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別院,前來迎接他的是小花跟小虎,除此之外靜悄悄地,听不到一點聲音。
這個時間不是她在小廚房里忙的時候嗎?
穿過院子,他看見她用柴薪圍起來的圈圈里開著白色的、黃色的小花,他一開始以為她種的是菜,但現在看來卻不像。
「你們知道她種了什麼嗎?」他問著小花跟小虎。
當然,他知道牠們不會回答他,只是他早已習慣對牠們說話。
「不管她種了什麼,你們可別跑進去搗蛋……」他提醒著,然後往小廚房的方向望去。
小廚房是暗的……不,整個別院都不見一點光亮。她不在嗎?難道她去了主屋?
會不會她認為他每天都晚歸,索性遲些再準備晚膳?正忖著,忽然听見她的房間里傳來聲響。
他下意識的往她房間跑去,才到門口,她慌慌張張地竄了出來,一下便撞進他懷里。
傅天抒被她嚇了一跳,而她更是一臉驚嚇過度的表情。
「二爺?!」她瞪大眼,「你回來啦?」
就著月光,他看見她一臉惺忪,顯然才剛睡醒。
「對不起,我睡著了,我沒想到你這麼早回來,我立刻就去做晚膳……」她急著想往小廚房跑,但才一轉身,她的膝蓋一軟,身子晃了一下。
他及時伸手扶住她,「怎麼了?」
趙慕真一臉尷尬,「剛才、剛才發現自己睡過頭而跳起來時,不小心撞倒了椅子,還跌了一跤。」
原來他剛才听見的聲響,是她撞倒了椅子?「沒事吧?」
「沒事!」她用力搖頭,「二爺先回房等著,我馬上就去做飯!」
「別忙,你先坐下來,讓我瞧瞧你的傷。」
「不用,我真的沒事。」
「別跟我爭。」他強勢的拉著她進房,點燃了幾根蠟燭,房里頓時明亮許多。
他抓起倒地的椅子讓她坐下,「傷到哪邊?」
她怯怯的指了自己的右腳,「二爺,我真的沒事……」
他銳利的目光迅速瞥了她一眼,然後撩起她的裙擺。
她知道他只是關心她,但不知怎地,她竟覺得別扭又害羞,忍不住伸出手去擋,「二爺,我的腳真的沒事啦!」
僵持不下時,傅天抒意外瞥見她左手上明顯的幾道劃傷。
那些傷都不久,有的稍微結痂,有的還泛紅……他抓住她的左手,再仔細的看了一下,發現手指上也有傷。
「怎麼回事?」他警覺的看著她。
這些傷是怎麼來的?她自己不小心?還是……
「丫頭,有人傷害你嗎?」
趙慕真一愣,這傅家上下有誰會傷害她?哎呀,莫非他以為她手上這些傷是別人造成的?
「不是二爺想的那樣……」她不知該怎麼解釋,于是站起身,「二爺,請你跟我來。」說完,她拿起桌上的一根蠟燭走出房間,然後朝他的寢間走去。
她走進他的寢間後,立刻點燃了房內所有的蠟燭,隨後進來的傅天抒一踏進房里,頓時愣住。
「這是……」
這是他的房間嗎?怎麼看起來如此的陌生?他那床睡了好多年的被子去哪兒了?他床前灰灰的紗帳呢?它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嶄新且明亮的新被及新紗帳。
他很快意識到這是她的杰作。
「二爺喜歡嗎?」趙慕真眨著眼楮看著他,期待他露出笑意。
「是你做的?」
「嗯。」她點頭,「我看二爺的被子舊了,紗帳又烏漆抹黑的,所以就跟張媽要了一些剩布,拼拼湊湊的縫了新的。」
他微微皺起濃眉,「你手上的傷該不是……」
「這些都是我熬夜縫制時不小心被剪子劃到,或是讓針扎到的,絕不是有人故意傷害我。」她一臉認真的解釋,「大家都對我很好,沒有人會對我做這種事,二爺請不用擔心。」
傅天抒說不出任何話來,他沒想到她會為他花這麼多的心思。他根本沒要求她為他做這些事,而她卻……看著她,他的胸口突然一陣灼熱。
「二爺?」看他臉上不僅沒有笑意,還兩眼發直的瞪著自己看,趙慕真不安地說︰「你……不喜歡?」
他回過神,平復激動的情緒。難怪她最近老是一副沒睡飽的樣子,原來她三天兩頭熬夜給他縫被子。
「你不必為我做這些事……」
她微頓,然後唇角一揚,臉上一抹粲笑。「我就是想替二爺做這些事啊,如果二爺看了喜歡、開心,那就更好了。」
迎上她那仿佛期待著他說些什麼的目光,傅天抒心頭一悸。他該說些感謝或是贊美的話吧?
「我……我……」可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教她感到愉悅。「我餓了。」一開口,他發現自己說了跟心里所想完全不同的話。
趙慕真怔了一下,「喔,我馬上做飯!」她轉過身就想往外走。
「你……」他下意識抓住她的手,又趕緊放開。
她可是個姑娘,他的行為得再謹慎一些才行。
「二爺,有什麼吩咐?」她看著他。
「沒什麼……別忙了。」他說︰「既然沒做飯就別做了,我隨便去吃個什麼就能打發。」
「這怎麼可以?」她蹙起眉頭。
「不打緊,我以前也都……」
「二爺。」不讓他說完,她硬生生打斷他,「以前沒人伺候你,你當然可以隨便打發了,但現在不一樣,你有我呢!」
聞言,傅天抒一怔。
你有我呢!這句話听起來,就像是她是他的。他對她伸出援手,她便認定自己從此屬于他了嗎?
他從不想奴役誰、支使誰,或是擁有誰,那日救了她,更不是圖她的報答。
可這一刻,听見她這麼說,他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悸動。
意識到自己內心的騷動,他感到不知所措,但很快便穩住了心神。
「今天別做了,我們……吃面去。」
「咦?」她一怔。
「你的手弄成這樣,我準你今天休息。」他轉身邊往院門走邊說著,「城南有家面店,他們的面好吃得包準你一試成主顧。」
說完,他發現她沒跟上來。停下腳步,回頭,他看見她像是傻了似的站在原地,于是催了聲,「還不快跟上來?」
她猛地回神,「是!」答應一聲,立即跟上他。
吃了面,傅天抒將她送回別院,轉身又出門了。
趁著他出去,她趕緊去小廚房幫他燒水,好讓他回來時可以有熱水入浴。
不久,他回來了,看見她坐在灶前,微微皺起眉頭,「你在做什麼?」
「我在幫二爺燒水,已經……」
「起來。」他走過來,一把拉起她,「把左手伸出來。」說著,他從缸里目了一瓢水。
她疑惑的看著他,慢慢將左手伸出來。
他將她的左手放進水里洗淨,然後以干淨的布拭干,接著從腰帶里拿出一小罐藥,以手指揩出一點淺黃色藥膏,小心翼翼的涂抹在傷口上。
「這藥膏是我剛剛去找群開要的。」他手上動作不停,「他有個堂叔是賣跌打損傷藥膏的郎中,听他說這是家傳秘方,對刀傷特別有效,不但能止血療傷,還不會留疤。」
趙慕真兩眼泛紅,心頭一陣暖。
他是特地出去幫她拿藥的?他……在意她手上這一點點小傷?長這麼大,除了疼愛她的養父母之外,從不曾有人如此在意她。
在怡春院的那幾年,她連病都不敢生,只因她親眼見過一個重病的花娘被丟在柴房里自生自滅,最後孤單的在那里咽下最後一口氣。
嬤嬤跟龜公們像是吸血蟲,只想從花娘們身上得到利益,卻不願意在她們身上花費任何金錢,若想出頭就得各憑本事、投資自己,為了吸引客人,有些人甚至欠下債務,就只為多買幾件漂亮的衣裳跟昂貴的飾品。
對花娘們都是如此,更甭說對她這樣的雜役丫鬟了。
在怡春院,要是不小心讓自己傷了或是病了,不只討不到安慰或關照,反倒會招來一頓打罵,不知道有多少夜晚,她因為受不了身體上的疼痛而暗自垂淚,卻一個字都不敢吭。
看來粗獷又難以親近的傅天抒,此刻竟那麼輕柔而小心的對待她,她覺得胸口好緊,眼楮也好燙。
「這罐藥你留著,以後……」傅天抒抬起頭,卻發現她的眼角綻著晶瑩的淚花,心口莫名一揪,頓時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很疼嗎?疼到她眼淚都流出來了?
「疼?」他問。
趙慕真搖搖頭,「不疼,都已經不疼了。」這點小傷,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那你……」他伸手指著她的眼角,「為什麼掉淚?」
「欸?」她一怔,立刻抬起手一模。是真的。她尷尬一笑,「我不是因為疼……」
他眉丘微微隆起,「不是因為疼?那是為了什麼?」
「我只是想起從前在怡春院的日子,」她臉上有著一抹輕愁,「我十歲進怡春院當丫鬟,每天沒日沒夜的工作,就連過年過節也不能跟養父母見上一面……想家的時候,我哭,嬤嬤打罵我;累得全身酸疼的時候,我哭,嬤嬤還是打罵我,如果不小心傷了,嬤嬤就會……」說到這兒時,她的聲音有點哽咽。
淚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轉,可她的唇角卻微微上揚著,像是不想讓他覺得她在討別人的憐惜。
看著她堅毅卻隱隱透露著脆弱的黑眸,傅天抒的心揪得死緊,第一次慶幸自己沒棄她于不顧。
如果那時,他讓理智主導了一切而將她交還給那些怡春院的護院,她現在過的會是什麼樣生不如死的日子?
不,她根本活不了,若她所言不假,她會結束自己的性命,跟隨已逝的養父母而去,將不再是個有溫度、有心跳及呼吸的人,而是條入了鬼籍的孤魂。
想到這里,他倒抽了一口氣,伸出手輕柔的揩去她眼角的淚。
如此溫柔的舉動,教趙慕真驚悸了下,她先是驚訝的看著他,旋即羞紅了臉。
昏黃而搖曳的燭光下,她那潮紅得像是被熱氣沖著了的臉龐,教傅天抒的胸口一陣躁動。
這一瞬間,他有種想擁抱她,將她深深攬進懷里的沖動,不是出自于,而是某種他不曾有過的想望。
深信什麼都不要便不會失去的他,驚覺到自己第一次想要而害怕,這從未有過的感覺讓他慌了,他抽回手,以平靜得近乎淡漠的表情掩飾他的心慌意亂。
「沒事就好。」他將藥罐蓋上,遞到她手里,「留著吧。」語罷,慌張地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