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早有準備,再度看見黑得發亮的七線蠱謹容仍忍不住寒毛豎立,冷汗涔涔而下。
它順著謹容腕間血脈往前爬行,細小的肉足慢悠悠爬過,所經之處再興驚寒,碎不及防間,兩顆尖銳牙齒咬下,一陣推心疼痛傳至她的全身,她緊咬下唇,等待它鑽進血管中,蠕動身子向前鑽動。
很痛……她痛得冷汗直流,濕透後背,那涼意伴隨疼痛滲入她腦海,可她依然倔強的不喊半聲,只是一雙美目恨恨地盯住簡煜豐。
沒有閃避她的目光,她的恨,他全數收下。
倘若到了這等境地,她還能不恨,那麼她不是正常人。
七線蠱一點一點吸飽鮮血,而她的手管一寸一寸緩慢腫起,腫脹處非紅即黑,輕輕踫觸又是一陣噬骨疼痛,那是因為它在吸血同時也放出身上毒液,那毒像是有幾百只蟲子在血肉間鑽動似的,終于,她承受不住,伸手想去樞破那層皮陣然簡煜豐比她更快,一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
「再忍耐一下。」他清冽的聲音傳出,震動著她的耳膜。
忍耐?她真想放聲大笑,人們為自己的前途、名利,未來而忍耐,而她這分忍耐是為著誰?
可是再多的仇恨都敵不過一波接著一波的疼痛,她拚盡全身力氣去阻檔卻未果,終于,她妥協了,低哺道︰「你點我的穴道吧,我忍受不了了。」狹長鳳眼向她望去。
這樣便示弱投降了?他以為堅制的她還能夠多撐個幾回,現在就忍受不住,那麼之後……他平靜無波的臉上泄露出一絲郁色。
他尚未點穴,七線蠱己經咬破她的血管鑽出。
血噴射出來,像道噴泉似的,他倒落地挑起蟲子放入錦盒中,緊接著從懷問取出金針替她止血。
簡煜豐將錦盒交給身後的婢女,道︰「告訴許莘,照上次的方法熬藥,趁熱讓郡主服下。」「是。」
婢女領命下去,這回他沒有踉著離開,他親眼目睹謹容一口一口嘔出鮮血的淒慘模樣。
他知道的,早在要做這神治療時,他就很清楚藥人將遭受怎樣的苦痛,如果是無知者還好,至少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麼,但何謹容……她和自己一樣清楚。
他抉起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好潔的他不介意腥紅鮮血污了自己的衣裳,她身子像塊冰似的,每塊肌膚盡是冰寒,她蜷縮低號,痛得牙齒格格打顫。
他將掌心貼在她背上,不多久,一股暖暖的熱氣滲入她的身體,舒緩了她的疼痛,她悠然吐氣。
徐徐張開眼皮,謹容無力地望著眼前男子,他寬闊的胸懷像海,收納起她的慘淡悲哀,如果他們不是敵人,如果他不是要用她的痛苦換得張鈺荷活命,那麼能夠靠在他的懷里,她肯定是許多女子艷羨的對象……能夠多靠一下嗎?他的掌心能不能別離開她的背脊?能不能……能不能就這樣下去,不要清醒?
天|她怎會這樣想?她瘋了嗎?應該是吧,疼痛會讓人神智不清,而神智不清的女子容易對身旁男人出現不該有的依戀之情。
終于,謹容不再吐血,他松口氣,喚來站在門口的婢女道︰「給姑娘清理清理,換套衣裳,如果姑娘口渴先別給她水喝,就說藥馬上就熬好。」
「是。王爺。」他走出門,剛踏三步又繞回屋里,再叮嚀兩句。「動作輕點,姑娘禁不起折騰。」
「是。」
謹容神智逐漸迷糊,卻還是將簡煜豐的話听進耳里,他啊……他也會在意病患的疼痛了,這樣算是有進步了吧?很好,造福張鈺荷之後,她又造福了他未來的病人。
簡燈半叮囑了,可婢女待他出門,轉過身立刻換上另一副嘴臉。
謹容先是听見兩聲冷笑,下一刻她們竟粗魯地將她一把拉起,撕扯她的衣服。
她們一面罵一面替她換衣裳,在踫觸到她腫脹的手臂時,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傳出,她迷糊的腦袋出現短暫清明。
那不是碧玉或翡翠的聲音,她的逃跑讓吟松居換了新下人。
謹容不認識她們,可她們罵人的口氣像是對待殺父仇人似的。
她們怕是吳氏的心月復,聞其言便知平日里定然是為虎作偎,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四回更上一層樓的恐怖級殺手人物,她很佩服自己,這時候還有心情想笑話。
衣服猛然被扯棹,兩條冰冷的濕帕子在她身上用力 拭,想搓去她一層皮似的,謹容很不舒服,卻無力及抗,下一響。不知道是哪個扯起她受傷的手管,抓起帕子用力往下壓,啊一她終于耐不住疼痛,使出最後一分力氣放聲尖叫。
下一刻,她墜入深淵,黑暗吞噬了她的意識。
這一覺睡得沈,魂魄仿佛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切割成兩半,一半封凍在冰塊里,一半在烈火中亨煮,謹容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覺得能就此死去肯定很幸福。
迷迷糊糊間,身旁有人走來走去,腳步或輕或重,聲音或高或低,她不願意去理會,那些瑣碎聲音卻一再闖進她夢里。
醒醒睡睡不知經過幾回,謹容終于完全清醒時,發現簡煜豐坐在她身邊。
「我睡了幾天?」像被馬車輾過,她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喚,一個抬手動作都得讓她卯足全力。
「三天。」他回道。「我想沐浴。」
小時候她經常生病,但病到無法自己施力坐起還是笫一遭。
他點點頭,走到外頭命令婢女備水,然後走回床邊抉她坐起,靠在自己身上。
謹容有些頭重腳輕,她撩起衣袖,左右手各有一個鋼錢大小的黑色圈圈,隨著療毒次數加,黑圈圈會越來越大,到最後串成一片,師搏留給她的書上詳細地記載了中毒征兆,所以她很清楚接下來的每個步驟。
想來好笑,當時讀到這一章時她記得特別牢,師搏問她為什麼對七線蠱特別感興趣,可她哪里是感興趣,只是覺得這神蟲子又狼又惡,恨不得它在天地間絕跡,現在想來,那時的牢記,竟是為今日的遭遇埋下伏筆。
不多久,婢女上前抉她到淨房里盥洗沐浴,這回她們沒有多余動作,大概是因為簡煜豐還在屋里。
人生難測,誰曉得她也有需要憑恃他的時候。
洗過澡,還是有些頭痛,但精神好多了,她回到屋里,簡煜豐坐在桌邊,有婢女端來參楊。
她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將參湯喝完。
「餓嗎?要不要再吃點東西?」參場是好東西,卻也不能全靠它吊命。
「好。」
像是早己備下似的,婢女很快端來燕窩粥和幾道清爽小菜,三天沒吃東西,謹容此刻看見食物竟有些心癢難耐,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按捺下急促,在簡煜豐的注視下將食物一點一點撥入嘴里,細嚼慢咽。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行雲流水般流暢,極是優雅溱亮,她沒把他的眼光放在眼里,始終不驚不懼、不慌不忙,讓側眼旁觀的簡煜豐心中略略驚奇,仿佛她不是待在狼穴虎洞里,而是自家客廳。她吃飽了,放下筷子,婢女遞來帕子讓她淨手,並將桌上碗盤撤下,動作守禮合禮,若非謹容還認得出她們的聲音,她會懷疑是不是又換上新婢女。
「過幾天我會出門-趟。」他低聲對她說。
他出門千麼知會她?她又不是他的誰,若要知會,踉那位尊貴的郡主娘娘說不是更合適?謹容滿面狐疑地望向他。
「我要去挖天羽蕨的根。」他自顧自往下說。
謹容聞言先是微微一愣,然後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拉開嘴角,笑逐顏開。
他是天才!竟然會想到這個,天地間陰陽相克,往往最毒的草藥附近就有解毒的東西,而天羽蕨是七線蠱聚集處,也是七線蠱的食物,所以的確很可能……她瞠目相望。「你可不可以別當我的敵人?」謹容問。
什麼?話題怎麼會扯到這里,難不成她吃飽、有精神了,便想同他算總賬?不過簡煜豐還是順著她的話問︰「為什麼?」「我想為你喝釆鼓掌,可我的原則是人做得再好,也不值一哂。」「你還真是善惡分明。」
「我是啊,並且衷心相信,邪不勝正。」這話,她又抬了自己一下,因為她是正,他是邪,而且邪不勝正,是她的衷心理念,也是天地真理。
他何嘗听不出她的意思,看著謹容,簡煜豐難得地露出笑容。
原來他是會笑的?原來他笑起來寒冰融化,隆冬入春?原來他眉毛一彎,整個人就會變得如此生動?他應該常笑的,那麼張鈺荷就會是他的囊中之物。
一個笑盼對上另一個笑盼,兩人之間的氣氛驟然改變,這改變來得又急又快,但兩人都適應良好,並且無心思追究原因。
「你是個驕傲倔強的女子,這樣子很辛苦。」他嘆氣。「可我想法恰恰與王爺相及。」「怎麼說?」
「我認為,人怎能猜到下一刻會怎樣?所以啊,非得要把頑強這神東西帶在身旁,那麼受了風霜,才能強撐著昂首,遭遇哀傷,才能抹千淚水繼續往前。」「可身為女子,示點弱,做不到的事便央求男人出頭並沒有不妥。」
「真的嗎,不會不妥?」她像逮到什麼似的,灼灼目光射向他,像是捆仙索,擁得他動彈不得。
他……有說錯話嗎?她怎會換上這副表情?
謹容的眼光太熱烈,熱烈到讓簡煜豐感覺自己像是被剝了皮,架在枯枝上的烤野兔。
「應該……不至于……不妥。」他小小地保留了兩分。
「所以我可以求你一件事?」是他說的,做不到的事便央求男人出頭並沒有不妥。她嘴里說的是求,態度卻半分不見卑微。
「什麼事?」
「買下桃花村的土地和濟民堂。」
他沒想過她會提出這個,桃花村和濟民堂不是她的命?那是她花好大一番工夫才經營出來的成績,便是出嫁也沒打算放手,怎麼會……
略略思索,眉頭一揚,他眼中有幾分興味。
他明白其中關鍵了,把桃花村那一大片一大片神植藥材的土地和濟民堂賣給他,一來他懂醫,賣給他自然比賣給普通商賈來得有意義。二來,東西在他手上,日後鈺荷身上的毒解除,吳氏若是想要報復,自然不會再像上回一樣直接挑桃花村和濟民堂下手。
該說她聰明呢,還是夸她心地仁善,自己都是這番處境了,滿腦子還在為別人著想?
「你舍得?」他失笑問。
「不舍。」她實話實說。
「不舍還要賣。」
「父母不舍,孩子無法成長茁壯;母鳥不舍,小鳥無法展翅飛翔,如果舍得才能讓濟民堂更好,放手不是壞事。」明明就是擔心吳氏報復,偏要把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這人,還不是普通倔強。
「你打算賣多少價?」「三萬兩。」
獅子大開口哪。「那些土地可不值這個價,何況濟民堂沒你這個坐堂大夫,再加十日前鬧的那一出,日後生意恐怕沒辦法像之前那麼好。」「濟民堂賺最多銀子的,不是看病抓藥,而是炮制出來的幾味藥丸,尤其是平冑散,若不是人手不夠,光是這一劑藥方就能替王爺掙來不少好處。」平冑散?沒錯,就是這味藥讓他們結下緣分,只是于她,是善緣還是惡緣仍待時日驗證。
「你還有多少藥方子?」
「如果你肯給三萬兩,藥方保證會源源不斷出現,直到我再也寫不出來為止。」
她這是……連後路都賣斷給他了?
看來她己經認命,安徘好濟民堂和桃花村,接下來就是要安排兄長親人了,她會怎麼安排?何謹華再怎樣都是個官,而一個七品官想熬到能與晉遠侯對抗,運氣好的話,恐怕也得等上三,四十年工夫,不知她要怎麼保下何家親人?
他很好奇。
「行,明天我就把銀票雙手奉上。」
「在你離開前,先見見陳管事吧,他是個精明千練的,有他操持,王爺可以少費點心思。」她希望他能留下所有的伙計及大夫。
「你怎麼就認定,我想當個甩手掌櫃?」
「王爺事務繁多,怎能在一個小醫館里頭浪費工夫。」
「你都說了,藥方將源源不絕,若不趁勢在全國上下廣開百家濟民堂分號,如何對得住何大夫?」
他的話讓她一怔,過去她從不曾想廣開分號,一方面力有未逮,加上她的心不大,只想守護好桃花村的村民及她的家人,但此時他的話卻誘發出她的羨慕,他的財力與勢力的確可以做到,如此不但能造福全國百姓,還能賺上大筆鋃子,真是教人嫉妒咧。
「唉……」她長嘆口氣,夸張地望向他。「我終于明白了。」
她的表情讓他忍不住又彎彎眉頭,眼楮瞬間生動起來。「你又明白什麼?」
「王爺是個多金行業,難怪人人艷羨。」
笫一次,簡煜豐毫無保留地大笑出聲,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有趣!這病歪歪的何謹容竟能惹出他滿懷笑意,他也不想和她當敵人了,他也想要為她喝釆鼓掌,即使他沒有「敵人做得再好,也不值一哂」這條原則。
簡燈半催馬揚鞭,任一長風獵獵,掠起衣狹翻卷,仿佛御風飛翔般。
他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狂奔,風中錕雜了泥上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他不確定天羽蕨的根是否能夠解除七線蠱的毒,但他听到一個傳言,不知是真是假或只是夸大不實的謠言。
傳言中,當地山民曾經不小心踩破七線蠱的窩,瞬間十幾只七線蠱爬上他的腳板,咬破血豚盡情吸血,吸飽鮮血,七線蠱破膚而出,山民一條腿又腫又黑,一踫就疼。
他直覺拽起旁邊的天羽蕨往腿上 幾下,那痛竟然好了幾分,于是把一大從天羽蕨給挖回家里,熬了場藥喝,之後就沒事了。
簡煜豐在山里多留兩天,想找出被咬的山民,可怎麼都查不出下落,眼看取血的日子又快到,他只好先挖幾叢天羽蕨神進盆子里,雇車子送回京城。
這幾天,那丫頭還好嗎?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把藥乖乖喝下?
簡煜豐失笑,他在想什麼,容兒又不是鈺荷,喝藥哪需要人哄……容兒?他剛剛喚她容兒嗎?容兒……他不喜歡許莘喊她容兒,可他卻……卻喜歡喊,這名字還不壞,雖然他還沒這樣當面喊過她容兒……容兒……要離開京城的前一天,他與許莘陪她回桃花村,很多人都這樣喊她……
回想那日,他又忍不住想笑。
除了當新娘子那天,他沒見過濃妝艷抹的她,可那日她幾乎把盒子里的粉全涂在臉上了,她企圖在村人面前掩飾自己的蒼白,他看不下去,絞了帕子把她臉上的粉全給抹棹,把兩顆藥丸研開輕輕往她臉上劃過,不多久,她蒼白的臉上渾現兩抹自然紅暈。
她眼紅,硬向他要那藥丸子的配方,他當然不給,是她得了他三萬兩,又不是他得她三萬兩。
她罵他小氣,他淡淡回答,「我的確不如你大方。」
一句話堵得她嘟嘴不歡。
過去,她對許莘送來的頭面珠翠從沒看在眼里,那天她卻在里頭挑挑檢檢,不怕重似的把最昂貴的珠釵翡翠全往頭上擺。
她問他︰「漂不漂亮,高不高貴?」他悶聲回答,「像賣糖葫蘆的那根草棍。」
她又嘟嘴了,他本想建議她在嘴上吊一串珍珠,看起來會更高貴,但許莘出現了。
後來,他與容兒共坐一輛馬車,許莘騎馬在外頭陪著,因為他必須為她施針,至少讓她出現在桃花村民面前時,看不出半點虛弱。
她比他想象中更受歡迎,有許多大嬸當許莘的面夸她生得好,標致又有福氣,還說什麼打小時候面相就看得出來容兒將來是要享盡榮華富貴,當個人上人的,果然啊,李府的水喝個幾天,整個人都水潤嬌美起來。
這叫做睜眼說瞎話!
許莘一臉尷尬,他則听得好笑,滿臉的譏誚,她瞧見了,悄悄在他耳邊說幾句,「這叫做善意恭維,難不成見了面,他們要說我長得很像一顆大葫蘆?」恭維的話不只是大嬸說,有個小伙子也湊近她,笑道︰「容兒是咱們桃花村的皇後娘娘昵。」
為歡迎她回娘家,村里大辦流水席,長的圓的方的桌子全是從各戶家里頭抬出來的,大伙兒殺雞宰鴨,捕魚獵兔子,把水里游的,路上跑的全做成好菜,一盤盤端上桌。
村人們問︰「容兒,回門那天你怎麼沒回來?害我們從大清早等到傍晚。」
她笑道︰「沒辦法,我才進門不久,婆婆就犯病,新婦得侍疾在側,忙得分不開身,前一陣子濟民堂出事,我爹娘上李府卻找不到人,便是因為我和夫婿陪婆婆到莊子上休養。」「原來是這樣啊,你婆婆是卄麼病哪?」「毒心爛腸癥。」謹容月兌口而出。
忽聞此話,簡煜豐噗嗤一聲笑出,冰山臉裂出一道縫,而許莘臉色不自然地別開頭。
「這神病設听說討啊,凶險嗎?」
「凶險得很呢,那病征是從皮膚開始發作,先是手腳長了爛瘡,再下來頭頂流膿,臉皮一塊塊剝落下來,我婆婆要是繼續發作下去會從外面爛到里頭,死掉的時候心肝腸肺腎都會變成黑色的,十竅流出來的不是血,是黑水呢。」
「太可怕了,怎麼會得這神病?」
「是啊,毒心爛腸癥呢,好端端的怎麼會得這神病,不會是壞事做太多吧。」一個大嬸話剛說完,馬上打自己一個大耳光,連忙向許莘道歉。「李公子別惱,是我大嘴巴,滿口胡說,李夫人自然是好事做盡的良善人,人家說,當大官的都是天上星宿下凡,夫人能嫁得李老爺定是前世燒好香,今生做好事,當好人,行善天下……」
這話剛听還不覺得什麼,可越說越夸張,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性情許莘怎會不知道,如果這些話是知道內情的人說出口,定然是不懷好意,刻意諷刺,可這些不明就里的桃花村村民……他怎能怪罪,只能一張臉漲得通紅,吶吶地應不出半句話。
「這病來得蹊蹺,容兒,李夫人的病可好了沒?」
「當然好了,如果沒好,我怎能回門?」
「是啊,咱們容兒醫術沒話說的,連宮里太醫都比不上,李公子娶咱們容兒真是大福氣。」一個人開口,馬上有十個人附和,在村人眼底,謹容和觀世音菩薩相當,都是救苦救難的。
村人幾百口,一路吃吃喝喝,為謹容熱熱鬧鬧賀了一上午,席罷,他們將許莘和謹容送回何家後才慢慢散去。
謹容留下陳管事,將自己把地和濟民堂賣給裕親王爺簡煜豐的事說了,留他們在屋里商討日後的經營,然後支開許莘,搬了兩張長凳與爹娘到屋外大樹下找個蔭涼的地方坐下。
何家父母對謹容把田地和濟民堂賣出去的事兒很不滿,這眼瞅著濟民堂是要賺大錢的,怎能說放手就放手?
見父親有話要說,謹容先把?子交給父親,搶快一步把話先撂下。
「爹,女兒的終身大事己經塵埃落定,你們不必再替我祖心,如今你們更該操心的是大哥的婚事,都說成家立業,咱們何家總該開枝散葉了。可大哥只身在外頭,成日為衙門里的事奔忙,當然會輕忽自己的終身大事,這個事兒,得靠爹娘操持。」
「這些我們心底有盤算,你不必祖心,我要問的是濟民堂的事兒。」何霖不讓她糊弄過去。
「爹,前陣子桃花村踫到的麻煩事兒,李彬暗地里幫忙清楚了,竟然是因為我那些藥丸賣得太好,惹得京中貴人眼紅,想要分一杯羹,才給濟民堂下的套。」
「可這是藥又不是米糧衣布,怎麼能亂賣?無藥不毒,若是被人吃出毛病,說不準我這個老扳還得下大獄呢,幸好這回有裕親王出而替我擺平,可下次、下下次呢?若這神事一而再再而三,公公婆婆會怎麼說話?」
「嫁進李府,我才曉得大戶人家規矩多,不能像以往那般隨心所欲,想出門便出門,你們想進府便能進府看我。你們瞧,這次的事兒若不是下人高拜低踩,遲遲沒把你們來訪的事兒傳到莊子,我豈會半點消息都不知道?若不是李彬听到風聲,我到現在還被蒙在鼓里面。」
「女兒思前想後,這樁買賣實在是不能做了,幸好裕親王爺肯幫忙,他可是當今皇帝的佷子,那些害咱們的惡人怎麼也不敢招惹到他頭上,為了村民,濟民堂好,把田地和鋪子盤給他是最好的方法,而且王爺可慷慨的呢,他足足給了三萬兩銀子。」
「三萬兩?!」這下子,何父,何母嚇呆了,他們怎麼也沒想到是這樣一筆矩款。
「是啊,光看這個數兒就知道人家不是強佔咱們的東西,人家是好心幫忙哪,所以你們別對人家橫眉豎眼,人家可是王爺呢。」「是是是,是我們想錯了人家,我馬上去給王爺賠個禮。」何母說到做到,就要起身。
「娘,不急,先听我把話說完,這老宅才翻修過,若是幾年後哥哥調回京里,你們想老家時可以過來住上幾日,所以我沒賣,方才我己經托了翁爺爺,他可以派幾個武功高強的人送你們到盧縣和哥哥相聚。我寫了一封頂要緊的信,你們一定要記得交給哥哥,信就在匣子里,和銀票放在一起。」
「是什麼要緊信?」
「里頭是公公對我們分析朝堂動向的事兒,我記下來了,這信對哥哥的前程很有幫助,你們一定要把信交給哥哥。三萬兩銀子你們收好,我還帶回一箱頭面珠翠要給娘以及未來嫂嫂當見面禮,如果可以的話,東西收拾收拾你們盡快上路,別讓翁爺爺那邊等太久,不好意思的。」
何霖把匣子還給謹容。
「銀子你收回去,你哥哥是當官的,還怕養不活我們?這銀子是你掙來的,自然得留在身邊,何況你也說了,大戶人家規矩多,咱們的門笫己是不如人,若再沒有銀子傍身,那些唯利是圖的下人還能拿你當一回事?」
「爹,您放心,李彬對我可好了,我才嫁進門,金銀珠寶什麼好東西全往我屋里堆,婆婆心里雖酸,卻也夸他是個懂得疼媳婦的,不是我夸口,我屋里隨便一只翡翠瓶子都不只千兩,三萬兩算什麼。」謹容笑著說。
「這是現在,萬一過幾年姑爺又看上個新鮮的……」何母猶豫道。
「娘,我不會看走眼,李彬是專情的,如果您還不放心,行!我明兒個押著他把鋪子,田地全記到我名頭下,成不?」「你這丫頭,我是同你說認真的,你居然胡亂攀扯。」
謹容重重點頭。「我也是說認真的,爹,娘,你們要好好保重自己,這一別不知道哪個猴年馬月才能再見,你們一定要把身子養得壯壯的,像帶我和哥哥一樣,帶出幾個比我們更長進的孫子孫女。」話說到這里,她語帶哽咽。
簡煜豐和陳管事說完事,斜倚在門邊等謹容,他听著她的話,心底感慨萬分,為了不讓家人擔心,她還真是費盡心機,還想了這麼一套周詳的說詞與計劃。
他好奇,給何謹華的那封信里她到底寫了什麼?她有什麼辦法讓父兄親人遠離災禍?
結束回想,簡煜豐甩甩頭,此次為得天羽蕨而離京數日,他不斷想起謹容,想她是個奇怪的女人,至少和他認識的女子完全不同,令他對她益發好奇。
他始終想不明白,失蹤的那幾天她躲在哪里,當時京城里他能用上的暗衛全數出動,竟然沒人能得出她的行蹤。
他想起她和吳氏的對壘,忍不住想贊她一聲有勇氣,只是不知道她是初生之犢不畏虎,還是強弩之末硬張揚。
想她的事越來越多,想得他忍不住嘴角上揚,幾日不在,不知道她又會折騰出什麼事?
思念如同蟲子般在心里啃咬著,簡煜豐恨不得長了對翅膀,立時飛到那個小院,著著她、听著她,陪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聞她身上淡淡的溫聲香氣,懶洋洋地享受那份靜謐和安然。
一抖粗繩,他策馬狂奔,想起那個怕冷的女子,他斥喝一聲,又加速了返程的腳步。
經過兩次療毒,張鈺荷己經能夠下床,前幾日禮親王府把張鈺荷接回去,听見女兒提及為了讓謹容當藥人療毒,許莘用大紅花轎把人迎進侯府,甚至允下正妻之位,那個手段不光明磊落啊,只是……若用正經法子,誰肯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人?
禮親王雖然高興女兒的身子能夠痊愈,卻也不免大發一頓脾氣。
畢竟此事傳出去,于王府名譽有礙,何況女兒的性子雖單純率真卻也執坳,哪是能與人共事一夫的,因此與王妃商議過後,決定派得力的大丫頭婉育領著幾名丫頭去侯府給謹容送大禮,並探探對方的口氣。她們到了晉遠侯府,拜見夫人說明來意,吳氏表面歡歡喜喜收下,可想到那些好東西全要往吟松居送,便打心底惱火。
她本就不是太夫人喜歡的媳婦,幸而生下嫡長子許莘,府里除了兒子和許歷之外再沒其他孩子。
而太夫人膝下就侯爺一個兒子,因此太夫人過世前,打開庫房把嫁妝給分了。
令她惱火的是,婆婆把嫁妝分成三份,給了兒子和兩個孫子,她連半點好處都沒沾上。
要知道許歷的身分還可議著呢,婆婆竟然分給許歷,卻把她這個主持中饋的媳婦給排除在外,她眼饞婆婆那筆嫁妝多年,日夜小心侍候著,沒想到頭來什麼都沒得手。
于是婆婆一死,她就以許歷年紀小為由,將婆婆給的嫁妝托管起來。
那事兒就罷了,沒想到前陣子兒子不知道發了什麼失心瘋,屆然把婆婆的嫁妝一箱箱往吟松居搬。
她明白兒子性格軟弱善良,打心底認定對不起那何謹容,要想辦法補償,可……禮親王府有的是銀子呀,就算補償,鈺荷還沒過門呢,這筆銀子怎麼會是從他們口袋里拿出來?
可兒子就這麼一個,她不能與他生分,且鈺荷這媳婦是她瞧中意的,雖然有幾分千金小姐的脾性,卻是單純不曉事,易拿捏的,再加上侯爺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千萬把禮親王這門親事給辦妥當了……說到底,晉遠侯府如果沒靠禮親王幫襯著,如今不過是坐領半俸的沒落勛貴,侯爺能得到目前的差事,還不是靠人家悉心張羅。
說來說去誰也不能得罪,于是所有的火氣吳氏也只能在謹容身上發作。
派到謹容身邊的丫頭明里暗里給她吞下不少排頭,可她像木頭人似的,打上十悶棍也揍不出半點聲音,滅了吳氏看好戲的心思,許莘又天天往謹容屋里去說話,讓她不能在明面上做得太過火。想起謹容脅自己的那番話,那股氣吳氏怎麼都吞不下去,而禮親王府送來的禮更是在她心中添上一把火。
婉育見晉遠侯夫人不知在想什麼出了神,只好開口道︰「夫人,我可以把禮送過去給何姑娘了嗎?王妃娘娘讓奴婢親日向何姑娘傳幾句話。」
吳氏回過神,說道︰「是,我這就陪姑娘走一趟。」
「不敢勞駕侯爺夫人,只消派個丫頭領奴婢過去就行。」婉育連忙道。
「這是什麼話呢,別說你們王妃看重何姑娘,晉遠侯府上下哪個人不是把姑娘當成菩薩供著,若不是她,郡主身上的毒可怎麼辦才好,她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哪,我自然要每天過去瞧瞧,看看下人何候得好不好。」
「夫人這樣倒教奴婢為難了,還是請夫人派個嬤嬤吧。」婉育堅持。
吳氏知道婉育是禮親王妃身邊最得用的人,見她堅持,也就不再多話,便派關嬤嬤陪她走一趟。
「何姑娘好大的架子,有東西可吃還挑三揀四,實話說了吧,裕親王不在京里,世子爺也陪著郡主娘娘到禮親王府作客,這一時半刻是回不來的。如果你不用飯,那我們也沒辦法,只好把飯菜給收拾收拾,可丑話咱們得先說在前頭,若世子爺回來,你得模模良心講句公道話,千萬別胡亂攀咬說是咱們苛待了你。」明月語氣尖刻。
「人家當自己是女乃女乃呢,還以為坐一回大紅花轎,自己就成了正經主子。哼!別說世子爺沒在這里留過宿,說穿了,爺心底壓根就沒這號人物,咱們世子爺眼底心里只有郡主娘娘,小小姨娘想出頭天,還早得很。」筱月接話。
謹容抬眼望向滔滔不絕的兩名丫頭,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怒。
分明知道她們是吳氏派來給自己添堵的,不理她們才是最上策,可是接連被編派了一整個上午,便是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想要駁上幾句。
她放下毛筆,凝眉道︰「我明白自己不過是個藥人,治好郡主娘娘的病自會離去,至于什麼女乃女乃、姨娘的,我沒這般想過,你們也別四處胡說,壞人閨譽可是造孽的事兒,至于這飯菜不是不吃,而是不能吃,裕親王爺交代過我得好好保養身子,倘若這些飯菜吃下去,我恐怕得病上好幾日,萬一耽誤替郡主娘娘療傷的日子,試問這個罪名誰承擔?」
見她一語道破,筱月結巴起來,及問︰「你,你在胡說什麼?什麼吃下飯菜得病上幾日?這神信口雌黃的話你也說得出?」
「這飯里有沒有加料,去找一只雞來試試便知分曉,何必在這里耍嘴皮子。」
話說完了,謹容不想再同她們多說,轉身從架子上尋了本醫書,懶懶地窩進軟榻里閱讀。
她並不知道婉育和關嬤嬤在外頭站了半天,關嬤嬤听見三個人的對話,本要往里頭沖,卻被婉育死死拖住,她只好拚命使眼色,讓後頭的小丫頭去回報吳氏。
直到里頭爭執的聲音傳下,婉育向關嬤嬤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冷淡一笑。
什麼「晉遠侯府上下把姑娘當成菩薩供著」,什麼「她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如果吳氏的話是真的,那何姑娘這尊菩薩過得可真辛苦。
自從听見謹容那句「治好郡主娘娘的病自會離去」,婉育便對謹容生出幾分好感,她豈不明白自家郡主對世子爺的全心依賴,可世子爺又是個不肯虧欠人的,若謹容真存下心思,牢牢抓住世子爺對她的感激來爭寵,日後誰底誰輸還說不得準。
她不想吳氏踉著,便是想私底下問問謹容的想法,現在連問都省下,人家根本沒那份心思。
這個答復定會讓王妃娘娘松一口氣,畢竟何姑娘是怎麼被騙進侯府大門的,人人心中都雪亮得很,說到底還是他們不厚道,可是為了救郡主性命,也只能眛著良心將厚道丟到一旁。
她轉頭對關嬤嬤說︰「還請嬤嬤找個小丫頭,到廚房里頭尋來一只活雞。」
「婉育姑娘千萬別听信何謹容胡言亂語,那是個愛生事的,前兒個她當面頂撞咱們家夫人不說,還煽動世子爺把家底全掏出來送到她踉前昵,不是老嬤嬤嘴雜多話,她確實不是個簡單的。」
「嬤嬤著,急什麼呢,我又沒說何姑娘所言為真,不過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晉遠侯府虧待了何姑娘,抑或是何姑娘造謠生事,想礙晉遠侯府的名聲。紅兒,你陪著嬤嬤的丫頭到廚房走一趟,速去速回,別耽誤。」
「是。」陪著婉育來的紅衣小丫頭領命,走到關嬤嬤身邊,關嬤嬤這下再不樂意,也不能不派人走一趟。
見人離開,婉育走進屋里,明月,筱月還在大眼瞪小眼,兩個人都氣鼓鼓的,好像受什麼委屈似的。
婉育掃了桌上飯菜一眼,忍不住譏笑,就三個素菜哪……還真是供神佛用的。
關嬤嬤隨後進門,橫了筱月,明月一眼後,連忙拉起笑臉迎上前對謹容一福身,道︰「何姑娘,這位是禮親王府的婉育姑娘,今兒個特地上門來瞧瞧您。」話說著,關嬤嬤趁機使眼色讓她們快快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下去。
謹容的菜里有加料,她是知情的。
全怪何謹容不懂禮數,夫人幾番暗示要她到前頭請安問禮,她偏偏理都不理。再怎麼說,晉遠侯府都允了她一個姨娘名分,姨娘早晚向夫人問安是理所當然的事呀,沒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倨傲的女子,若非郡主娘娘還需要靠她療毒,依夫人的脾氣哪能容得下她。
她們眉來眼去,豈能瞞過婉育?能在王妃踉前何候多年,誰不是個人精。
「關嬤嬤和兩位姑娘還是別忙和了,活雞馬上就送過來,到時還得驗驗這飯菜是不是如何姑娘所言,多了些不該有的東西。」婉育口氣雖是淡淡的,卻是不容置疑。
關嬤嬤別過頭呸一聲,不過是個禮親王府的丫頭,還真把自己當成一號人物,若不是侯府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唉,當初那檔子事,真是做壞了。
謹容根本不想搭理剛進來的人,她以為不管是誰,都是吳氏派來讓自己煩心的,就當她們在演戲,及正戲不好就別費精神看,徙然讓自己惡心罷了。
可她萬萬沒想到,婉育竟會冒出這樣幾句話來。
放下書、抬起眼,謹容對上婉育的視線。
淡淡的目光交會,婉育看見謹容清靈千淨的雙眸,看見她身逢苦難卻無半分怨恨,心底帶起幾分欣賞之情,這女子……是個值得結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