷。
「麻煩補簽一下。」她拿出合約,攤平。
「你的瞼怎麼回事?」
「被揍了,你這麼想嗎?你錯了,我是下樓梯跌的……」
「我不信,跌倒會跌成這樣……哈啾!」他又打噴嚏了,擤鼻子時,含糊地埋怨她︰「昨天有人不肯借傘,害我淋雨感冒了。」
「請簽名。」她遞出原子筆。
「先吃飯。」他撇開租約,翻開菜單。「我中午沒吃。」
「簽完可以慢慢吃。」
「吃完我再慢慢簽。」他堅持起來,有不容拒絕的篤定。
「椒麻雞好像不錯?還是炸排骨?排骨看起來好……你吃過他們的餐嗎?要不要推薦一下?」
「不知道。」她說,口氣不耐。
「這頓讓你請,你害我多跑這一趟。」他在菜單上勾選完,招服務生過來。
徐遠看向落地窗外,雙手盤胸前,斜過身子,倚著椅背,擺明是不想聊天。她只想快快解決,快快走人。
但又不能做絕,畢竟租約被毀,是她理虧。她對面前男子不關心,沒興趣。她望著外頭,一整排灰色石礪屋牆,窗戶旁生雜草,任風吹。連那小草搖蕩的姿態,都讓她煩。
她沒食欲,討厭對話。她對眼前一切,都沒興致,所有景色,看著都煩。自從妹妹死後,時間的流動,失去意義。她像困在膜網內,與外界阻隔。她不再感動,更缺乏感覺。連昨夜被揍,今天醒來也不感覺到疼。
餐點送上來,她听服務生說道︰「您的椒麻雞餐、炸排骨飯、紅酒燴牛肉、海鮮燴飯。」
什麼?!她終于轉過臉來,驚訝地看滿桌子擺著的套餐。
程少華解釋︰「這幾樣我都想吃,只好都點了。」程少華請服務生拿一個空盤過來,又跟徐遠說︰「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幫忙吃一點。」
徐遠怔住,這剎,心髒像挨一拳。她看程少華悠閑地使著刀叉,將每一盤飯菜都分出一半到空盤里,盤子遞到她面前。她看著,皮膚起疙瘩,心頭泛酸——有人,每次也做同樣的事。
那人總是笑咪咪地分食物給她。
她有張愛笑的圓臉、討喜的大眼楮,總是拉她喝咖啡,很饞地亂點東西,再通通分一半給她。
「我吃不完,你要幫我吃。」那人總是這樣任性地說。
徐遠每次都罵她︰「吃不完還點那麼多?」
「每一樣都想吃嘛,沒辦法決定呀,這好難欸。」跟行事果斷的徐遠比起來,那人顯得猶豫不決,天真脆弱。她們卻是親生姐妹,妹妹老是那樣的饞,好像知道自己來日無多。
徐遠喉嚨一緊,深吸氣,平復心情。她拿出皮包檢視里面的金額。
「你點太多了,我身上只帶五百塊,不能請你。」
「所以不吃是你吃虧。」他咬一塊椒麻雞。「唔,不錯,他們的醬料是用新鮮的檸檬調的,你吃吃看。」
「我說我只帶了——」
「知道知道,我會付,從下次給你的房租扣。」
還是堅持讓她請就對了。徐遠凜著臉說︰「真懂得敲竹杠。」
「誰叫你害我感冒。快吃,吃完簽約。」
土匪!徐遠很快把飯菜吃完,又催他︰「你吃快點。」
「不急,吃太快會消化不良。」
好不容易他吃飽喝足,才慢條斯理地把合約簽了。
合約到手,徐遠包袱款款,立刻走人,像是多留一秒,都會傷身。
程少華收好合約,隨她走出咖啡館。
又是同一方向,又是一前一後。
更慘是,天空又響雷,不會吧?又——
嘩!暴雨疾落。
走前頭的徐遠抽出傘,撐開。她想著,後面的程少華,該不會又沒帶傘吧?不管,她走得更快。可是,有些不安,方才,他的行為又躍進腦海,與妹妹的影像重疊,像是妹妹從彼岸來的回音。
「姐……我吃不完,你要幫我吃。」
煩啊!徐遠止步,猛一回身,差點撞上程少華。
他,果然又沒帶傘。他攤攤手,對她笑。「我可沒跟蹤你,我是要去捷運站。」
徐遠臉一沉,見他又淋得一身濕。
「你不看新聞嗎?這幾天有豪雨特報干嘛不帶傘。」
「你氣什麼?又沒向你借傘。」
「所以你這種人活該感冒。」
「你凶什麼?要不是你合約丟了,我需要跑這一趟,淋這場雨嗎?」
「你過來。」她把傘往前撐。
他笑了,跑進傘下。他個子高,去握住傘柄。「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我負責撐傘。」
雨勢粗暴,伴隨雷響,天色驟暗,他們不得不同行,不得不同傘,走在暴雨中,這雨勢比昨日更狂,小小一把傘,攔不住雨勢。徐遠刻意不和他靠近,盡往外側走。
「雨很大,過來點。」他說。
她不肯,一路低頭,身體緊繃,堅持跟他保持距離。
和他共傘這麼不情願啊?
終于到捷運站,徐遠迫不及待搶走傘柄,快速收折就走。
「我來。」他把傘搶回去,重新折好,遞給她。「謝啦。」
她接下,抬起臉,她驚訝了。這家伙,仍然是渾身濕透,而她,除了靠外側的發梢微濕,衣衫干爽。他這傘,是撐假的嗎?怎麼還淋得濕透?
程少華彎身,與她目光平視。黑眸炯炯,他說︰「徐遠……你的傘太小了,下次換支大的吧?」
他的臉,靠太近,徐遠一陣慌,尷尬退後。她轉身,急著走,腳步快,心很亂。他濕透了,他……一路上都把傘往她這撐。她才不感動,更不必內疚,是他自己不帶傘,他活該啦。
走進月台,列車進站,嗶嗶聲響,她迅速跳上車,像急著逃開什麼,還听見身後隱約有人喊徐遠。
她一上車,就愣住了。糟,上錯車,搭錯方向。
她懊惱,都是他害的。瞅向掌心握住的雨傘,小小折疊傘,收折整齊,每一折痕都漂亮在正確位置。她手心濕冷,這一握,都是雨。
徐遠眼眶潮濕。
甄宜……為什麼?他連收傘,都收得跟你一樣好?!是否因為我太想你?
徐遠抬起臉,窗外是急逝的黑暗甬道,玻璃面反映自己的臉,她們有一雙神似的大眼楮,她好似看見已逝世的妹妹。
甄宜……姐想你,你知道吧?
徐遠左手抓住冰冷的扶桿,軟靠著它,在長發遮掩下,哀慟地哭了。
而,越過幾名乘客,幾步之遙,程少華就站在那里。
這列車,是他要搭的方向,方才看她跳上去時,他喊她,想提醒她,她沒理。現在,他默默站乘客間,撞見她哀傷哭泣,他也不敢冒失靠近。
她無助又脆弱,靠著扶桿,在晃動的車廂里哭泣。
她想到什麼?
他看著,胸口悶悶的。望著她倔強好強的臉,彷佛看見過去的自己。程少華覺得跟徐遠特別有緣,但那會不會只是因為自己投射了某種感情?他了解女人,女人善于利用眼淚,或佯裝脆弱,或表現受害,或陳述過往的悲慘,好博取男人好感,令男人興起保護欲,同情而產生愛情。
可是,徐遠相反。
她對他態度冷淡,臉上有傷硬說跌倒,她拒絕被關心,始終是倔強表情,她不扮演受害者,不希罕安慰,他想,她一定有很強的自尊心,拒絕暴露脆弱。
可是,一離開他視線——
她在陌生人間,痛哭。被長發掩住的淚水,恍若泛濫至他這兒來。他好冷,衣服濕透,空調很強,而她的哀傷,像團迷霧,包圍他。他的心,卻異常地熾熱。他想象自己走上前,張臂將她輕擁入懷。
他想象她在他懷里得到安慰,一如他曾經也那樣無助地哀哀痛哭過,懷著巨大的創傷,孤單又無助。
會不會想擁抱她,是因為,想擁抱過去的自己?
會不會是因為看見某個面向,她神似自己,所以動情了?
在徐遠身上,他看見與自己相似的個性。有種被命運鎖鏈鎖住的感覺,有種被命運召喚的感動,有種緣分像宿命。
他被電倒,卻感到莫名。
搬家前日,深夜十點,程少華住處燈火通明,客廳堆二十幾個紙箱。郭馥麗跟潘若帝蹲在地,忙著打包。有位穿白洋裝,氣質高雅,容貌清秀的女子,也蹲在地幫郭馥麗收東西。
她是郭馥麗的姐姐,郭莞鈺,在廣告公司擔任高階主管。三人從下午忙到現在,還沒結束。屋內五貓,穿梭在大小紙箱間,總有辦法乘人不備,躍入紙箱窩藏。
「我說幾次了?你又跑進來?」郭馥麗第N次從紙箱里抱起一只瘦黑貓。「小虎!」郭馥麗慘號,取出被啃爛的書,紙屑紛紛落,她抖著聲音開罵︰「你吃了《沉思錄》,這麼偉大的書啊!臭小虎!」
小虎喵嗚,興奮地狂搖尾巴。
「你不要罵它,它會哭。」背後冷冷聲音說。「善良點,它沒指甲夠可憐,想想它以前被舊主人拔去指甲的痛,對它溫柔點。OK?」
「所以就隨便它一天到晚亂啃東西嗎?這可是偉大的羅馬哲學家皇帝,MarcusAurelius寫的《沉思錄》啊。」一天到晚咬來咬去,這肯定是無爪貓的代償反應!陸續被毀無數東西,郭馥麗很難同情它。
「我買一本新的賠你。」程少華說。
「程少華你有病,收養的都是怪貓。」郭馥麗放下小虎,這只小虎沒爪子,那邊躺地上的是大喜,愛露牙嚇唬人,還會放臭屁。另一只坐在潘若帝旁,是常對棉被發春的啞巴白貓,是小冷。
還有一只叫小龜的,常躲著,耳聾、善妒,每當程少華有了女朋友,便艾薩克尿亂大便抗議。而此刻窩在程少華肚上的,黑白乳牛色的貓是小華,它雙目失明。
以上五只貓,沒一只正常。
「我要哭了,東西收不完。」她瞪向那位悠哉悠哉坐椅子上看書的男人。「程少華,你很閑嘛?」
「是啊,我都打包好了。搬家搬多了,被訓練得身無贅物,打包快速。」
「你跟你的五只貓就是最大贅物!要不要來幫我?你看,那堆東西都還沒收。」
郭馥麗指著牆邊雜物,有她的CD片,有潘若帝保養用的瓶瓶罐罐,有不知哪一年同事送的生日禮物維尼熊,還有潘若帝的相簿——千萬不要翻,充塞自戀狂的自拍照,碗筷杯盤等等等等等,長夜漫漫,東西亂亂,郭馥麗申吟。
潘若帝精神萎靡,捧著頭沮喪哀嚎︰「天啊,我腰酸背痛,我恨搬家。」一直沉默的郭莞鈺搖頭笑。「你們東西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