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家蹴鞠場的宴集樓里吃完了御賜的午膳,待皇帝迎著太上皇回宮休息之後,所有球員也都散去。
賀元打發走了賀明趙玥等人,讓春生備馬車,送白雲回城北。賀元在車中對她說明今日比賽的成果不錯,然後告訴她,她今兒個運氣極好,居然見著了遠從極北之地回京述職的昭勇侯。賀元知道白雲對昭勇侯非常感興趣,卻還不知原因;所以他也同她分享了春明打探來的消息,讓她心中更有計量。正經事談完之後,賀元順帶說了賀明對他倆關系的離譜臆測,實在令他哭笑不得,卻沒料到居然引起白雲旺盛的求知欲——
「什麼叫契兄弟?」單以世情來說,白雲是非常純潔的。她飽讀聖賢書,卻對俗世紅塵里一些許多人都知道、但同時也秘而不宣的世情一無所知。
「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行止親密如同夫妻,就叫契兄弟。」賀元語調平平地對白雲解說道。
「咦!這樣也成?那兩個女人在一起,又叫什麼?」
「叫契相知。」聲音仍然干巴巴地。
「真有意思。我都不知道兩個男的、兩個女的,是可以在一起過日子的呢。」白雲難得好奇心旺盛,又問道︰「這種事,本朝多嗎?」
「不清楚。就算有人結了契兄弟,也是秘而不宣,外人難以知曉。」其實賀元清楚得很,但這種事,他不想說出來污染白雲的耳朵。若是招惹出她的好奇心,跑去找個「契相知」,那還得了!
不過這會兒,書讀得很多、記憶力好得嚇人的白雲早就在腦子里翻找曾經讀過的一些雜書里的,讓她存疑的些許只字片語。
「賀元,《孔子家語》里,魯國公子公為與他的嬖童汪同車殺敵,一同戰死,一同出殯,他們之間,就是『契兄弟』,而不是陳夫人說的只是主人與忠心貼身小廝的關系對吧?」
「……我不記得我曾給你寄《孔子家語》。這是一本疑偽書,科舉不會從這里出題,為了怕你讀了被誤導,而後錯誤引用,就沒給你寄,可你怎麼就讀了?」
「那是李夫人給我看的。再說,這典故也不止出自《孔子家語》,《左傳》也提起過啊。」擺擺手,又接著道︰「還有《陳史》里的韓子高,若是陳文帝活得久一些,他或許就真的成了史上第一位男皇後了,是吧?陳夫人當時還跟我說,那是陳文帝開玩笑的,證明他們君臣相得,韓子高這樣厲害的將領,純粹敬君愛君,絕對沒有私情。但我可不覺得沒有私情,陳文帝陵墓前築的那兩只麒麟全是公的啊,一般君主墓都是一公一母,偏他的就全是公的,這簡直就是明晃晃的證據嘛。」
「白雲……」
「還有鄂君與越人——」
「夠了。」揉揉額角。
發現賀元一下子變得好憔悴的樣子,白雲忙問道︰
「你還好吧?」
他好得很,不好的是她!
「請記住,你是一個考生,來京城是為了應考,而不是為了搶賀明『百曉生』名頭的。」
「什麼『百曉生』?」這名詞還是第一次听到呢。
「就是所有東家長、西家短,三姑六婆該知道的事,他都知道。」一點也不客氣地詆毀之,省得又勾起白雲的好奇心。
「我不想當百曉生,就只是好奇一下契兄弟這事兒,問完了也就拋腦後啦。你知道的,所以無須這樣憂心忡忡。」她安慰他。
「不,我不知道。」賀元輕嘆。「如果我真的知道你、了解你,大概就不會這樣為你擔心了吧。」
「……我知道你總是擔心我被砍頭。」她小聲道。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不擔心,還能有閑心去好奇那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會努力讓自己活下來,但若是盡力了,仍還是被砍頭的結果,無奈之下,只能……」當然要逃亡啊,誰會乖乖等死啊!可眼前這人是權貴,皇帝是他親戚,白雲再傻,也不會直說,只好含糊帶過,做出一副認命的樣子。
「只能如何?認命嗎?」
她低頭不語。暗自撇嘴,誰要認命啊!
「可我不認。我不接受除了你活著之外的任何結果。」賀元聲音淡淡的,但每個字都重若千斤。「我認識你十年,也不打算只認識你十年。就算你已經洗好頸子等著挨砍,也要問我同不同意。」
白雲心口突然跳得有些快,看著站在眼前的他,發現兩人好像坐得太近了……近到她懷疑自己跳得過快的心跳聲,都能被他听見……她這是……怎麼啦?
「你,想我活著……」聲音有些飄渺難辨。
「對,你得活著。」語意鏗然。
他看著她,她看著他,然後,她不自在地扭頭別開臉,卻因此泄露出她耳根發紅的秘密;而他就這樣怔怔地盯著那抹微紅,先前凌銳的氣勢霎時消隱無蹤,滿心只想著︰這樣粉紅的耳垂,若戴上瑩白圓潤的珍珠耳檔,不知有多好看……
她的不自在像是感染了他,前一刻還冷沉決然的賀元,突然也局促起來。
向來好辯而善辯的兩人,此刻安靜得像都得了失語癥。馬車里還算寬敞的空間、左右兩扇窗戶大開,春風徐徐吹拂進來,空氣清新涼爽,但他們卻都有扯松襟口,以獲取更多空氣的沖動。呼吸,似乎變得有點困難……
沉默了許久之後,白雲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她不喜歡自己腦袋一片漿糊的樣子。不能思考,讓她非常沒有安全感,于是她胡亂抓了個話題道︰
「嗯,那個,如果你沒發現我是女的,一直這樣幫我,是不是隱約存了要與我結契的心思?」
賀元沒想到這家伙居然還不放過這個混帳話題,而且還是在這樣曖昧的氣氛下說出來,這是何等的不解風情,何等的……可恨!深吸一口氣,將滿腦子關于她粉紅色耳垂的綺思給拋到九霄雲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道︰
「今日上午,賀明問過相同的問題之後,他帶著一輪黑眼眶回家去了。」
白雲小心地瞥了下他此刻微微握成拳的右手,吞了吞口水。
「你該慶幸你是女人。」輕哼。
「不然你會給我一拳,好跟賀明湊成一對?」她把他的言下之意解讀得相當精確。
這話,雖然是正解,但怎麼听起來竟是這樣不舒服?賀元皺了皺眉,看著白雲很識時務地放低姿態,淡淡道︰
「這種話別再說了。你與他,湊不成一對。你是女人。」你是我賀元的……
朋友,不該說出湊成一對這樣亂七八糟的話。
雖然不知道賀元在介意什麼,但敏銳的直覺讓白雲在這一刻選擇不要去頂嘴。她低下頭,努力壓制著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發熱的臉……
而賀元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去,他隱約覺得有什麼事正在失控。
他想找尋答案,所以一直盯著她看——就算只能看著她低垂著臉的模樣,他還是覺得答案就在她身上,必須一直看著。
她身上一定有著什麼極厲害的東西,讓從來不認輸的他變得毫無抵抗能力,只想束手就擒……
他想,他得找出來。
就這樣一直看著她,就能找著吧?
若找不著,那就……繼續看著,直到找著為止。
「阿娘,我今日見到了皇帝,還有很多貴人。」
吃過晚飯,服侍娘親喝下一碗湯藥之後,白雲這才緩緩說著今日的見聞。
「小雲,你就不能好好待在家里嗎?有哪個考生似你這樣的?」
「我得出門,因為必須認識一些人。考試的事,您別擔心,我有數的。」
「你一個女孩子……我勸不了你別去考狀元,但,你不應該天天往外跑,與人形影不離的,這、這像什麼話……咳咳咳!」話說得太急,氣促不已,干咳連連。
白雲忙上前端水讓娘親潤喉,拍撫她的背,讓她順過氣,才道︰
「阿娘,您總是什麼都擔心,可擔心又能如何?」
「我怎能不擔心?若你肯听我一句,不要一意孤行,我又何須如此?」
「阿娘,我不能听您的。若听了您的,那麼,您會因為缺醫少藥,認命地躺在小歸村的破房子里等死;就算您不怕死,覺得我已經長大,可以照顧好自己,可我又怎麼能看著您帶著遺憾死去?阿娘,若我想盡了辦法仍不能延長您的壽命,那麼,至少我要讓您心中再無郁結與遺憾。」
白家娘子搖搖頭,卻無法再說些什麼。還能說什麼?說得再多,也動搖不了女兒分毫。自從女兒執意去考舉人,甚至膽大包天地帶著她進京應考之後,病得奄奄一息的她在每一個清醒時刻,若不是苦口婆心地勸著女兒改變心意,就是對女兒生悶氣。
可惜,不管生氣還是勸告,白雲完全不為所動。白家娘子這時都不知道該不該後悔教女兒讀書識字……或者,更該後悔的是跑去慎嚴庵當粗使婆子,讓女兒認識了那三位被拘禁的貴夫人,學了各種該學與不該學的東西,將她的個性給養成了這樣……
當然,自家女兒白家娘子還是了解的。小雲或許膽大,但她天生就不是會惹事的人。擁有一肚子才學,從來沒想過賣弄,如果不是為了她這個娘親,小雲大概一輩子就在小歸村終老,不會因為有一身才學,就覺得應當去更廣闊的天地施展。對小雲來說,只要能吃飽穿暖,待在哪兒都沒差。
小雲的腦袋很聰敏,思想很開闊,夢想卻很平凡——她只願娘親健健康康活到老。可去年那場大病,讓白家娘子多年來看似健康的身子立即揭露她外強中干的本質,從縣城里被村民連夜扛來的那名醫術最好的大夫說,娘親年少時曾經生過一場大病,那時身子就已虧損過度,沒有得到調養不說,似乎還長期飽受虐待,能活到現在實在是奇跡了。
斷定白家娘子已是油盡燈枯,若能好好將養,不干粗活,不勞心力,或許還能苟延個半年一年。小歸村是永定縣最窮的山村,能吃飽已是萬幸,當然不可能會有像樣的補品來滋養白家娘子的身體,所以大夫也沒開什麼藥方——反正肯定買不起,唯一的醫囑就是多休息,別再干活兒了,然後,听天由命吧。
小雲是為了她這個娘親而來到京城的。每每想到這里,白家娘子就心痛懊悔不已。
「……當時,要是我沒病得胡言亂語就好了。」白家娘子對自己的怒火不比對女兒的少。常常想著,當時要是發病時就即刻死去就好了,做什麼還昏昏醒醒,將心口堵著的那抹積年心事給吐露個徹底,以至于造成了如今這樣的後果……
都是她的錯。
「幸好那時您什麼都交代了,不然只怕我真能找來人蔘靈芝這樣的滋補聖品,也調養不回您的身體。只有治好心病,您才有康復的機會。」
「我哪有什麼心病。小雲,咱們回小歸村吧,好不好?」雖然知道無法說動女兒,但白家娘子仍然每天都要這樣說上幾次。
白雲伺候完娘親喝完了溫水後,沒有理會她的懇求,只輕聲道︰
「阿娘,我還沒說今天見著的貴人有哪些呢。」
白家娘子在女兒的攙扶下,緩緩半躺在床上。搖頭道︰
「不管是哪家的貴人,反正與我們無關,你可別起了攀附的心思。」
「我才沒閑心去攀附誰。可,那些貴人里,有一個人,你一定知道,也一定關心。」白雲的聲音更輕了。
白家娘子原本表情疑惑,可在抬眼看向女兒時,心中一動,突然瞪大眼,雙手不由自主緊抓住女兒的手臂,張著嘴,驚得發不出聲音。
白雲附在娘親耳邊,微笑道︰
「您猜對了。我見到那個人了,見到了昭勇侯——前任侯爺趙守正的庶四子,名叫趙思隱,今年二十八歲。」
「你……真的……見著他了……」喃喃不敢置信。
「是啊,阿娘,見著了。只遠遠看了幾眼,他坐在皇帝右下首第三個位置,離我們這些踢球的老遠了。但確實就是他。」
「他……他看起來如何?」
「好得很。靠著自己本事掙了個三品大將軍,這可比襲來的爵位更能讓他挺直腰板做人。他一個年輕人坐在一群年老的將領中,看起來想當的有出息,也更得到皇帝的倚重。」白雲當然是盡挑好的來說。
「真、真的嗎?他看起來很好嗎?」
「真的!」語氣鏗鏘,猶如金石般堅定。
「那就好……真好……」
白家娘子緊緊閉上眼,想笑,卻勾不起唇角,也封不住成串成串滴落的眼淚,終于失聲低泣起來,整個人攤在床上,扯著一塊方帕,將自己的臉蓋住。不想克制,此刻只想盡情哭一場,將滿月復的積郁、悲憤、辛酸、委屈、痛苦全都哭出來。
白雲帶著娘親看過了幾個大夫,都說娘親除了身體極端虧損之外,還長年郁結于心,若能讓她大哭或大笑一場,應能化去些許郁氣。所以此刻見娘親哭得不能自已,也沒想阻止,只是準備好足夠的棉巾讓娘親取用,想哭多久都沒關系。
不管白家娘子說過多少次想回小歸村,不願意來京城等等的話,可,當她心底掛記了二十八年的那個人,一旦能探听到些許消息,又怎麼能不在意?又怎麼能克制住自己的滿腔思念?
其實,白家娘子在去年春天突然病倒,並且生命垂危時,觸發她發病的主因就是趙思隱這個人。「趙思隱」這三個字瞬間擊倒了原本看起來身體還算健康的白家娘子,她就那樣,听到這名字之後便昏厥過去,幾乎像是再不會醒過來。
接下來昏昏迷迷了三五天,昏迷中說了些顛三倒四的話,難得醒過來時,就抓著白雲交代後事,連她深藏多年的秘密也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而白雲天生的好腦筋以及優秀的記憶力,就把娘親昏迷時以及清醒時說過的話加以排列整合推敲求證……然後,真相也就出來了。
——總是以「白家娘子」自稱的娘親,其實本名叫李順兒。
——父母雙亡的李順兒四歲被舅母賣給人牙子,而後被昭勇侯府的管事采買進府。
——李順兒十歲時被撥到小少爺趙守正房里當三等丫鬟,因為聲音清脆甜美,于是被小少爺指去書房伺候,被要求讀書識字,隨時給小少爺念書或朗誦文章。
——十五歲時,在書房被小少爺酒後亂性,珠胎暗結。
——十六歲生下小少爺的庶四子,取名趙思隱。
——十七歲時,世子與二少爺在領兵前去清剿南方匪患時感染時疫,病卒于
路上。于是身為嫡幼子、向來只會吟風弄月的小少爺毫無準備地成了昭勇侯府世子。同年,小少爺唯一的嫡子夭折了,少夫人于是抱養李順兒的兒子,並且讓李順兒「產後虧損過鉅,久治不愈身亡」,其實是讓心月復嬤嬤去發賣得遠遠的。雖然沒被賣到骯髒污穢的地方,卻也沒好過多少,她給賣到北地采石場做苦役,過了七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身染重病,才被石場管事給丟到人市去發賣,再被白雲的爹給買了回家,拿出所有家產給李順兒治病,調養了兩三年,才將她養回人樣。然後,白雲就出生了。
所以,窮山村出身的白雲有個同母異父的富貴兄長。
所以,身為嫡女的白雲,有個庶子哥哥。
然後,為了娘親,她得救一救她這個兄長。
這才是她非得考舉人、非得進京趕考的最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