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愣,決定轉移話題。「那好,我們長話短說吧。」
他靜默了一會,斟酌著如何妥當開口。他向來果斷,這一次卻難以啟齒、不得不如此,實在是這件事太荒謬了,將嚴重影響到他的平靜生活。重點是,為了擺平這件事,他竟得請求一個完全沒有交集的女人與他配合,一念及此,即浮躁難抑,慍火也隨之燃起。
他盤起雙臂,忍不住朝她身上打量,目光嚴厲,並不客氣;她承受他的審視,沒有避開,滿月復狐疑,只是她肚子沒有填飽,有點漫不經心;她乏力地手撐腦袋,先行開口︰「你想和我說什麼?」
瞧他一副欲言又止,不會是她女乃女乃透過莊母施壓,令兒子替遠房親戚在公司安插個工作吧?這可糗了,她對他可是敬而遠之,全無攀親帶故的念頭啊。
「這樣吧,如果你今天不方便說,改天再來吧;改天如果不想說也沒關系,不用太介意。我肚子餓了,先走一步。」她作勢起身離開,決定先表態,免得彼此尷尬。
「等一下。」他困惑了。如此不當回事,淡然處之他的邀約,他難道錯估了她?「你從事這行多久了?」他月兌口問。
果然問起了她的工作,她無奈回答︰「一年多啊。找不到更滿意的工作,就暫時在書店待著,那里薪水雖然不高,不過有免費的書可以看,反正我一直在準備考試,在那里很合適——」
「我說的不是這個。」他伸出一只手,止住她。「我說的是——」他閉了閉眼,不太情願地從齒縫中迸出那兩個字︰「靈媒。」
她呆若木雞,跌坐回椅榻上——她的家人這麼迫不及待替她掀底是為什麼?她就不能過著普通人的普通生活麼?她們真如此希望她成為遠近馳名的仙姑麼?但其實,她就只是個百里挑一的倒霉鬼啊。
她呵呵干笑兩聲,攤手道︰「你哪听來的?搞錯羅,我哪有這個能耐。」干脆否認到底。
「是麼?你女乃女乃不是這麼說的。我媽可是相信得很。」
「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麼跟你說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她連忙搖手。
「我倒想不放在心上,但是這些女人——」他臉上有一種被村野愚婦環繞卻甩不開的嫌憎,他喝了口水,又看向她。「所以你的意思是沒這回事?你女乃女乃說你經驗良多,也是夸大其詞了?」
她抿著嘴,因窘迫而辭窮。這種感覺,任誰都不會習慣的吧?她幽幽地說︰「她年紀大了,偶爾頭腦不太清楚,你不用當真。」
「這樣說自己的女乃女乃不太厚道吧?」他的語調輕謔。「說實話,這不會是你的副業吧?」
「……」副業?半毛錢從未落進她口袋中稱得上副業嗎?
「如果沒這回事,那就是你家人和你聯手制造的假象嘍?讓家屬心安,了卻心事,順便賺點外快,反正也沒人知道真假。我很好奇,這是誰想出來的點子?你大學畢業,有的是前程,卻跟著湊一腳,不覺得說不過去?」
她僵坐不動,垂眼看著那盤烤肉,心里忽然酸楚起來,一時淚眼迷蒙;那些質疑像鞭子般橫掃過她的臉,令兩頰不停發熱。
她的無言以對證實了他的想法,他接著說︰「如果我那天錄用你,你還有時間替那些人服務嗎?你這麼年輕就吃素,是因為健康?還是這樣看起來比較符合茹素清修的形象?」他續問不止,每一問都含著尖刻的嘲弄。
她長嘆口氣,釋放憋在胸口的委屈。她其實也想知道,她被封閉了如此長久的豐富的味蕾觸覺,到底得到了什麼?她根本不具看透娑婆世界的智慧根器,卻很早就被置放在枯寂貧乏的感官世界,而僅有的回饋卻是坐在一個不相干的男人面前听他發出一連串的誹言,這究竟是何道理?
她抹了抹濡濕的眼角,坦然直視他。「女乃女乃說的沒錯,你這個人說話就是這樣,叫我不用太介意,我不會生氣。」她再度嘆口氣。「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也不是故意要吃素的,是真的沒辦法啊。」
這番古怪的表白使他接不上話,本想回駁些冷誚的話,只見她緩緩拿起筷子,盯著那盤禁忌美食,用力吸口氣,像赴死前的最後屏息,微抖著手腕,夾起一片薄肉,沾上店家精心調制的醬料,張嘴送入口中,兩秒間,她睜亮了眼。
啊!就是這個味道嗎?那些美食節目中讓人神往不停吞咽、在舌間融化四溢的美味就是這番境界麼?她再夾了第二片,珍惜地緩慢咀嚼,品嘗那棄絕已久的、人人談論而她永遠無法想象的滋味。她淚眼汪汪,為那不可思議的重新開啟的感官帶來的至福;她夾起第三片、第四片,她的胃好似無底洞,不停呼喚她填滿它、飽足它,于是她吃光了那盤肉之後,又把目標放在烤盤上淌著肉汁的女敕雞腿塊。欲令智昏,她不客氣地將熱燙的雞腿塊放在盤中,吹氣咬下一口,含在兩頰間停留一會。她忽然有點暈眩,心跳略快,她知道那是突破禁忌後的解放太突然所至。
「你在做什麼?」莊嚴目瞪口呆,看著原本正襟危坐的她忽然一臉暈陶陶,短時間掃光那些肉片。「別告訴我你吃素也是假的。」
「真好吃,我以前都在干什麼啊!」令她大為意外的是,她的身體沒有出現不良反應,會不會她早就可以和葷食世界握手言和了而不自知?她真是徹頭徹尾的傻瓜。
莊嚴對她無厘頭的行徑模不著頭緒,也不想多事,他瞄了一下表,決定回歸正題。「好了,不管是真是假,還是得麻煩你一件事,請你務必配合。」
「唔?什麼?」她嘴里鼓著食物,口齒不清。
他想了一下道︰「我媽下星期會請你到我們家老屋來一趟,這兩天應該會和你聯絡。」
「去做什麼?」她把剩余的食材全放在烤盤上,興致勃勃地加以翻烤。
「還能做什麼?她認為老屋有問題,讓你去處理一下。」他連用「驅邪」二字都覺羞恥。
「嗄?」她停下手邊動作,一頭霧水。
他煩惱地看著她,濃眉幾乎糾結起來。「她一直認定我氣色不好和屋子有關,我怎麼解釋都沒用。我尊重她,不想為了這種事傷和氣,無法拒絕——」
她忍不住覷看他一眼,不必用法眼透視,他的氣色是真的不太好啊。「熬夜也會氣色不好啊。只有這樣嗎?」
當然不只這樣,他的幻听偶爾仍然發生,但就如一般人患了耳鳴一樣,他總能想辦法與之共存而不影響作息;最大的困擾是,女友在老屋莫名跌跤幾次後就再也不肯上門了,她聲稱這屋子對她充滿惡意,一定有鬼,且埋怨他對她態度不若以往積極體貼。「你變了!從你搬進去以後。」女友在他爽約三次後,昨天這麼對他訴怨。
他保持緘默,不再辯解,因為倦怠和不耐煩,但對于人們把問題都歸咎于老屋,不思反省,他相當反感。「不過是任何人都可能產生的平常問題,和屋子有什麼相干?」
她听完忙不迭搖手。「你放心,我不會去的,如果你是擔心這一點的話。」
「不,你還是去一趟吧。」他鄭重要求︰「我希望以後好好住在那棟房子里不被打擾,所以請你告訴我媽,房子好得很,沒有問題,別再說服我賣掉它。」
她半張著嘴,恍悟地點頭。「我明白了。」是要她為房子的現況背書,原來這就是他找上她的原因。「那屋子住過那麼多人,屋齡也不短了,如果有事也不會到現在才有事,有時候根本是住在里面的人有——」對上他那雙隱約批判的眼神,她很明智地噤聲。
「這話留著和我媽說就行了,你可以配合吧?」
她思量幾秒,爽快點頭。「好吧,但請你別把我當神棍,我不會亂說話,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現在答應你,不是因為你剛才說的都對,而是我不想女乃女乃她們再來煩我,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怕煩而已。」
他沉默一會兒,有些不安。他方才說話或許太犀利了些,她卻沒有動氣,畢竟是他找上她的,她有權利不接受,他發現最近情緒是失控了點。
他緩和了語氣道︰「這件事就麻煩你了。你幫這個忙,有什麼要求我可以為你做的?」
「不用了。」她明確地搖頭拒絕,撒謊交換利益不是她的作風,況且直覺上她一點也不想和莊家有所牽連,只是一想起她女乃女乃的勸誡,就心虛起來。
「肉燒焦了。」他提醒她。
她趕緊俯看焦黑的兩塊肉炭,低喊一聲︰「啊!真可惜。」
「我送你回去吧。」
他難以理解,這個年輕女人是怎麼涉入那虛構的幽秘的鬼魅世界的?他想起她孩提時的可愛面容,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隨著蜻蜓飄移,長久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動也不動,如今——
結帳時,在她細讀店家名片時,他特意窺看了她幾眼。除了那雙眼楮,她出月兌成他完全認不出的模樣了。她不算瘦苗,骨架亭勻,很健康的體態,可見未節制飲食,穿戴及發型自然隨意,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不用說,她從頭到腳一張臉最自然,顧盼間全無女性自覺,展現風情或魅力的程度幾近于幼稚園。十五歲那年離開老屋時,他從沒想過會再見到她,而且是以這種荒謬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