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蓋頭下,謹容滿臉滿眼的笑,不是為著自己嫁入貴門高戶,不因為從此飛上枝頭成為人人艷羨的貴婦,而是因為有個男子願意為她交付真心。
她想,他喜歡她,不只是隨口說說。
被人喜歡的感覺很微妙,比被人們需要更愉悅。
她是個驕傲的女孩,師傅曾經這樣說過。
她絲毫不及對,因為她像多數男人一樣期待被需要被尊重,因此她選擇懸壺濟世、選擇造福鄉里、選擇揚名杏林,而不似世間多數女子只需要一個男人,一群孩子便可成就一生世。
李彬看出來了,所以他給予尊重信任,給予她嫁進高門的女子無法追逐的自由,這樣的男人不嫁,她才是真傻子。
他是好男人,桃花村所有的叔叔伯伯嬸嬸爺爺女乃女乃……全都這樣說。
如果她的決定是看走眼,那麼整個桃花村便找不出有識人之明的人了,她不信有這麼多雙眼楮看著,還分辨不出他是真是偽。
謹容出嫁,何父何母不舍、哥哥謹華不舍,濟民堂上下都不舍,而翁爺爺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騎著馬隨著喜轎送過數里。
村人都說,謹容好心有好報,她救過那麼多條性命,老天自然要承諾她一世尊榮,說實話,謹容不在乎一世尊榮,她在乎的是她未來的夫婿。
她喜歡他,像他喜歡自己那樣嗎?
謹容並不確定,她只確定他是個可親的好男人,確定他懂得感恩,然後確定自己會像學習醫術那般努力,努力喜歡他,尊重他,一如他對待自己那樣。
想起李彬,忍不住,她又笑了。
她太忙了,從踉著師傅那天開始就忙得團團轉,從來沒有時間停下來想想,想自己嫁為人妻的模樣,想她會像多數女人一樣,找個男子來依靠。
今天的婚禮直到現在,她還有嚴重的不真實感。
听見門輕輕被打開,謹容笑容加深,她明白接下來會有一堆的禮俗要一一完成,吉樣話、掀蓋頭、綁同心結,喝交杯酒……全是娘囑咐過的。
她斂起笑意,靜靜等待,等待那個男子為她掀開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可是……奇怪?為什麼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新房應該是熱熱鬧鬧,除媒婆、喜娘,應該還有一堆婢女或男方家女眷……怎麼會清清冷冷的?
謹容懷疑,卻依然耐著性子等待,等待逐漸走近的人向自己說明。
他終于在她踉前站定,那是一雙男人的靴,這時候能夠進喜房的人,除了李彬不會有他人。
她又等了好一會兒,可李彬仍然站在原地,像是在猶豫什麼,沒有替她掀起紅蓋頭,怎麼了?是他後悔了?
倏地,謹容靈光乍現,不對……相當不對里喧鬧的鑼鼓聲似乎在離開桃花村不久後就停止,她還以為是稍作歇息,進京後才會重新熱鬧起來,但是並沒有,的確是冷冷清清,但那狀況並非從現在才開始。她冷冷清清的進李府、冷冷清清的拜堂,那堂屋里似乎沒有幾個人在,李彬的爹是二品大員,兒子娶妻,登門祝賀的怎可能少了?
然後是冷冷清清的新房,連個侍婢都沒有,不對,難道李彬欺騙她,李家門笫非他所言,或者……他不是娶妻而是迎妾?
心頭猛然一驚,謹容揚手為自己掀開紅蓋頭,抬起視線,瞬間,她像被天外飛來的大石頭砸中,驚嚇得動彈不得。
面前的男人不是李彬,是他一簡煜豐!
他那張剛硬的臉龐在跳躍的燭光下帶出幾分動人溫柔,他定眼望她,雙瞳間有她無法解釋的復雜情緒,似乎有話要說,又似乎無語可言……
她不懂他的情緒,更不懂如何解釋眼前一切。
難道想娶她的不是李彬而是他?蠢推論,如果是他,何必托李彬行動,以他的氣派,身分不會在李彬之下,而他那強勢性格,恐怕她的拒絕只會是隔靴搔瘁。
難道是他挾持喜轎,要逼她醫治他所說的病人?這推論同樣不聰明,如果是的話也未免鬧得太大,要劫持她隨時可行,不必非等到大隊人馬陪她出閣這日才搞出這一場。謹容凝神,沈聲問︰「這里是什麼她方?」
「怎麼,忘記自己嫁給誰了?這里自然是晉遠侯府。」
簡煜豐沒想過喜帕底下的女子是她,瞬間,所有傳聞串起、苦膽粉、濟民堂……他幾乎可以串出一場騙局的始末。
「晉遠侯府踉我有什麼關系?李彬呢?難道……你是晉遠侯世子?」
謹容問得很蠢,因為她的腦子滿是渾噩,臉上的沈穩出現一道裂縫,從頂端一路歪歪斜斜地往下裂開,她想再說話,卻發覺口舌間一片麻木。
簡煜豐嘆息,很好的聯想力,可惜她猜錯方向。
「李彬是誰?難道他連真實姓名都沒告訴你?」他口氣淡淡的,卻忍不住餃起一抹譏誚,不是對她,而是對那個偽君子。
但謹容誤解了、火大了,她跳下喜床大步走到他踉前,半點不斯文,只差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了,謹容怒目問︰「有心解說就別說一半藏一半,弄得人模不著頭緒。」「想求人道真相,口氣得改改。」他依然是那文風不動的態度。
她深吸氣,這時候要求人改口氣太過分,她的臉色漲紅,胸口起伏不定,眼底裝著委屈,卻驕傲地不讓里頭的溫氣傾泄。
他雙手橫腳,冷然說道︰「我不知道許莘是怎麼同你說的,只曉得在過去月余他常往桃花村跑,而今日我听聞風聲,晉遠侯世子迎娶小妾。至于你口中所言的『李彬』是何許人,抱歉我並不清楚,但方才與你拜堂的人是晉遠侯世子許莘,如果你不笨,至此應該明白,這場婚禮並不是你想象那般。」
這場婚禮並不是她想象那般?所以她是落入陷阱里了?
「可不可以再把話說得清楚些?」堅強崩坍,她極力抑制脆弱,但仍阻止不了滿心驚惶,以及口氣中的頗抖。
簡煜豐眉一挑,照理說,目前的狀況由不得她來指揮,他也不需要回答她的疑問。
及正她己經在這里,再也逃不出去,只不過……如果當初她同意他的條件,或者今日不會這般狼頻,她錯了,錯在選擇許莘的謊言,而不選擇自己的實在交換。
有兩分心軟,他卻不樂意讓她瞧見,簡煜豐板起臉孔,假裝自己沒有因為她的脆弱而動容。「你以為自己敉李彬一命,于是他愛上你,願意將一個平民女子迎進晉遠侯府?」他頭。「這神故事只會出現在說書人嘴里,精明能千,聰慧善良的何大夫,怎麼能輕易相信?」
他語氣並無輕蔑,可謹容的自尊己被踐踏凌辱、破碎成粉,看著她眼底淌過濃烈哀動,他眉心一抽。
「所以呢?真相為何?」她咬著牙,逼自己仰頭。
「許莘和我的目的一樣,我們都想救一個人,只不過我選擇據實相告,而他選擇把你拐進侯府。」偏偏天下人寧願接受甜蜜的謊言勝于事實真相。
「那個人是誰?」她指甲摳進掌心,狼狠的、重重的,在那里留下兩彎月牙痕跡。「禮親王府的嫡女張鈺荷。」「她和李彬是什麼關系?」
「如果不是這場病,她早己經是晉遠侯府的世子妃。」這話從簡煜豐口中出來,帶上兩分嘲諷,而听進謹容耳里,更是青天霹靂。
原來,全是假的,親切良善是假的,喜歡她是假的,真心相待是假,連出動整村人送嫁的婚禮也是假的,所有人全看走眼了,李彬……不,不是李彬,他連名字都是假的,他們認識的那個男人根本不存
她被騙得團團轉,卻還在慶幸自己能得一個男人衷心疼愛……她居然為一個漫天大謊出賣了自己。
她站不住腳了,眼前的景物仿佛在旋轉,一個踉蹌,她急急抉住牆,雖不甘願卻不得不走回那張諷刺的喜床上。
她抬眉,茫然的雙眼對上簡煜豐,哀慟滿布臉龐,這一刻謹容徹底明白,這個決定誤了自己一生。
頹然垂下頭,她嘲諷問︰「許莘身上的苦膽粉是你下的?」是他給許莘一個接近她的借口?
「我沒做過這等事。」他習慣用磊落光明的手段,不暗地使賤招。「不是你,是誰?I「這件事,你應該去問許莘。」
「你們為了救她一命,還真是處心積慮。」這話,她還是把他給張羅進去,她恨許莘,也沒打算繞過簡煜豐。
「人的一生,就是有非得去做的事。」
她冷笑,帶著惡意問︰「試問張鈺荷是未來的晉遠侯世子妃,又是你的什麼人?妹妹?姊姊?親人?抑或是……你無法割舍的女人?」他不回答,卻緊緊盯住她的臉。
他雖不言,她卻相信自己猜對了,她被兩個深愛張鈺荷的男人挾持而來,只為延續她的性命。
她應該怎麼做?哭?還是笑?
為著另一個女人,他們可以允下她無數合理的、不合理的條件,可以妥協再妥協,讓步再讓步,也可以理所當然的……毀壞她的名節?
算了,名節毀便毀了,至少她還留有一身清白,她是醫者,為人治病是本分,但她有自己的驕傲,這神手段別想讓她妥協。
她取下頭上的風冠,揚聲說道︰「這是我听過最荒的求醫方法,對不起,即便我曾經立誓要傾盡全力救治天下病人,但很抱歉,這位張姑娘我不救。」他看一眼窗外的幢幢人影,低聲道︰「恐怕這件事,由不得你。」謹容失笑,醫術在她身上,她不救,難不成他們還能奈她何?
然而下一瞬,她明白了,他們的確是有辦法的……
電光石火間,她再度被點穴,無法動彈的謹容眼睜睜看見簡煜豐從懷里取出一個小錦盒,再從錦盒里頭挑出一只小蟲了,他抓起她垂下的手,將蟲子放到她的手腕間。
那是只全身亮的嬌蟲,背上有七條金綠色的線,頭尖處有兩顆尖銳的牙齒,它被放到謹容手臂上,就像有人導引它往前行似的。
它很快就尋到適合點,尖銳的牙齒咬下,一陣椎心疼痛間,那蟲子己經順勢鑽進她的血豚中,傷口並不大,但它在血管中向前鑽動的時候,那痛,痛得她睚眥欲裂。
終于,它找到滿意的地方,蟄伏,吸血……
所有謎底在此刻解開!
謹容終于理解為什麼簡煜豐肯開出那樣誘人的條件,讓她心甘情願救人,為什麼許莘要用假身分許以正妻之位騙她出嫁。
只不過是救人呀,為什麼使出如此下作手段?因為一他們要的不是她的醫術,而是她的血。
蟄伏在她血管里的蟲子名為七線盅,習性喜陰,長聚在天羽蕨生長處,因背上有七條金綠色的線而成名,此蟲有毒卻能入藥,讓它飽吸體質極陰的女子鮮血便能治療毒癥,尤其是毒性極強的焚心散。
只是,七線盅在吸人血同時,會將身上的毒徘出,那毒將會經由血脈流往周身各處,若是要將焚心散的毒徹底解除,簡煜豐必須每隔十日自她身上取一次血,並且持續半年以上。
十八次取血,七線盅留在她身上的毒將會慢慢累積,她的指節會疼痛變形,她的手腳會慢慢變成黑褐色,然後裂開滲血,當毒滲進骨頭中,便是風吹過也會讓她痛得想要自殘,當毒滲進五腑六髒,她將會吐血,便血,月復脹,心悸……
總之,沒有一刻能夠安穩活著。
總之,沒有一刻能夠安穩活著。
當七線盅吸飽了體質極陰的女子鮮血後,便可以用來入藥,是極好的解毒聖品,尤其是醫治無藥可解的焚心散,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那個張鈺荷中的毒便是焚心散。
焚心散顧名思義,中毒者每到月圓時分,心髒處便會如同被烈火烹煮般疼痛,且持續一至兩個時辰。
這疼不是一天兩天之事,它會每個月痛,並連續痛上三五年,將病人折磨得瘦骨嶙峋,慢慢地死去。
看見心愛的女子月月承受這神痛苦,他們的確會想盡辦法為她治毒。
只是簡煜豐太霸道,身為醫者,不該如此罔顧人命。
公平嗎?用她的時時刻刻,日夜疼痛,換張鈺荷一月一次的發病。
公平嗎?張鈺荷有他們的在乎,難道她就沒有在乎的人?憑什麼他們可以決定用她的命來換取另一名女子存活?
謹容不哭,不喊,不叫,但她無法阻止自己的恨如蔓草叢生。
簡煜豐看著她的縴柔手腕,露在大紅嫁裳外的一串裴翠珠纏絲赤金花鐲在喜燭照映中,透出瑩然春水似的光澤,刺得人雙目生痛,他蹙起濃眉,眼底一陣寒冽。
他點了她的穴道,卻沒點她的啞穴,那是因為他明白這神疼痛便是男人也難以忍受,嘶喊出來可以減緩疼痛,但她居然不哭嘁尖叫,只是靜靜地任由額間的汗水像春雨似的爭先恐後冒出頭。一絲一縷的疼痛鑽進骨頭,謹容痛到極致,淚水從眼角滑下,但她依然緊咬牙關不哭出聲,仿佛不發出半點聲響,她便能守住最後的尊嚴。
片刻,她的衣衫盡濕,如瀑秀發濕淋淋地貼在脖頸上,像是一條條黑色的小蛇在身上蜿蜓爬行,她的嘴唇是青白的,臉色有淡淡的黑氣,眼神因疼痛而茫然失焦,她縮在床上,像只垂死小獸無助地望著人類的殘酷。
終于七線盅吸足鮮血,而她視線所停駐的細瘦手管倏地腫起,那串裴翠珠纏絲赤金花鐲被繃得陷入肌膚,白皙手管染上一層淡淡的黑色,突然,那條蟲子咬破血管鑽出,
血瞬間噴射出來,簡煜豐倒落地抓起蟲子放進錦盒中的同時,從懷間取出金針,針起針落替她止血,他握住她的手鐲,施內力將其繃斷,但腕間己經烙上一圈血痕,在肌膚相觸間,簡煜豐覺得寒徹骨髓,而她卻像是被燙到似的,全身突然一震,她己經痛到沒有力氣痛罵他,只能恨恨瞪他,任由五髒六腑被千蟲萬蟲啃噬似的疼痛著,他替她解穴,打開門,讓候在外頭的婢女進來服侍。
門打開那刻,他听見她幽幽問道︰「救一人,害一人,你師傅是這般教你的?」
他無半句回答,甩袖走出門外。
門扇關上那刻,她雙手抱在胸前,彎下腰,嘴唇頗抖著張開,胸月復間翻江倒海,下一刻,一口鮮血緊接著一口從她口中不斷吐出。
謹容昏睡了三天三夜,她全身發熱連半口水都吞不下去,于是迅速消瘦,瘦削的臉頰宛如重癥病人的灰白慘淡。
醒來時,夜己深沈,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床尾燃著一盆炭火,傳來微微的劈啪聲,她己經換上千淨衣菔,卻還是被汗水濕透,散發黏在臉上,額頭全是細密汗珠。
她直挺挺地躺著,靜靜地不起身不說話也不動作,只是張大眼楮透過月光看著眼前陌生的房間,那一屋子尚未除去的紅囍字,冷冷地諷刺著她的命運。
外廳里有人在低聲對話,突然間說話聲微揚。
「你說過,她不會死的,」這是許莘的聲音,他咬牙切齒,口氣滿是指責。「她是不會死。」
這是簡煜豐,語調是一貫的淡漢,听不出起伏,就像他的人,封了千年的厚冰層似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己經三天,她還不醒?」許莘質問。
「十線蠱的毒在她身上,她必須適應。」
所以她會發熱嘔吐,虛弱得連床都下不了,因此她清醒後的幾天分外重要,她得吃藥吃飯,吃盡所有好東西以便應付下一次的折騰,否則……接不過接下來十七次的折騰,謹容在心底補充簡煜豐未完的話。「你的意思是鈺荷身上的毒解了之後,她會中毒?」
「我早說過,成為藥人自然會落下殘疾。」他說到藥人的時候,口氣依然淡淡的,仿佛那是一株草藥,而非一個人,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我以為所謂的殘疾……」簡煜豐冷笑兩聲,接下許莘的話。
「只是雙腿不良于行?然後你可以再次哄她、說服她,許她承諾,只要她願意配合救回鈺荷?」
「你吃定她好心,你篤定她對你有些喜歡,想著,再對她說一次甜言蜜語,再補上幾句無可奈何,及正她己經嫁進晉遠侯府,再無悔改的可能,既然無其他路可走,只好軟化態度,妥協成全。」
「讓我猜猜,你會怎麼說,嗎,說你會供著她、養著她,給她過奢侈日子?不,這無法吸引她,因為她賺銀子的能力不差,不需要你供養也能活得很好。那麼你會說……對了,她極其看重親人,你會說你將想辦法幫她哥哥,助他仕途平步青雲?或說你願意經常陪她回桃花村,探望那兩位無緣的岳父岳母以安他們的心?抑或是給她許多生意好手,助她經營濟民堂?」
「許莘,你真偽善,即便利用何謹容造就她無數的痛苦,卻還是想在她面前當君子?」他字字尖銳,不留半分情面。
「我沒要當君子,我只想求得她的原涼。」許莘爭辯道。
「在你說諾欺騙她和她的父母兄長以及整個桃花村民的感情後,你以為她懷會原諒你?在洞房花燭夜,你不敢面對她,卻讓我霸王硬上弓迫她不得不成為藥人之後,你以為她還會再為你所感?許莘,你是太天真還是把何謹容想得太笨?」他不屑許莘的懦弱與謊言。
「我是不得己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鈺荷月月受那等刻心痛苦。」他掙扎著想替自己月兌罪。
「所以呢,你認為日後她所要承受的痛苦比鈺荷少?或者你不能眼睜睜看鈺荷痛苦,卻不介意何謹容的痛苦?」簡煜豐輕蔑至極,重重哼一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你沒把話說清楚,你沒說藥人會、會……」許莘試圖把罪推到簡煜豐身上。「如果我說了呢,你就不會易名改姓到桃花村求醫,就不會吞下苦膽粉,欺騙她的同情心?」簡煜豐絲毫不給他喘氣的機會。「苦膽粉不是我動的手腳,是我娘,我半點不知情。」
「半點不知情?」他緩慢重復這五個字,誰都听得出來,簡煜豐口氣帶著濃厚的嘲弄。「倘若不知情,京城里太醫多得是,你誰都不求,非要坐兩個時展的馬車前往桃花村?倘若不知情,你求醫時會易名改姓?」
「我易名改姓是為了、為了……」
「為了日後把何謹容騙進府後,讓她的爹娘,村民找不到她的下落?及正京城里的李府多得很,卻沒有一個叫做李彬的男人。」
「讓我猜猜,定親之前,何家雙親定會進『李府』探底,那個李府肯定是假的吧?是不是座落在二門胡同那個宅院?晉遠侯不在,而侯爺夫人的性情絕對不屑配合,所以那天與何家人見面的李家夫婦肯定也是假的吧。就算是娶妾室也不必藏著掩著,誆騙著,那麼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何家不願讓女兒作小?或是你打算若何謹容願意認命合作,再公開身分,丈夫從一個貴公子變成侯爺世子,她是賺了的,從妻轉為妾也沒虧多少?若她不肯,企圖鬧騰,那日後殺人滅口,天底下也找不到李彬這號凶手?」簡煜豐一句句推敲,說出許莘不肯招認的事實。
「你憑什麼說我?是你找到何謹容的,是你下手取血的,她承受寞大痛苦是你的錯。」許莘兀自不肯認錯,反擊顯得可笑而幼稚。
「我不下手就沒有別人嗎?守在新房外頭的府衛幾十個,帶著她、我跑得掉?我就不信那群人里頭沒有懂得用七線盍入藥的人,重點是,我從來沒有騙過她,簡煜豐這個名字是真非假。」他迎視許莘,姿態高傲。
他們從來不是朋友,會兜在一起是因為鈺荷,那個單純美好、善良而溫柔的女子。她好,好得沒有人肯讓她看見世間半點污穢;她好,好得任何人都想為她付出所有,即使,他們的雙手將染上血腥,即使,他們必須造就何謹容的不幸。
許莘敗下陣,他無法面對簡煜豐了然的坦蕩雙眸。
他咬牙轉進內屋,用打火石點燃桌上燭火。
屋外,離去的腳步聲漸遠,簡煜豐走了,這讓他松口氣。
坐在床邊,許莘望著謹容慘白的臉龐,過去月余的相處,他知道她是個好女子,她寬慈良善,事事為別人著想,否則賺進來的大把銀子只管起高樓、只管讓家人過舒適日子便罷,何必照管桃花村百姓的生活?
當初接近她的確帶著目的,但相處日久,不知不覺間他認識她,喜歡她,在簡煜豐眼里他是在騙她,但他發誓,那些甜言蜜語里面確實有幾分真心,是啊,如果她肯妥協,他還是願意娶她愛她,像當初說的那樣,只是……如果她不願意呢?
許莘神色一凜,事己至此,容不得她不願意,她必須願意,鈺荷的病必須好,他的前程,婚事,未來全賭在這一把,他沒有資格輸。
你吃定她好心,罵定她對你有些喜歡,想著,再對她說一次甜言蜜語,再補上幾句無可奈何,及正她己經嫁進晉遠侯府,再無悔改的可能,既然無其他路可走,只好軟化態度,妥協成全。
是,簡煜豐的推測全是對的,但他不是小人,他只是身不由己,別無選擇,除了這麼做,他沒有笫二條路。
簡煜豐的話點明許多謹容想不通透的事,遭人算計至此,她氣得渾身發抖,背心卻是一片濕冷。
她不平不屈,她想厲聲尖叫,想要痛哭流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所有的委屈全堵在嗓子眼里,她進退維谷,任由眼眶溫熱一片。
許莘看見她的淚水,用拇指輕輕為她拭去,他握起謹容的手,柔聲道︰「對不起。」緩緩張開眼楮,謹容望住許莘,她覺得惡心想抽回手,卻力不從心。
她凝睇他滿面的罪惡感,心底一陣恍惚,竟是半天無話可說,該听的該懂的明明都己經一清二楚,可……說謊的人,怎會有這樣一雙真誠眼神?
「你醒了?」發現謹容醒來,許莘又驚又喜。
糟糕,她竟分辨不出他是真心或假意?倘若真心,何必用無數謊言包裹?如果假意,他的表現又太過……她轉頭望向桌上蠟燭,火苗欲墜,好似隨時都會滅去。
謹容刻意忽略他誠懇的目光,她認同簡煜豐,許莘確實是個偽君子,一個用斯文外貌,謙和態度欺騙自己,欺騙無數村民的男子,曾經,他們是那樣相信他會帶給她幸福,哪知到頭來,他比簡煜豐更可惡。許莘沒介意她的態度,他明白換了自己也不會表現得更好,他柔聲相哄,心里再告訴自己一次,他不是壞人,只是別無選擇。「容兒,要喝水嗎?肚子餓不餓?你己經三天設吃東西了,還是……你哪里不舒服?我馬上找大夫來,好不好?」
又是一派的溫柔體貼,如非己經知道他的行徑謊言,她定要教他的溫言軟語再欺一回。他有很好的口才,他很會說服人,說服得她把終身相托,誰知到頭來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可她難道沒有半點錯?如果不是貪求那點的幻想與愛戀,怎會被他說動?終究是貪婪惹禍。
「我想回桃花村。」她嘶啞道。
他垂眸不應。
她明白自己是傻了才會提出這要求,他好不容易將她騙回來,怎麼可能前功盡棄,她可是張鈺荷活下來的唯一機會,可她不放棄,再次道︰「你答應過的,我可以隨時回桃花村。」
謹容並沒說錯,那時,許莘知道自己不能硬來,濟民堂的名聲己經傳到京中,桃花村里又有個與朝廷關系匪淺的翁將軍,再加上她是桃花村村民心中的活菩薩,若他硬將人搶回把事情鬧大,桃花村數百個村民鬧進京,上頭怪罪下來,所有的謀劃盡成水中月,夢中花,鈺荷的性命依然無法可救。
所以,說謊,許下無法實現的承諾,成了他唯一的法子。他知道自己不厚道,知道自己虧欠她,但終歸一句話,他別無他法。
將謹容的手包裹掌中,他低聲道︰「容兒,抱歉,我不能冒這個險,鈺荷的病己經很重,若再不醫治就不能活了。請原諒我的自私,我真的無法……」
是啊,他身不由己嘛,因此她必須為他心愛的女子奉上自己的性命。
謹容冷笑,她的心被人弧扭著,痛著,這次,她拚死想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可是他施了力氣,牢牢握住她。
「我發誓,會傾盡力最幫助你的哥哥,你父母親不是很希望他調回京里?還有桃花村的百姓,我會派幾個得力的人手過去幫忙,我發誓,濟民堂只會更好不會變差。」真可笑,他的說詞居然和簡煜豐猜測的一模一樣?有沒有半點新意咧,就不能弄幾句新鮮的來听听。
不知她心中所想,他傾全力說服她,「我發誓絕不虧待你,我將尊你敬你,日後,便是鈺荷也會感激你為她所做的,晉遠侯府上下都會感激你。」
她冷冷說道︰「感激我的人很多,不差一個張鈺荷或者晉遠侯府。如果你能做的只是不停畫大餅,那麼回去吧,我沒有力氣幻想那座不存在的空中樓閣。」
「容兒,不要怨我,我說到做到,給我時間,你將看見我今天說的甸句話都會實現。」
她緩緩閉上眼楮,輕輕嘆息。
偽君子!她心底再度浮上這三個字,將他的保證拒于耳外。
突地,她想起那句再粗俗不過的句子「當娼子還想立牌坊」,許莘當真以為可以掩盡天下人的耳目?
他依然在她耳邊叨絮,她半句都听不進去,迷迷糊糊間她再次入睡。
這回,她不知道又睡了多久,醒來時她听見屋子里兩名女子的對話。
「你別怠慢主子,世子爺臨去時千叮嚀萬囑咐,要咱們把人給照顧好,你好好守著,我去熬一碗燕窩粥候著,待主子醒來墊墊肚子。」「她是哪門子的主子?」一個略的聲音回道。
「你在說什麼,她是世子用大紅花轎拾回來的,怎麼說咱們都該喊她一聲女乃女乃。」她壓低聲音。
「千麼這樣奉承?你又不是不知道,世子爺不過是想用她的血肉來醫治郡主娘娘,你以為這麼奉承著,世子爺會高看你一眼,將你開臉收房?」她的話尖銳刻薄。「碧玉,你在說什麼,難道世子爺的命令你都不听了?」
「誰說不听,我自然會好好監視她,不讓她給跑掉,否則郡主娘娘的藥引可就沒啦。唉,說到底,都是咱們世子爺對郡主娘娘死心塌地,為了她,竟肯讓一個低三下四的人進咱們府里。」「一張嘴巴說的盡是不三不四的話,世子爺說過,主子是個大夫,救過不少人,咱們得敬著她。」碧玉沒好氣地回話,「你還喊主子,不過是個從後門拾進來的小妾,主子?這話說出去,你我的身分都要矮下一截。」「算了,我不同你說,我去熬粥,記得,主子醒來要好生招呼,千萬別怠慢。」門開,門關,婢女走出去,謹容輕輕張開眼楮。
她的臉朝里頭,苦苦的笑意從唇間漫開,原來她只是個從後門拾進來的小妾,原來那個龐大的迎娶隊伍只是為了安桃花村民的心,原來……羊入虎口是這番感覺……
要認命嗎?體貼那兩個男人為張鈺荷的付出?用自己來交換父母兄長一世順遂?用自己的血換得一場虛幻的榮華富貴?
不,她不甘心,不甘心被欺被騙,不甘心把後半生耗在這塊骯髒的地方,她,要逃,
只要逃回桃花村,就會有人替她出頭,不管是翁爺爺還是村人,是了,她曾醫治過許多京城貴人,只要把事情鬧大,將晉遠侯府的不仁不義,恩將仇報掀出來,她不信天底下沒有公理公義,她深吸氣,出聲,「來人,我要洗漱。」
碧玉從外頭走進來與謹容四目相望,碧玉臉上本是輕鄙不肩的,但目光交錯間,謹容沈穩篤定的氣勢竟讓她出現兩分懼意。「去燒熱水,我要洗澡。」
碧玉雖不滿,但還是扭著身子走出去,臨行,嘴邊叨念,「哼!還真把自己當成主子了!」謹容沒同她計較,在碧玉出門後,她緩緩下床,抉著牆,每步都走得很穩。
她坐到妝台前,看著鏡中自己發青的小臉。
她明白七線蠱的毒難解,但在積毒未深之前,她可以試著針灸將毒素導出,翻卷袖子,她發現手管的腫脹消褪不己。
己經有人替她導過毒?是誰?是他嗎……簡煜豐?低頭,湊近手管細聞,她沒猜錯,盡管他試著導毒卻也無法盡量減少,七線蠱的毒帶著淡淡的桅子花香氣,久日深,香氣會益發濃郁,引得蝴蝶趨近,與人翩翩為舞,這算……意外收獲。
謹容失笑,看來她苦中作樂的本事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