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朝好的方向發展,兩軍交戰,烽火方起,對方主將已亡,別說皇帝,便是百姓也知道這場仗打不久了。
八月十六,傳出消息周旭鏞領精兵夜襲,擄獲代王手下將領七人。
他高聲疾呼,「大周好男兒,刀槍該招呼在敵人身上,不是自家百姓戰友身上」,轉眼,王倎輔手下十五萬兵將棄暗投明。
八月二十七,代王喬裝易容欲離開南蜀,周旭鏞發現其蹤影,一路南追終在邊境將代王擄獲,代王眼見大事不成,自盡身亡。
戰爭至此,大獲全勝。
消息回傳,李萱終于可以松口氣,周煜鏞到梅花村報訊時,要她別再胡思亂想,好好睡,免得他二皇兄回來看見……心疼。
李萱心底明白,這話能從他嘴里說出並不容易,但她很高興,他們不只是朋友還是兄妹。
所有的事情全都解決,她應該放心、不再胡思亂想了,但是三天過去,整整三十六個時辰她都無法闔眼。
她不明白為什麼,對于這點她也很痛苦。
因為睡不著,她頭痛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有時候疼得厲害,眼前變成一片黑暗,唯覺得天地在旋轉。
她知道這樣很不好,她拼命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睡,別再想些有的沒的,然後她數羊、數雞、數魚、數豆子,把所有能數的東西都數過一遍後,神志依然清明。
听說失眠的人是這樣的,越害怕睡不著便越是睡不著,然後夜里精神奕奕、白天卻十足萎靡。
「萱兒,你還好嗎?」
敏容拿著籃子走到瓜棚下,絲瓜大大小小長了滿棚架,這幾日餐餐都有絲瓜,難為雨個小的還吃得津津有味,不吵不鬧,懂事得讓人心疼。
她發現李萱靠著架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覺得她臉色慘白得緊,連下巴都尖了,她老覺得不對勁,偏這丫頭嘴巴像蚌殼似的什麼都不說。
放下籃子,敏容走到李萱身邊,憂心忡忡地看著她。「昨兒個還是睡不著嗎?要不要回床上補個眠。」
李萱垂頭嘆氣,要是能夠補眠就好辦了,過去兩天她大白天也刻意賴在床上,結果只是躺得全身酸痛。
「沒事兒,我讓無容進城去買一壇子烈酒,今晚喝個痛快就不信還睡不了。」她揚起笑臉,不教敏容擔憂。
「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看看?」
「上回那個大夫不是說沒事嗎?就是心思重。」
「也許托五爺,尋個能干的太醫過來瞧瞧。」敏容放心不下,二爺臨行前殷切囑托她要好好照顧萱兒,可才短短幾日萱兒就整個人瘦成這般,她看在眼里、疼在心底。
「沒那麼嚴重吧。」李萱笑笑,說︰「唉,拜托,你別一臉如喪考妣,小閔、小綾看了定要擔心的。」
「唉,那兩個也是心思重的,老怕自己做錯事會被咱們趕走,真不曉得是從哪里生出來的心思。」
「你想,會不會和李大娘有關?」
「李大娘?怎麼回事?」敏容不清楚,趙閔、趙綾怎會和鄰居的李大娘牽扯上。
「上回李大娘過來吃茶說話,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話。」
「她說什麼?」
「她說女人再會打算終究是女人,遇到大事難免見識不足,慌了手腳……」
「李大娘又來說媒?」敏容皺眉。
「又來?她之前就來說過媒?」李萱回問。
「可不是嗎,她是個熱心的,一再地想替咱們說合,可我已經拒絕她了,她怎還……」敏容滿臉無奈。
「她想把咱們說給誰?」
「一個是鄰村的張老爺,李大娘說他四十來歲,死了兩個老婆,幾個小妾的肚子不爭氣,盡是生女不生子,他有上百畝良田,城里又有三、四家鋪子,銀錢多得沒處堆,定要生個兒子來繼承。另一個是李大娘的堂佷子,說是剛考上秀才,一嫁過去你就是秀才娘子。」
想起李大娘驕傲的口吻,敏容忍不住想笑。
「張老爺想娶你過去生兒子?那我呢,秀才娘子要做什麼?」
「秀才家里開了個繡莊。」
「不錯嘛,咱們都還挺有用的。」
「我回李大娘說咱們已經有兒子女兒了,不會去想那些嫁娶之事。李大娘卻說總是隔層肚皮,何況又沒改了咱們的姓氏,怕怎麼養也養不熟,日後咱們老了沒人可依靠。」
「難怪小閔會問我,他們在這里會不會阻了咱們的前途。」
「他們真這麼說嗎?」
「是呀,看來我得去同他們說說,年紀輕輕的心里壓著事兒,會長不好。」
「也好,你去勸勸他們,我這里再炒兩道菜就可以用飯。」
李萱點點頭,往前院去尋人,這會兒已近黃昏,屋里頭暗,趙閔、趙綾擺了張小桌子在前院寫字,她要他們點上油燈在屋里練字就好,反正家里不差這兩個錢,可孩子們堅持,她也不好多說什麼。
李萱加快腳步,不知道是否走得急了,剛進院子時她的頭猛然一陣抽痛,像是被巨石給轟到似的,她捧著腦袋痛得倒抽幾口氣,忍不住蹲了下來。
兩個孩子發現,連忙跑到李萱身邊。
「小姑姑,你怎麼了?」趙閔拍拍她的背,心里頭一急,聲音出現哽咽。
「沒事、沒事,一下子就好了。」她很痛,卻還是忍痛安慰兄妹倆。
上回村里的無賴王大牛,自己喝酒摔個狗吃屎,趙閔見著好笑,忘記去拉他一把,他竟然同孩子們計較起來。
他指著趙閔、趙綾說︰「你們兩個小災星,克死爹娘不夠,又來克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她們萬一被你們給克死了,豈不是太冤枉。」
听見王大牛的話,趙綾一路哭回來,趙閔則悶著不說話,待敏容好不容易問明白因由,無顏氣得拿起 面棍就要去揍人。從那天之後,家里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兩個孩子就會嚇得臉色發白,以為是自己克的。
「我去找大姑姑。」趙綾跳起來就要往後院跑。
「別去嚇大姑姑,我沒事的。」李萱一把拉住她,深吸氣後緩緩說道︰「你們陪陪小姑姑好不好?」
「好,小姑姑,我們去椅子那邊坐著。」
「嗯。」在趙閔、趙綾的扶持下,李萱坐在板凳上頭,她拉一個、抱一個,靜靜等待疼痛過去。
終于,頭不再疼得磨人,李萱抬起頭張開眼楮,卻發覺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不怕、不怕,她有經驗的,這片黑很快就會過去,為了不教孩子們受驚嚇,她若無其事地笑道︰「瞧,小姑姑已經不疼了。」
「真的不疼嗎?」
趙綾軟軟的掌心揉上李萱的頭,中秋過後,兩個孩子與她漸漸親近起來,他們不再像驚弓之鳥,一點小動靜就嚇得不知所措。
「不疼了,不過小綾揉得小姑姑好舒服呢。」她把臉貼在趙綾小臉上。
「那我再給小姑姑揉揉。」
「好啊。」她沒有拒絕趙綾的好意,抱著她小小的身子輕輕搖晃,笑問︰「你們喜不喜歡小姑姑和大姑姑?」
「當然喜歡!」兄妹倆齊聲回答,雖然看不見他們的表情,她卻能從他們的聲音里听見真心。
「那你們想不想要和大姑姑、小姑姑一起生活到長大?」
「要!」他們的回答沒有半點猶豫。
李萱狀似松口氣般,拍拍胸口說道︰「太好了,小姑姑真擔心呢。」
「小姑姑擔心什麼?」
「擔心我們家的小閔、小綾這麼乖,要是有人和我們搶,姑姑一定搶不贏別人,到時姑姑們不是太可憐了嗎?」
「不會的,小姑姑別擔心,我們永遠不會離開。」
「真的嗎?那我們來打勾勾。」
李萱伸出兩手,等著趙閔、趙綾勾上自己的手。不多久,她感覺到兩個小小的指頭勾上自己的,趙閔的手還有些微微的顫抖,是在強忍哭泣嗎?
傻瓜,怎就這麼擔心,偏偏又是個不愛說話的性子,有了心思也藏著不說,以後不曉得還要受多少委屈。
「小姑姑,以後你和大姑姑要不要嫁人?」趙綾猶豫了好久才問出口,只見哥哥對她擠眉弄眼,不許她多話,她馬上垂頭咬住下唇。
李萱看不見他們眉來眼去,但說道︰「不管嫁或不嫁,小閔、小綾都是姑姑最寶貝的嫁妝,如果那男人不要你們,那姑姑也不要他。」
她的話明顯地安慰了兩個孩子,趙綾靠在她懷里,笑了。
「小姑姑,你喜歡五爺嗎?」趙綾心想,五爺常來,每次來都會給他們兄妹帶吃的,如果他們當小姑姑的嫁妝,他應該不會生氣吧?
「喜歡啊。」李萱想也不想便回答,只是她心頭暗暗驚慌,這次怎麼那麼久了,眼前還是一片黑霧?
「那你會嫁給五爺嗎?」
「不會。」
「為什麼不會?」
「小姑姑把五爺當哥哥,小綾會想嫁給哥哥嗎?」
「不行的,妹妹不可以嫁哥哥。」
「所以嘍,小姑姑不可以嫁給五爺。」
「那小姑姑會嫁給二爺嗎?」雖然沒見過面,但她常听大人提起這個人。
趙綾天真的問話讓李萱瞬間身子微僵,臉上一片緋紅。這話,要怎麼回答?她和他……才剛剛開始,怎麼能想得那麼遠?
「小姑姑不會嫁給二爺的。」見李萱不言語,趙閔代她回答。
「為什麼不能?我听大姑姑說,二爺待小姑姑可好的呢。」
「大姑姑也說過,二爺已經有妻子了。」
趙閔對于「二爺」滿心崇拜,現在外頭傳得沸沸揚揚,整個大周上下都知道二皇子周旭鏞是個大英雄。
「哦……」趙綾小小的臉上帶著重重的失落。「那小姑姑不會真的想要嫁給李大嬸家的秀才吧?」
門外,有個男人听著他們的對話,眉頭皺成一座小山。那個秀才又是什麼鬼?
那是周旭鏞,他回來了,大軍未進城,他便快馬加鞭往梅花村狂奔。
他很清楚,班師回朝後,有許多事得忙,光是朝堂正事、府邸大大小小的宴席就會讓他分身乏術,待一切都落幕後至少要個把月,他沒有辦法忍耐那麼久,他和萱兒已經整整七十三天沒見面。
她還好嗎?過著她向往中的日子,有沒有想象中那樣開心?
他想著她的笑、想著她的皺眉,想著她一大篇一大篇的道理,想得他歸心似箭。
他不知道五弟有沒有把自己的消息帶給她,不知道她會不會替自己擔心,不確定梅花村有沒有成功隱匿起她的蹤跡,不曉得有沒有一些無聊的人去向她尋釁……
他有很多假設,每個假設都讓自己膽顫心驚。
戰場上,面對千軍萬馬他不曾心慌,刀起刀落、被鮮血噴濺的剎那他沒有過驚惶,但每每想起萱兒和她父親墜谷生死未明、想起她在冷宮被打得奄奄一息,他就無法心平。
大戰前夕,他直覺得讓萱兒遠離宮廷,因為就算他有把握能將王氏勢力連根拔起,也不敢確定會不會有漏網之魚,更不敢確定有沒有人會把手伸進永平宮里。
因此他安排了梅花村之行,敏容是個可以依恃的,再加上村外的幾十個暗衛看守,他盡全力做到滴水不漏,只是……那麼久不見,他始終無法放心,尤其在數日前他作了一場惡夢被驚醒後。
他夢見她生病了,夢見太醫說藥石罔效,夢見她像小貓似的可憐兮兮靠在他懷里,嘆一聲我們終是有緣無分。
這個惡夢盤踞在他心底,揮之不去。
他必須見她一面,確定她安好,因此三天前他月兌隊,餐風宿露連夜狂奔趕至梅花村,他知道自己很狼狽,但他很高興自己這麼做了,因為他思思念念的人兒就在前院里、即將出現在自己眼前,雖然,那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鬼秀才影響了他的興奮。
「小姑姑,有人來了。」
趙閔先發現周旭鏞,他滿臉胡子看起來有些嚇人,下意識地,他擋在妹妹和李萱身前。
周旭鏞沒理會他的防備,闊步向李萱走去。
他以為迎向自己的將是笑得闔不攏嘴的她,再不然也是滿臉詫異或驚愕的她,但是……沒有,她敏起眉頭,和小男孩一樣臉上帶著防備。
「你是誰?」李萱出聲問。
她竟然不認得他?他形貌有這麼狼狽嗎?他又向前兩步,趙閔伸出雙手擋在前頭,口氣陡然轉變。
「你不要過來,有話站在那里說就好。」趙閔兩顆眼珠子緊緊盯著周旭鏞腰間的大刀。
「小綾,去找大姑姑過來。」李萱听見趙閔口氣里的緊張,連忙吩咐。
「好!」趙綾受令,快步往後院跑去。
周旭鏞不在乎趙閔、趙綾的舉動,他只在意李萱,怎麼可能?
他一把推開趙閔,大步走到李萱面前,想讓她看清楚自己。沒道理的,她沒道理把自己忘得這般徹底,不過是幾十天,難道她摔倒撞到腦子,遺忘許多事?
走得近了,他才發現情況不對勁,李萱的目光沒有落在他臉上,他伸手在她眼前搖晃,她沒有半點反應,他在她眼前突然做了個動作,她沒反射地眨眼楮,也就是說……
她看不見?!
瞬地,周旭鏞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高,細細觀察她的眉眼。
趙閔見周旭鏞動作粗魯,氣急敗壞地想動手把周旭鏞拉開,但是他人小、身子單薄,怎麼拉得動如山般的大男人。
「你放開我姑姑,快放開、快放開!」趙閔急嚷。
李萱也是驚惶不已,該死!怎麼不快點看見,這次的黑霧怎麼停頓這麼久,她臉龐浮上憂慮,心底涌出驚悸,不斷猜想眼前的男人是誰。
「你的眼楮怎麼了?」他凝聲問。
是他!李萱認出周旭鏞的聲音,緊繃的小臉瞬地變得柔和,她松口氣伸手道︰「小閔別怕,他就是你最崇拜的二爺。」
她的手剛伸出去,趙閔立刻搶過來牢牢握住。
「告訴我,你的眼楮怎麼了?」周旭鏞口氣徒然變得又狠又惡。
李萱沒看見,周旭鏞已經嚇得臉色蒼白,他的臉繃成一塊鐵片,眼底有濃濃的自責。
不是已經做到滴水不漏了嗎?她怎麼還會遭人暗算?是誰?!哪個惡人賊子竟敢挑他的軟肋下手!
趙閔被他的口氣嚇到,硬把小小的身子擠到兩人中間,一把抱住李萱,生怕二爺傷了姑姑。
她回手抱住趙閔,笑著安撫周旭鏞,「沒事,一會兒就好了,不要嚇著小孩子。」
周旭鏞才不管趙閔是不是夾在兩人中間,硬是扳住她的雙肩怒問︰「什麼叫做沒事?什麼叫做一會兒就好?換言之,你之前也有這樣的狀況?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明的?」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李萱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她不慌、不心驚,相反的,還有淡淡的安心。因為日思夜想,他終于回來了……她想,這個晚上自己肯定可以睡個安心覺,然後一覺到天明。
她揚起甜美的笑臉,問︰「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五爺說你至少還得三、五天才會到。」
都什麼時候了,還跟他討論這個!
倏地,一把火往腦門上竄燒,周旭鏞氣得雙眼發紅。「我在問你話,你別顧左右而言他,說!怎麼回事,為什麼眼楮會看不見。」
「大概是因為晚上睡不好吧。」她敷衍得有些過分。
「沒有人會因為睡不好而眼盲。」
她微翹的長長睫毛文風不動,秀美的瞼龐笑得很是溫柔。她在笑,笑他的心急。
「哪有什麼眼盲,你說得太嚴重,這是因為頭暈才眼前發黑,一下子就會過去的。」
「胡扯!」他低聲怒叱,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來。
這時敏容拉著趙綾從後面廚房走出來,一看見周旭鏞,她連忙迎上前,滿眼歡欣。
「二爺回來了。」
周旭鏞朝敏容點頭,臉色凝重,冷聲道︰「嗯,你跟我進來!」
敏容疑惑地看了兩人一眼,彎下腰,對趙閔、趙綾說︰「你們到後面去找容姨和顏姨,告訴她們家里來了貴客,晚上多加幾道菜。」
一刻鐘後,敏容拿著信箋從李萱房里匆忙走出,將信交給門外的侍衛,短短幾個時辰內,來了七八名太醫,連周敬鏞、周煜鏞也來了。
大部分的太醫都說李萱是心思過重,夜不成寐,唯有梁太醫說她可能是中了毒。
其他太醫都滿臉的不以為然,梁太醫也不多話,抽出銀針為李萱施針,他把李萱的頭插得像刺蝟似的。
針扎下去沒多久,李萱又能看見了,她向敏容要來銅鏡攬鏡自照,狠狠地笑了自己一番,誰知道銅鏡尚未放下,她已經出現多日不見的睡意。
她伸懶腰、打了個呵欠。好好哦,她很久沒睡了呢。
李萱樂陶陶地對周旭鏞說道︰「梁太醫的醫術真高明……」
下一瞬,才翻過身,銅鏡掉進床緣,她已經沉沉入睡。
梁太醫向敏容細細問過李萱近日的狀況後,遂拿起刀片在她身上割下數道傷口,用數個小碗分別接過她的血水,按照耳朵、肩膀、手腕、腰際、手腕、膝間、腳踝,由上而下排成排,再拿出一瓶褐色藥粉往里頭倒,不多久,腰際以上的血碗中出現凝固現象,血塊漸漸轉變成墨綠色。
發現墨綠色硬塊,梁太醫的眉頭緊蹙,臉上有著為難。
「這是『夜香果』,一種帶著甜香的毒藥,聞起來像熟透了的隻果,有人把它磨成粉化在茶里讓人喝下,有人把它制成燻香,它只需要很小的量就會令人中毒。中毒者初始沒有癥狀,慢慢地夜里無法成眠,白日頭痛劇烈,到最後雙眼全盲,腦子里的記憶一點一點失去,最後……」
「最後怎樣?」周旭鏞強行壓抑憤怒,陰驚的目光中閃著凌厲,嚇得滿屋子的太醫瑟瑟顫抖著。
梁太醫看了周旭鏞一眼,嘆道︰「最後成為傻子,然後……長睡不醒。」
多可惡的毒,先是讓人睡不著,待眼楮一閉,就再也醒不過來!周旭鏞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從喉間擠出。「這毒,怎麼治?」
「無法治,如果能早點找到解藥,老夫或許可以勉力一試,如今老夫只能盡量拖延毒性擴散的速度,好讓王爺盡早尋出解藥。」
梁太醫不說能不能好,只說勉力一試,便是找到解藥也只能「勉力一試」?周旭鏞心底突地狠狠抽跳。
周煜鏞搶上前,一把揪住梁太醫的衣襟怒道︰「什麼叫做勉力一試?!你別想推拖責任,你有本事醫便醫,沒本事醫別拖延萱兒的時間!」
「別延誤太醫救治。」
周敬鏞見狀硬將周煜鏞架出去,他心底清楚,梁太醫已是大周上下最善于療毒的大夫,如果連他都搖頭,只怕李萱性命垂危。
周旭鏞一道命令,所有人全動起來,滿屋子的翻箱倒櫃想找出梁太醫口中那個「帶著隻果甜味的東西」。
李萱睡了將近一個時辰便清醒過來,醒來時,發現無容正把櫃子里的東西二翻出來,聞一聞後又塞回去。
好奇怪的舉動,她扯扯坐在床側的周旭鏞衣袖,「她們在做什麼?」
他臉色微白,望著她的目光陰晴不定。
「你說說,是怎麼回事,說不定我可以幫上忙。」
周旭鏞咬牙恨道︰「你不是病,是中毒了,中了一種叫做夜香果的毒,它帶著甜香味兒,聞起來像熟透的隻果,有人把它磨成粉化在茶里讓人喝下,有人把它制成燻香,你能不能想想自己喝過的茶、用過的燻香當中有沒有我形容的那種味道。」
李萱咬唇,腦子迅速轉動,隻果香、熟透的隻果香氣……霍地,她驚聲道︰「有,在王妃……呃,在王馨昀的屋子里,你生辰那日她讓龔嬤嬤找我過去說話,可是不對啊,那味道她也聞了。」
「好,非常之好。」周旭鏞凝聲道。明明語調輕柔,卻讓人心生驚畏的寒意。
「我身上的毒可以解嗎?」她屏氣問。
周旭鏞回神,看見她倉皇的臉龐,頓時胸中一片柔軟心疼,他抱起她,緊緊將她摟在懷中,低聲哄慰,「別擔心,梁太醫會治好你的,他已回宮里去配制解藥再命人快馬送來,敏容已經去幫你熬藥了,你先起床,吃點飯再喝藥,喝了藥很快就會睡著。」
他嘴里說著安慰人的話,可那兩道眉毛半點沒有松開的跡象。李萱不是傻子,看出他那號表情明明就是說︰你身上的毒難醫治。
不過既然他不想讓她操心,她又何必戳破他的好意。
李萱窩進他懷里,滿足輕嘆,笑道︰「以前不曉得,失眠後才知道能夠睡著有多幸福。我又學會一件事了!」
「什麼事?」
「睡覺是一種單純而美好的幸福。」
李萱說完,自顧自哈哈大笑,卻發現他不合作,半分笑容都不肯給,所以……她的毒不只難治,還有生命之虞。
她應該問嗎?問問看,自己還能活多久?
還是算了吧,她不問,他都擺出這張閻王臉了,她再問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得遭狹。
她用手指順順周旭鏞擰得死緊的雙眉,想逗出他的歡顏。「你知道那次王馨昀告訴我什麼嗎?」
「知道。」
當時門外、屋頂都有人,一有動靜就會現身救人,可沒想到王馨昀竟用這招,下毒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他咬緊牙關,好,人犯他一分、他必還三尺!
「你怎麼會知道?你派人跟蹤我?」李萱面露驚訝。
「打從出冷宮起,你身邊就至少有兩個人輪流保護,有些事,我不允許自己一錯再錯。」
周旭鏞的口氣里帶著自恨自厭。沒想到,他到底還是疏忽了,王馨昀那個毒婦!
「所以她說的都是真的?你、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我?」
她滿臉緋紅,這不是提問,而是訴情說意,身為女子不應該這般主動,但如果她的性命不長了,實在不應該浪費。
「對。」他回答得硬邦邦的,好像他們討論的是軍國大事。
沒關系,柔能克剛,她笑得益發溫柔。
「所以你去同皇上理論,並不是不要娶我,而是不要娶王馨昀,其實,你心里只有一個女人,那個人是我,姓李,名萱,出生在金萱花盛開的季節?」悄悄地吐了吐舌頭,她越來越大膽呢。
「對。」他一樣回答得簡潔扼要。
是怎樣啊,他就不能軟一點、甜一點、讓人心花怒放一點嗎?沒關系,她再試試別的問題,看他能不能多回上幾句。
「既然如此,皇後娘娘怎麼會誤以為你不想娶我?」
「我們有許多事必須瞞著母後,她是個心思單純的人,不擅長演戲,是喜是惡、是歡是厭,往往表現在臉上,有淑妃的人時常在旁盯著,她知道的越少你們越安全。」
李萱點頭,口氣帶上幾分嬌憨甜蜜,又問︰「我在冷宮被淑妃整治得差點兒活不下來時,你是不是很心疼?」
「當然,你發燒的那些夜晚,我偷進冷宮給你喂藥,你有印象嗎?」
終于啊終于,終于他的口氣軟下兩分,就說吧,成功是給勤奮的人準備的饗宴,像她這種孜孜不倦的女人,早晚要獲得最後勝利。
「是那個……涼涼的藥丸?」
「是。」
「我還以為自己在作夢咧。」
她笑得花枝亂顫,分明不好笑的,可她的目的是逗周旭鏞開心,扮點丑、扮幾分傻也無所謂。
他嘆氣道︰「不是作夢,我不敢出動太醫,只好在外頭尋大夫制藥,那藥雖然粗糙,卻也把你從鬼門關給拉回來,我不敢做得太過分,怕被人察覺,否則你臉上的疤早該除去的。」
他手上有從西涼進貢的上好藥膏,對付那傷口只是小意思。
「那啊……」
兩個字說完,她又開始亂笑,再度笑得花枝亂顫,像嘴邊點著紅痣的媒婆似的。
見她這號表情,他忍俊不住也跟著笑開。
很好,贏下第二回合,見他軟化口氣,拉出第一道笑容,她有把握自己接下來將會一路贏,贏得他的開心、贏得他的快意,贏下一章又一節。
「那怎樣?」他追問。
「那……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相當的、非常的、無與倫比的喜歡我?」
她估計對了,她的話確實引出他的笑、他的開心、他的快意。
周旭鏞一把抱起李萱,讓她坐進自己膝間,再把她的身子擁進自己懷里。
「我喜歡你已經很久了,久到自己都記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是不是從你發出第一個哭聲時起呢?
「那時我想,女娃兒不是都很文靜的嗎,哪有人像你哭得這般聲嘶力竭的。于是我想鬧你,便用手指戳戳你的唇,你卻噘起嘴想吸我的手指頭,很可愛、很好玩,我向你娘要求要把你帶回去屋里玩,弄得你娘哭笑不得。後來我們一起長大,感情越來越好,我不服氣一個小小丫頭怎麼可以比我聰明,便開始同你較勁。
「父皇常說,你老是跟在我後面,他錯了,其實是我一直跟在你後面追著你,然後拼命想追上你。
「你假扮我坐上那輛死亡馬車時,我心里很糾結,可我不能違背父命,我偷偷地哭了。可你沒死、你回來了,我欣喜若狂地趕去找你,但你在哭,你像失去線的人偶,一動不動地坐在窗邊……我很抱歉,如果不是我和父皇,你不會失去家人。
「我既驕傲又罪惡,不曉得該怎麼面對你,只敢在暗地里打探你的消息,幸好母後對你很好,德妃娘娘也寵你,可我還是擔心,擔心你會恨上我。于是,我錯過那段可以安慰你的時間。
「當淑妃得知父皇有意為你我賜婚,她便開始籌劃對你動手,那時我在後宮沒有半點勢力,而淑妃的枕頭風一吹,父皇便讓我和皇兄出宮建府,當時不只你,便是母後也是處于一路挨打的狀況。我不敢明目張膽地對你好,面對面見著也只能冷漠以對,我甚至對王馨昀和顏悅色,假裝對她有心,因為我怕淑妃,怕她謀害你的性命。」
周旭鏞低下頭勾起她的下巴,輕輕地在李萱額間落下一吻。
「我恨王家、更恨王馨昀,但她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我這輩子只喜歡過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你,姓李,名萱,出生在金萱花盛開的季節。我相當的、非常的、無與倫比的喜歡你,喜歡你和睡覺一樣,都是種單純而美好的幸福。我不只想喜歡你一天一月一年,我想喜歡你一輩子、一生世、一個永恆,所以,萱兒,你必須為我努力,好好的活下來。」
心一抽、再抽、三抽,抽得緊、抽得狠,抽得李萱滿肚子都是糖水,她覺得自己掉進蜜池里了,並且半點不想上岸。
原來喜歡一個人便可以違反自己原來的個性,說出一大篇甜言蜜語,原來在愛情面前什麼原則都是假的,只有看著他、想著他、緊緊地牽著他,永遠不分離才是真的。
她用力點頭、使勁點頭、拼命點頭,宣誓似的對他說︰「我一定會好好的活下來,為我們的一輩子、一生世、一個永恆而拼命。」
然後,他又笑了,她也笑了,四目相對間,唯有稠得化不開的深情。
眼下的情況容不下他們的幸福,但他們的的確確幸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