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嚴庵對無歸山下附近四個小村莊而言,是神秘而難以親近的所在。
村民們只知道這間庵堂里供奉著佛祖,卻不接受外人朝拜禮佛、香火供奉。
庵堂的大門長年緊閉,不對外開放,里面住著三四名尼姑,她們每天除了念經之外,就是下田耕作;每個月會下山一次采買生活所需,生活極為簡樸,並且幾乎不與村民有所交通。
慎嚴庵建庵十幾年來,都是這樣過日子的,村民們早已見怪不怪,對這間尼姑庵雖然還是充滿好奇,卻不再有人會因為好奇心而貿然去打探慎嚴庵里的內部實情。倒是在以訛傳訛之下,流傳了許多听起來嚇人的事跡。鬧鬼啊、出人命之類的故事,都是大人們隨口拿出來嚇小孩兒止夜啼的。別說,還真頗有實效。
而對于外頭那些不好的傳言,也從來不見慎嚴庵的人出來澄清,一切听之任之,只要村民不上門打擾,彼此相安無事。
每個人都盡可能地離山上那座慎嚴庵遠遠的,所以小雲不明白為什麼娘親才去上工十天,就要求她也一同去。
「為什麼要我跟著去慎嚴庵?她們會多給你錢嗎?」小雲與娘親吃了一頓難得的飽飯,嘴里還回味著炸糕甜美的滋味,將嘴里殘余的甜味和著口水給吞進肚子里,不時咂咂嘴,一點也不肯浪費。
小雲的娘正坐在角落的灶台邊,就著灶里些微火光低頭縫補衣服,听到女兒的問話,回道︰
「不是錢的問題。那兒的尼師都懂文識字的,我跟幾個師父說好了,讓你去幫她們抄佛經,求了好幾天,才勉強應下呢。」
「我才不給人做白工。」小雲說道︰「我留在家里還能挑水劈柴,到山里找些野菜,去慎嚴庵能得到什麼?」她一向很實際。
「一頓管飽的齋飯。」
白家娘子淡淡的一句話,立馬打消了小雲的抗拒。她眼楮一亮,很得寸進尺地問︰「就一頓嗎?要是抄得晚了,給不給留晚飯?」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白家娘子說到這兒,嘆氣道︰「總不能老叫你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字,你得知道怎樣拿筆,那握筆姿勢可是很講究的呢。或許等你得了師父們的青睞,她們會願意將那些寫禿了的筆給你。到時你在家里就能蘸著清水在桌上寫字了。咱買不起墨,只能先這樣了。」
「字兒會寫就好啦,做什麼還窮講究?」
「有一筆好字是很重要的。」
「咱村里就村長家的人識字,我瞧村長寫的字也不咋地,可他也還是個村長啊。」小雲想了想,又道︰「我今兒瞧大樹村葉家老祖宗墓牌上的碑文,也就算工整罷了,听說那字是大樹村的秀才寫的。我字可比那個秀才好看多了。」
「你別跟一般人比。」白家娘子並沒有太好的口才,至少在用來說服她這個向來很有自己主意的女兒時,她總顯得詞拙。但白家娘子有一顆堅定的心,她下定決心要做到的事,就算別人覺得沒道理,她都會咬牙做到。
「那你要我跟誰比啊?小歸村以外的人嗎?或者是縣城里的人?可我一輩子就在這兒生活啦,也見不著外頭的人,如何比起?再說吧,我又不是男孩兒,以後我一定會賺大錢養你,但光宗耀祖什麼的,你就別指望了,這是努力不來的。」小雲看得很清楚,這不是個女人作主的時代。一個女人再有成就,也不會令宗族鄰里感到榮耀的。
白家娘子听到女兒如此實際的話,停下手里的活計,怔怔地望著灶里的火焰,一時無言,眼里帶著茫然。
「阿娘,你希望我上進,但我費大力氣在學字背書這種事上,又能上進到哪去呢?就算我成了全村子寫字最厲害的人,也當不了村長的。」
「小雲,你爹曾經是村里最有本事的獵人,因為有本事,所以他總不甘心當一個平凡的小歸村人,即使他的一些作為被人覺得傻……」
「這我知道啊。我听王家老嬸跟別人說過阿爹的閑話,她說阿爹是個傻子,攢了一大筆錢,不緊著買田蓋屋,偏偏掏盡家財到縣城買了個媳婦回來。老嬸還說,就算是買媳婦,也沒見過那樣貴的,那筆錢都能到窮戶里娶三個回來了。所以阿爹一定是被城里的人給詐了,說他真傻。」
以小歸村在永定縣的惡名,一般若不是家里過不去的人家,兼之女子本身條件差,是不可能會把閨女往這個窮村嫁的。所以小歸村的漢子娶妻只有兩條路︰娶自己村里的村姑,以及,花一大筆錢去窮戶買媳婦。
小雲的娘雖也是買來的,卻不是到窮戶去挑來的,而是小雲爹到縣城販售皮貨時,見著了人牙子正在嚷嚷賠錢甩賣一個重病的女子——也就是小雲的娘。也不知道怎麼才見了一面就非買不可,當下掏盡了家當,又借光了一旁村民口袋里的錢,在人牙子覺得很賠、小雲爹幾乎傾家蕩產的情況下,交易了小雲的娘。
那時不僅小歸村的人都覺得小雲的爹傻透了,連附近三個村的人也將這當成一件很有趣的八卦談論了三個多月,總是對小雲的爹指指點點,覺得窮凶極惡的小歸村人,竟出了一個胡亂散財的傻子,著實解氣。
小雲的娘在被以「鉅資」買回來時,其實已病得就差一口氣了;但小雲的爹堅決不讓死,咬牙將田產抵給族兄,請來大夫為她治病,小心調養,終于在半年後痊愈;然後,那些笑小雲爹傻的男人便再也笑不出來了。對一群沒見過世面的鄉野粗漢而言,小雲的娘這樣膚白體縴、氣質斯文、長相秀麗的女人,簡直是個天仙了。
女人們仍然咬牙切齒地說著小雲的爹傻,拒不改口;但男人們卻再也閉口不言人家傻了,有時遠遠見到白家娘子,都忍不住暗暗臉紅心跳吞口水,羨慕小雲的爹好福氣。
男人是很感官的動物,雖然理智知道娶妻當娶能干強壯好生養的,但如果他們也遇著了小雲的娘這般的大美人,怕也會不管不顧地捧著家當上門求娶吧。
「小雲,大人們說閑話,你一個孩兒,怎麼能跟在一旁听?」白家娘子沒料到女兒會把話題帶到這兒,嚴聲斥道︰「這種事,以後再不許了。」
「別人說得那樣大聲,難不成你還要我搗著耳朵躲著嗎?人家敢說,我為什麼不敢听?」
白家娘子望著女兒那張不馴而倔強的小臉,感覺有些無力。這個孩子,除了長相比起一般村童顯得特別眉清目秀外,那性子可真真是典型小歸村人,既橫又霸,不在乎人家說難听的閑話,卻絲毫虧都吃不得。
「小雲,听那些閑話沒有意義。我不想你听成了習慣,覺得生活就該是那樣,長大後也成為那樣的人。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孟母三遷』的故事嗎?」
小雲點頭,很快地背出關于孟母那一段︰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抒。」小雲覺得孟母真是個不惜物的。生氣的話,把孩兒打一頓就罷了,做啥把機抒給砸了呢?砸了機抒,那織機還能用嗎?修理起來多費錢啊。「你《三字經》也就教到那兒了,說後頭的不記得了。」
小雲直白且無心的吐嘈讓白家娘子一時有些窘然——沒辦法,她終究不是土生土長的小歸村人,沒附帶厚臉皮屬性;比起直來直往,她更習慣委婉一點的含沙射影式諷剌。深吸好幾口氣,才有些咬牙道︰
「你別管我只把《三字經》記到哪。我要說的是孟母之所以三遷,是希望她的孩子在良好環境下成長,自然而然地長成一個有道德的君子。這就說明了你接觸到的人很重要,因為你很有可能以後就變成那樣的人。」
「你不希望我長大變成像小歸村的那些喜歡說人閑話的人一樣,那麼,你會希望我以後當尼姑嗎?不然怎麼會讓我跟你一起去慎嚴庵?小雲好奇地問。
「我怎麼可能會要你當尼姑!我說了,要你去慎嚴庵,就是為了學拿筆、寫好字。筆墨紙硯,都是我供不起,卻又是你迫切需要的。」
「那你就不怕我跟尼姑們抄佛經抄久了,跑去當尼姑嗎?」
「你不會。」白家娘子忍住不要磨牙,努力保持自己淡然處世的風度,不讓自己學小歸村那些粗蠻婆子那樣,一听小孩兒頂撞,立馬大巴掌就轟過去,伴隨滿口粗話罵語。
「為什麼不會?」
「當尼姑不能吃肉。等你有錢了,你忍得住不吃肉嗎?」
「忍不住。」小雲搖頭,不過眼楮一轉道︰「可是如果我偷偷的吃,誰會知道?」
「天知道,地知道,你自己知道。」白家娘子已沒力氣生氣了,將小雲拉到身邊坐好,點點她額頭。「小雲,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別人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你就能輕易找出可鑽的漏洞;一般世俗的規矩,你也總能從里頭琢磨出便己的好處。這樣的聰明會讓你很危險,所以你得給自己畫出一條底限。」她怕這孩子養成過度肆意妄為的性子。
「底限是什麼意思?」小雲不懂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她還太小,娘親對她說的大道理,她大部份是不理解的。
「嗯……我也不拿道德來要求你,總之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句話的意思……」如此幼小的孩子,該怎麼教?白家娘子很苦惱。說得太淺顯,孩兒不上心;說得太深,小雲听不懂。偏偏她自個兒肚里的墨水又十分有限,沒有授業解惑的天分……
「嗯?」小雲眨眨眼等著。
白家娘子努力想著,卻沒從腦子里想出更貼切的解釋。雖然她總教小雲背誦一些經典名篇,卻沒有能力釋義——畢竟當年她之所以強背下這些名篇章句,不過是工作要求,也沒人給她解釋清楚。
「……總之,等你長大了,學會更多知識,懂得更多道理,你就知道娘的意思了。」白家娘子最後只能這樣說道。
如此不負責任的說詞,顯然不能令小雲滿意。就見她皺眉地問︰
「學文識字,就是為了跟人講道理嗎?」
「不,正確的說,是為了讓你活得更好。當你必須講道理時,你學的這一切,便足以讓你應付得了。」白家娘子嘆了口氣,輕輕撫模著女兒的光頭道︰
「拳頭大、聲音粗,只在村子里有點用處。離了這邊陲荒村卻是寸步難行。當你有機會走得遠、爬得高,見識得更多,便會知道,讀書識字才是立足的根本。至少,當你識字了,總可以讓你在外頭不被欺瞞,不會轉眼間就被人騙著簽下賣身契。」
「村長家的嫡出男丁都送去縣城讀書,也是因為這樣嗎?」
「嗯。你想,每個村的村長,以及每個村的富戶,為什麼稍稍有點錢的都把孩子送出去讀書?難道是因為讀書可以讓那些男丁多耕幾畝田嗎?為什麼他們不把錢拿去買田蓋屋囤糧?卻大把大把地花在讓男丁讀書上?」
「是因為讀書可以讓他們獲得比買田更大的收獲嗎?」
「嗯,可以這麼說。」
「是指考狀元嗎?」小雲突然想到常常听王大成吹牛說他家堂哥在縣城的書院里功課很好,以後包準考個狀元回來。
「考狀元太困難了,那可比登天還難。大雍三年一大考,全國最頂尖的學子匯集京城,幾百幾千人里,就取那麼一個狀元魁首,你道那是容易的?」白家娘子失笑,好一會才對著一臉疑惑的女兒道︰「就算生長在帝京的富裕之家,三歲啟蒙,六歲就送去最知名的書院給最大才的先生教授四書五經,勤學不輟的苦讀,天分努力都不缺,一輩子也不見得能考得出一個狀元來呢。」
「阿娘的意思是,狀元這東西,咱小歸村是別指望了?」
理所當然地點頭,不夾半分輕蔑,純粹實事求是。白家娘子評道︰
「我瞧著村長家的嫡長孫倒是個好的,考個秀才不在話下。光是能考得秀才,得了功名,就可保他們這一嫡支免納稅呢。再努力些,更上層樓,或許能有機會考得舉人。想當永定縣縣令,舉人身分應也盡夠了。」畢竟永定縣是一般進士避之唯恐不及的惡地。
「原來村長真的想讓他孫子以後當縣令啊?」小雲恍然大悟。「這就是讀書的好處了吧?考舉人考狀元,然後當官。老百姓種糧,即使自己吃不飽,還得上稅給官家,他們說收多少就收多少,明明沒親手耕種干活,卻可以收走農戶手中的糧食。」
「不是這樣的,當官並不是就能為所欲為的——哎,這種事與你無關,我們就不多說了。說回讀書吧!你有力氣,最多能多耕幾畝田;但你還有知識,可以做的就多了。」
「女孩兒可以考狀元嗎?」
白家娘子一楞,苦笑搖頭。
「我讓你讀書寫字,不是要你考狀元的。」
「如果我書讀得比村長的孫子好、比大樹村的那個秀才好,也不可以考狀元嗎?」
「不行的。小雲,你是女孩兒。」白家娘子憐愛地摟著女兒,輕道︰「你當不了狀元,但你可以在日後當一個狀元的娘親,讓你的兒子給你掙個誥封,受朝廷供養,被世人尊敬。你爹啊,心氣大,在你沒出生時,就想著多存一些錢給你日後讀書用,說是就算不是兒子,也可以學文識字,日後教弟弟。後來你生下來,你爹就說,這閨女一臉聰明相,一定要給你讀書,日後嫁個好人家,教出一個大狀元來。現在我雖然沒錢供你去學堂,但總會盡力讓你學得更多知識的。」
小雲向來就不是個感性的人,所以即使此刻她阿娘滿臉感性追思,眼角隱隱泛淚,她也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的自覺,只恍然道︰
「所以,阿娘今晚說了這麼多,連阿爹都用上了,就是要我好好讀書學字就是了,對吧?其實您就算不說那麼多,我還能不讀書嗎?讓我讀,我就讀唄,不必抬出阿爹的。」從窗縫看出去,月亮正斜掛在西邊的樹梢上,小雲回頭看著阿娘,道︰「瞧,都大半夜了,明兒怎麼起得來?」
白家娘子扯了扯嘴角,終于忍不住,一個爆栗敲上女兒的光頭,沉聲道︰
「去,用灶里的熱水兌一些冷水,洗洗手腳好睡了。」見女兒抱頭鼠竄而去,連忙又追一句︰「別忘了咬柳枝清牙漱口!」
「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