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曹府大宅,主人曹世祖剛吃過晚飯,美妾丫鬟圍繞在他身邊,他卻懶得瞧她們一眼,悶悶不樂,唉聲嘆氣。
「老爺!」家僕趕來稟告︰「外頭有一個小哥,說是俊官的師弟,要給他送唱戲的行頭。」
「他們『彩天班』不是走了嗎?」曹世祖疑惑道︰「唱戲的行頭,本大爺買了就有,不需要他們寒酸俗氣的玩意兒。去去,趕他回去。」
「他說那是俊官親自畫圖樣、選布匹和首飾做出來的,俊官很是喜愛,想要送回給俊官做留念。」
「有趣了。」曹世祖興致來了。「本來還拚死討回俊官,現在倒是送上門來。嗯,俊官還在鬧脾氣不吃飯,說不定見了自己的東西就好了。去叫他進來吧,你們統統下去!」他揮手趕走所有女人。
家僕領著一個少年進門,後頭還跟著一個搬箱子的粗大漢子。不用說,少年是荊小田,那漢子便是荊大鵬,兩人皆已換了裝束和打扮。
待荊大鵬放下箱子,家僕便喝道︰「閑雜人等,出去!」
荊大鵬現在是車夫身分,早料到他沒辦法留在大廳,只能把握有限的時間查看曹府地形,然後將場面托給小田,自己則在外面等待,伺機行動。
「打開!」家僕又向少年喝道。
荊小田打開箱子,兩手拿出一件華麗的戲服,艷紅底色,繡花剌鳳,珠鑽流蘇,在燭火的照映下,閃動著戲台上風華絕代的耀眼光芒。
「大爺,這是俊官師哥唱楊貴妃的行頭,是他最珍貴的戲服。」
「先放下吧。」曹世祖對戲服沒興趣,見他的小身子似乎拿不動沉重的戲服,小臉微紅,小嘴微喘,頓時心生愛憐。「你叫什麼名字?」
「大爺,小的是俊官的師弟,名喚秀官。」
「秀官?我那日怎麼沒看到你呢?」
「那天唱紅拂夜奔,我扮楊素身邊的丫鬟,大爺您一雙眼都放在扮紅拂的俊官師哥上頭。我後來又扮李靖的小兵,大爺您更沒留心到我了。」
「好像有幾個龍套跑來跑去的,沒想到也有你這樣的姿色。」曹世祖瞧了「他」,眼珠子滾圓滾圓的,一派天真無邪,更是心動。「你們師兄弟名字取得真好。俊官是俊,你這秀官可秀氣了,像個小姑娘家似的,今年幾歲了?」
「十二。」
「這麼小?聲音還細呢,怎會進戲班子?」
「我爹娘嫌我長得太秀氣,沒力氣耕田,將我賣進戲班子;可我聲音拉不開,學不來唱戲,又被轉賣幾個戲班子,做打雜的小廝,最後在彩天班安定下來,師父說我還是可以唱的,要我從跑龍套做起。」
「你身世飄零,倒養出你口齒伶俐、看人說話的本事。」曹世祖有意試探他。「那我問你,我打了你師父,你不氣?不恨嗎?」
「其實……」她輕咬下唇,狀似為難地道︰「我是瞞著師父來的。我們幾個師兄弟商量,師父年紀大了,難免頑固,又想留著師哥賺錢;可既然大爺您要給俊官師哥過上富貴日子,為了他好,我們又怎能強留呢,換我是俊官師哥,我也想留下來……」
「那你就留下來吧。」曹世祖色迷迷地瞧他。
「不,小的不敢。師哥們還在等我回去。」她狀似惶恐,兩眼含淚。「盼大爺看在我們師兄弟情分上,讓我見上俊官師哥一面。我今天送來戲服,就是代所有師哥們正式跟俊官師哥道別。」
「也好。俊官三天不肯吃飯,讓我關在房間,你來勸勸他吧。」
「三天不吃飯會死人的!」荊小田驚慌地道。
「我看了也心疼啊。別哭別哭,你勸他乖乖听話,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曹世祖站起,拉起「秀官」的右手,放在他兩掌里模呀模。「走,我們去後院。阿山,搬箱子。」
荊小田只能當她的右手不是自己的,強忍著被兩只豬蹄摩擦的惡心感覺,一路乖順地低著頭,隨曹世祖走向後院,目的就是找出俊官所在之處。
「秀官啊,你比俊官听話多了。」曹世祖見了少男美色,又想佔為己有。
「你一輩子當小廝、跑龍套沒有出息,不如就來服侍我。」
「這……」
這什麼?在這里。」曹世祖被俊官以死要挾抵抗了兩晚,早就欲火難耐。
前面抱著箱子的阿山知道他習慣,已經走得不見人影了。他左右瞧瞧無人,便拉來他的手往他下面模去。「別害羞,你也有的……」
「我沒有!」她再也受不了那只髒蹄子,放聲尖叫︰「救命啊啊啊……」
清亮的叫聲直傳天際,傳過了屋檐,傳出了圍牆,正在曹府門外馬車邊等候的荊大鵬心頭大震,猛地跳起來。
是她!他听過同樣的救命叫喊聲,她出事了嗎?可惡!明知曹世祖葷腥不忌,男女都愛,他卻忘了給她一把防身的匕首。
他立即抽出藏在馬車里的長劍,撮口長嘯,附近暗處的五個捕快也同時刀劍出鞘,往曹府大門奔去。
曹府守門的門子見狀,掄起棍棒,喝道︰「你做什麼?!」
「嗚哇吼!」宅子里頭又傳出難听的野獸咆哮聲。
曹府是養了熊?還是山豬?荊大鵬驚疑莫名,隨即亮出了腰牌。
「滾開!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在此,誰要敢亂來,全部抓了!」
他一把推開驚楞的門子,帶頭沖進了曹府。
石井鎮傷人案審理結束,縣令寇仁歆在卷子里寫道︰曹世祖家僕在外行凶傷人,六名犯人各杖責五十大板,囚獄三年。曹世祖有感用人不明,基于道義責任,賠償彩天班班主三百兩銀子療傷。
隔日,縣太爺找了荊大鵬去說話。
「大鵬啊,你怎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寇仁歆心有余悸。「我還以為是地方潑皮斗毆,所以才叫你們去查,可查出來跟曹世祖有關,你好歹也先回來稟報一聲,就這樣舞刀弄劍殺進曹府,還把曹世祖拘來縣衙,你是要我丟烏紗帽嗎?」
「屬下沒拘他,我恭恭敬敬請他坐轎子來。」荊大鵬神色平靜地道︰「再說,他只是一介平民,如何能讓大人丟了烏紗帽?」
「他去跟曹貴妃說兩句,曹貴妃再跟皇上說一句,我就完了。」
曹貴妃是當今皇帝的寵妃,不只在後宮興風作浪,也在枕邊干預朝政,不少人走曹貴妃這條路線求升官發財,當然也從這里進讒言陷害他人。
荊大鵬明白大人的難處,此案判決面面俱到,懲處了惡徒,卻只字不提強擄俊官一事,一方面安撫民心,一方面也讓曹世祖有個台階下。
「還好。」寇仁歆走了幾步,吐了一口氣。「他們可以在朝廷亂斗,在後宮亂來,可一旦在外頭造成民怨,就給政敵抓到把柄,上下彈劾一通,這回就沒有上頭敢出來幫曹世祖說話了。最近他好像很安靜?」
「屬下不時派兄弟到石井鎮巡查,諒他不敢亂來。」荊大鵬回道。「他若故態復萌,或放縱家丁惹事,查到一個,我就抓一個。」
「嚇,殺氣別這麼重。」寇仁歆一年前到任,之前早已听聞南坪鐵捕的名氣,對這個手下是又愛又怕,只能再吩咐道︰「你們當捕快的,听我的命令查案、抓人就好,千萬別亂來。」
「是的,大人。」
「對了,那個秘密指證、救出俊官的少年哪里來的?」
「『他』是我的一個小探子,市井無名之徒。」
「嗯。」寇仁歆知道捕快多少要養幾個小探子,也不再問。
荊大鵬想起那夜,他沖到曹家後院,只見曹世祖捂著,詛天咒地,慘叫不休,像只滾爛泥的肥豬滿院子亂滾,旁邊則倒著被花盆砸昏的家僕阿山。
不用給她匕首,她自然會找到「凶器」自衛,給壞蛋一個痛快,等同幫他們不能出手教訓曹世祖的公人出一口悶氣,不亦快哉。
「大鵬你嘴角怎麼了?抽筋?」寇仁歆疑惑地看他。
「沒事。」荊大鵬恢復他死板的神情。
「鑄造假銀的事情查得怎樣了?」
「啟稟大人,我們已追查到一個疑犯,待他到了南坪,就能收網。」
「務必找到證據,將他逮來,本縣定要治他一個流放的大罪。」
假銀擾亂錢幣流通,造成無辜百姓甚至官府稅收的損失,事關民生經濟大事,偵破了,朝廷必有獎勵,寇大人自然盯緊他查辦假銀案。
要查罪證,他又需要探子了,而且非得姑娘不可。
她說,她住在茶壺巷。他記得那里有幾戶矮房子,因靠近運河碼頭,向來有人擺攤做吃食生意;巷底本來有一間財神廟,幾年前總是不靈驗,被賭徒砸成了破廟,因是死巷子,地主不愛,官府不管,遂成了鬼屋。
他先去糕餅鋪買點心,來到茶壺巷時已近正午,忙碌了一個早上的碼頭工人歇了工,陸陸續續往這邊走來。
這些工人們並不像以前一樣,隨便找個陰影處休息,而是聚到了一家面店前,或站,或席地而坐,團團圍住了面店,而且人潮還越聚越多。
發生什麼事了?荊大鵬欲沖進人群查看,忽然听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清亮圓潤嗓音。
「各位大哥叔叔,你們快叫碗面,那邊王三哥的大饅頭也很好吃,別忘了陳大娘又甜又酥的熱燒餅,等你們買好了,我再開講!」
「那個娃兒,早就買好了!」大家叫嚷道︰「你快說吧!」
荊大鵬退出人群,站得遠遠的,將人潮擁擠的巷口收在眼底。
她換了那襲少年灰色衫褲,戴著一頂小帽,收攏住一頭烏黑的秀發,那模樣活月兌月兌就是滿街亂跑的小地痞,誰也看不出她的姑娘身分。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面店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回頭看一眼客滿的面店,也看到幾個小販高興地拿起賣光的籮筐給她看,這才笑道︰
「好,娃兒今天來說書了。各位看官都知道,唐朝有個唐明皇,後宮佳麗三千人,他卻只愛他的兒媳婦楊貴妃。這楊貴妃有個哥哥,叫楊國忠,仗著自己的妹子當了貴妃,要風得風,喚雨得雨。這就算了嘛,你皇親國戚,我們大家讓你一點,若你妹子跟唐明皇睡了,隔天皇帝龍體安康,精神百倍,將一個唐朝打理得是花團錦簇……」
「唐明皇不早朝啦!」有人嚷道。
「噯,此為後話不表。我今天不說唐明皇,我說的是楊國忠。話說他有一日走在街上,見到一位五陵少年俊美非凡,貌似天仙,竟起了色心,以賞花為名,拐騙那小哥到他宅邸,三天三夜不給回家。小哥的爹知道了,闖上楊府要人,卻教楊國忠叫人給打了出來。」
「楊國忠喜歡男色?」人群中,有人不解地問身邊同伴。
「你繼續听,那個女圭女圭是藉古諷今,別忘了當今也有個貴妃。」
「啊,我知道了,他是說曹……」那人很識趣地不說破。
荊大鵬早已听出端倪,更是完全不意外她有說書的本領。
「這楊國忠貴人多忘事,」荊小田操作表情十足,引人入勝。「他忘了長安城里有一個金光閃閃的金大鳥金捕頭,端的是英明神武,滿身浩然正氣,凡老百姓有不平事,找他就對了,于是小哥的爹找上金捕頭……」
接下來當然是金捕頭如何神勇,突破重重機關,楊家走狗節節敗退,跪地磕頭求饒;金捕頭又如何拿劍指著楊國忠訓斥一番,最後救出了小哥。小哥家人感激涕零,長安城萬民稱頌古往今來第一鐵捕金大鳥。
眾人听得如痴如醉,有的燒餅咬在嘴邊就忘了嚼;有的顧著看她說書,碗里的面條全吸光了還在吃筷子;還有的听了嘴巴開開的。
「我說完了,各位大哥叔叔吃飽了飯,下午又有力氣上工了!」
「好!」眾人拍手叫好。「我們南坪的大鵬鐵捕最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