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低在地,听著那師爺的話,陶知行稍稍抬頭,還是不禁向大人望去;那雙回望自己的眼中有制止,可久久仍不見他開口說話。
陶知行也並非在等他的阻止,因為,這是唯一能保住日陽姑娘的方式,也是唯一不讓陳大人得逞的方式。
大人心中有過一絲猶豫,有過制止念頭,便夠了;就算一開始這便是場利用,或者下一刻他有了別的想法,也無所謂,也不枉兩人相識一場。
陶知行仰起臉蛋,不看大人,伸手拉下頭上的頭巾,解開了發束。
霎時,黑發如瀑,傾瀉而下。
再怎麼宜男宜女之相,放下了長發,還是顯出了女人特有的嬌柔;尤其前發蓋了那雙朗眉,一雙墨黑眸子更顯水盈。
堂上靜默一片,黃大人與師爺更是傻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陶知行不再看任何人,眼底只有高掛的明鏡高懸四字。她拱手低頭說道︰「小的出身日江陶家,自幼鑽研檢驗之道,任過潮聲、回隆、添社、香山、烏南、尖水、福平七縣仵作,足踏泱、寧、靖、肅、泉五州,若論資歷,當不輸貴縣仵作。而依律例,兩縣會審,當以案發地之檢驗為準,日後有主審更換、驗尸疑義等情事,理當重驗大體;重驗時須得首驗仵作與接驗仵作共議,並共同檢視錄入原尸帳之傷,確認無誤後方能交接。」
師爺瞪著她的頭頭是道。一個仵作竟敢如此以下犯上,質疑公堂中的裁決,只要他開口,便能將她問罪。他訝異于她的字字鏗鏘,沒有一點懼怕,更驚訝于那一頭烏絲、那張清麗容顏。
福平縣的仵作是個女人。
這事陳大人知道嗎?賈立回報過嗎?江蘭舟將此事隱瞞至今,是想在這關鍵時刻給他等重重一擊?
江蘭舟也瞅著陶知行,那一頭長發如緞如絲,散在她肩上胸前。
自古束發是禮。皇家、官家、商家小姐發間珠飾、金飾繞;武家、農家女子長發高束;青樓女子如日陽,長發半瀉半系,是平添嫵媚;而一般平民雖用不起昂貴一發帶、簪花,也當以花布木簪系發……一個女人如何能披頭散發見人?
做為仵作已夠為人輕賤,如今公堂之上,她道出過往長年待在全是男人的衙門里,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了頭巾,任發披肩,世人又當如何看她?
然而,他能說自己沒有料想到她會有此舉動嗎?江蘭舟自問,卻無法坦然自答。
陶知行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眼角余光瞥見眾人各自投來不同的目光,她無心去猜,在他們眼中她看來是如何低賤輕浮、如何不知自重、如何可笑可悲。她心中清明,此舉不為他人,只是她一個人的執著;太遠的事物她管不著,可此尸在她手中驗過,眼前有人要胡亂擺弄,污了大體,她是萬萬不允的。
正如大人所希望的,無關乎日陽姑娘與他,只是這身為陶氏仵作的一點驕傲,她不能退讓。
堂上黃大人與師爺遲遲不語,陶知行眉間一凝,取出腰間隨身帶著的檢驗器具,松開結攤開布包,也抖出當中一塊竹牌。她道︰「陶氏一門,皆已繳了仵作籍牌,換了商籍;小的原定後年舂天銷籍從商,眼下依律仍為仵作。籍牌在此,黃大人自可過目詳查。至于小的究竟是男是女,大人若有疑慮,自可請坐婆相驗。」
黃大人一口氣梗著,兩眼瞪得有如銅鈴般大。
陶知行雙手在前,伏地行了磕頭大禮,揚聲道︰「小的恭請大人與閑雜人等一同退堂,讓小的依律驗尸。」
沒有太多情緒的聲音敲響了堂中,那時,夕日已西沉,天色一片黑。
江蘭舟的眼無法從她卑微的姿態上移開,映在眼底那黑緞般的長發從肩上背上滑下,落在了濕潤的石板地,幾綹發絲正巧落進混著血水與尸水的石縫間。
過了很久很久,夜風拂來,吹來陰陰寒氣,黃大人楞頹然地吐出幾個字;而一直到那一刻前,陶知行點地的鼻頭,沒有移動過。
齊玉縣采花賊的案子最後如何發展,陶知行沒留意。
她盡力護過日陽姑娘尸身,也仔細檢驗過,錄進尸帳里的一字一句皆有根據;她無愧于天地。
至于到了公堂上,該怎麼判,這些已非仵作能過問。
很好,很圓滿,不是?
她已能回到從前,心無旁鶩,且知天命……
暮秋的晚風拂來,將幾綹束在腦後的長發帶到頰邊,陶知行輕輕撥開。
就要入冬了。
听說福平的冬日長,雪落得多,一入深冬,遍地白雪如雲,很是美麗。見過了這院中的春夏秋,自然也期待覆上白雪後的景色。
回廊下的窗邊,她繼續發呆。
日頭東升西落,回過神來時,天色已暗。小僕在廊下點燈後退去,她想,就如昨夜、前夜、大前夜,在此待到夜深,或待到日出吧,反正福平縣衙閑著,反正送去了大人書房的案帳沒一本回來……
可……大人何必故意不回她的案帳呢?有案時驗尸,無案時審帳,這不是她來此的目的嗎?現在的她,除了發傻,還有何事可以消磨時光?
腦中冒出疑問,也並不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只是隨意想想,任疑問來了又去。陶知行趴在了窗欞,穿過窗花,看著另一頭小石盆中,等著水面映出月光。
遠處,一道人影望著她許久。
江蘭舟總在入夜時分繞過書房走來,然後,停在了廊道轉彎處,遠遠望著,心下猜著,她能發到什麼時候。
日陽的案子結了。
那日驗了全尸,日陽的身子沒有其它傷處,采花賊一說不攻自破;驗尸時有坐婆一同,而其懾于陶知行專注堅定,不敢造假搗亂,當堂在尸帳上畫押確認無誤,黃大人自是無話可說。
然而此案只能將過錯全都歸到了殺害日陽、山中襲擊他們的黑衣人身上,追究不到其後指使者。這樣的結果,應該不讓人訝異?
殺害日陽是死罪,暗殺朝中官員就算失手亦是死罪,可再怎麼罪孽深重的人也只能死一次,于是,陶知行的傷,得不到一絲平反補償。
她在意嗎?一點也不。
在意的,是他。
陶知行的傷好得很快,回到福平後他聘了大夫入住府中,方便照料,一日兩次湯藥,氣色好上許多,行動與常人無異。大夫說她當多休息,身子已虛,不宜再多耗心神,所以她送至書房的案帳,他不去翻、不去讀,寧可她院中枯坐發呆,了無生氣。,
江蘭舟不禁要去猜,她……在怨嗎?
怨他在公堂上的冷漠相對,沒有出言阻止,只是任她顯露身分、放下長發,就為護住一具冰冷尸體。
那日堂上,陳大人的眼線在看著,看他如何露出弱點,好抓緊了再次打擊。陳大人知道他在乎日陽,所以日陽死了;如果他當日為陶知行挺身而出,接下來,害的可能是整個陶家。
所以他只能冷眼旁觀,任她在堂上承擔一切。
手收緊,指節在手中信件上印出了折痕。江蘭舟邁開步伐,來到她身後。
在距離她三步之外,他停下,頭微低,看著她一頭烏發高束……自齊玉回來,她已不戴頭巾,僅以男裝束發。
相識以來雖覺她對死物以外皆不上心,卻不代表她沒有一點自尊。公堂之上她松下發束,出于什麼樣的心思,江蘭舟能猜測幾分。
陶知行保護的是日陽,與陶氏仵作的一點傲氣,不允許旁人去破壞去改寫留在尸身上的遺言與冤屈;她慷慨地以自己的名聲做為賭注,並非為了他。她若有過一點後悔,心中若有一點擔憂,為的是遠在日江的陶氏一族,與她大哥處心積慮月兌離賤民之列的苦心;她心中所系,也多半與他無關。
她曾對自己透露出的軟弱,一閃即逝;而那時的自己,沒能把握住……
江蘭舟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喚道︰「知行。」
陶知行听出了是誰,然沒有回頭。
身側他的大掌伸出,將一封信擺在窗欞,那微涼的聲音說著︰
「上月你是否未寄平安信回去,還是寄丟了?你大哥寫了封信給我……信中提及一門……親事,你遲遲未答復。另外,齊玉縣的事,你打算瞞他?」
瞞……就是因為瞞不了,說不了謊,所以幾次提筆,墨沾了紙暈了紙,陶知行仍寫不出半個字,才遲遲未將信寄出。
約法三章要低調行事,卻仍是打著陶家仵作之名為人驗尸;大哥一心想保護家族女眷,將親戚姊妹們都嫁得好些,她在堂上披頭散發,又會引來多少指指點點?大哥最疼的是自己,他最在意的一切卻教她輕易毀了。
那不介意陶家曾為仵作之家,不介意她年齡已稍大,還願明媒正娶的小商人,這好不容易談成的親事,只怕也要告吹……
她的魯莽、她的自私,又該如何向大哥交代起?
「大哥要氣壞了。」片刻,她才失神說著。
有時,江蘭舟會忘了她是家中老麼,當有被捧過寵過的驕縱,也有被層層管教過的不敢違背。她的語氣很淡,但當中透出的一點可憐、一點討饒,令人揪心。
江蘭舟沉默著,向前一步,黑眸落在她頭頂。
那發間映出的曖曖光澤,干淨得有如從未沾染過世間塵埃。
而那美麗,她總小心收在粗布縫制的頭巾後,不教人窺見……一如她眼底刻意蒙蔽的光彩,一如她壓抑封印的心。
意識過來時,他已伸手掬起那細軟發絲,瞅著那系得有些隨意的結,拉下了發帶。
她一頓,卻是沒有回頭。江蘭舟從懷中拿出備好的小梳,順著她的發,由發心梳起,梳開糾結,梳開紛亂;輕輕地、柔柔地,怕用多了力便會扯壞了似地,一梳,一梳、又一梳。
這長發散下過,發尾沾過污水,然而握在手中是如此地細膩柔軟,令人想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他柔了眉間,替她好了發。
從袖中拿出一物,將手中梳包妥,江蘭舟將之放在了窗欞上的書信旁。
陶知行楞楞地,還在神游。他的聲音很輕、很涼,好像說了些什麼,她听不真切。
過了很久,身後之人已然離去,陶知行還沒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