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抱著氣息漸弱的凌蝶,唐熾全力施展輕功,一刻不停地向前狂奔。
為什麼會這樣?他所等待的結果,不該是如此的……
一直以來,他之所以會毫無顧忌地將背後交平她,就是想她會趁自己不備之際,自他身後給予致命的一擊,好讓自己能夠名副其實地懷恨而逝……他以為,這對是唯一能讓自己解月兌的方法。
他清楚自己扭曲漸深的心思,不論這卑劣的個性究竟是與生俱來抑或是後天形成,都同樣面目可憎。
尤其在遇上凌蝶後,更是變本加厲。
她毫不反抗的順從,徹底激起他的劣根性,她越是隱忍,他越是步步進逼。
幾次在她的神情中發現迷惘和抗拒,讓他更是再接再厲地欲將她逼至反彈,可惜從來未能如願。
然而,在那一連串企圖激她發狂的行為里,卻令他在偶然間莫名發現一一幾度欲狂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
他不甘心!不甘在這場較勁中,只有他獨自一頭熱,而她只是一逞地默默承受。
至此,他轉而改變了方式,利用想接近她的慕容宵做為催化劑,想藉機讓她體會,還有其他更多更好的主子人選可以追隨,根本無需屈就于他,不需要一天到晚擔心受怕……
可在親眼看見她面對慕容宵所產生的動搖和猶豫時,卻又令他七里感到極度的不平和憤恨不滿。
倘若她真離他而去……倘若她真的就此離去……
不想放人、不願放人,卻又不希望讓她繼續逆來順受地待在身旁日漸凋零,矛盾的心思拉扯著他的理智,讓他幾近瘋狂。
……想自他身旁離開,就先殺了他吧!
沒錯,這事不是常有的嗎?身旁最信任的親信,為了投奔更好的前程,因而背叛了舊主……
所以,殺了他吧!
想從他手中奪走掌門令,就殺了他吧!想要易主而侍,就殺了他吧!只要他一死,所有的事都能迎刃而解,只要他一死……
他也就能從這反復不斷的折磨中解月兌了。
該是如此的……本該是如此的……
誰來告訴他,為何結果會變成這樣?
為何該是負責站在背後捅他一刀的人,竟是站在他面前擋下一切?
他明明就在她和慕容宵的密談中,看見了她的遲疑和動搖啊!
既然如此,為何如今奄奄一息躺在他懷中的人會是她?
這一切該死的到底是為什麼?!
「撐下去……你得給我撐下去,你還欠本少主一個解釋,我不會就這麼算了,不能就這麼算了……」
某座與世隔絕的山材間,座落著一棟被竹林包圍的清幽小屋。
一名白衣女子手提竹籃,里頭裝滿了從屋後藥圃中摘來的各式藥草,正準備進入屋內,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令她神色一凜,隨即戒備地轉身望向前方一一
本該不會有人打擾的清幽之境,如今意外出現了一名不速之客。
唐熾站在通往屋舍的小徑上不停喘息,雙眼錯愕不解地望著站在屋前的白衣女子。
怎麼會是她……那人呢?到哪兒去了?
兩人靜默對峙了會兒,待唐熾緩過氣,正打算開口之際,一陣朗聲吃喝自身後不遠處傳了過來——
「娘子一一紅兒娘子一一為夫的回來了一一」
聞聲,白衣女子面色瞬間馗尬地僵硬,唐熾則是驀然一愣一一
那個正朝這兒前來、笑得一臉呆樣的家伙是哪位?
難道是他記錯地方了?
「紅……」愉悅的呼喊聲在見到小徑前方的不速之客時立刻消音。
一道青影瞬時掠過唐熾身旁,護在白衣女子身前,警戒地瞪著他。
「你來做什麼?」
唐熾眨眨眼,確定眼前出現的確實是他所熟知的那人,這才勉強拉回,緊繃的干燥口舌磨擦出沙啞聲︰「請你救她……」
孫獨行猛地皺眉,朝他懷中的身影瞥去一眼?目光隨即重新拉回到他臉上。
「我記得,我欠下的債已經還清了。」
那十足冷淡絕情的態度,令唐熾頓感焦急。
「請你救她!」他是他唯一的希望啊!
然而,相較于他的息切,孫獨行仍是一貫地漠然。
「憑什麼?」
冰冷的語調,令唐熾頓時猶如身置冰窖。
他不會幫他的,他不會……
但,真要就這麼放棄了嗎?放棄他的蝶兒……
「求求你……」唐熾神情肅然地雙膝跪下。「無論要我付出任何代價,要你願意救她……」
見狀,孫獨行僅是挑高眉梢。
「就算代價是你的命?」
「沒問題!」唐熾急切地應允。
只要他願意不計前嫌出手相救,他什麼都答應!
不料,孫獨行卻是嘲弄一哼。「可我要你的命做什麼?」
唐熾征了下,立刻急聲︰「任憑差遣!」
回應他的,仍是一聲冷哼。
「可惜孫某不缺小廝和僕佣,請回吧。」揮袖送客。
唐熾頓時面如死灰,渾身僵直地跪著。
仿佛判死般決絕的拒絕,瞬間將他打入絕望的谷底。
真的……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嗎?
垂眸睇向懷中已然泛青的面容,他緩緩俯身,哀勵地將臉頹貼上那幾乎感覺不到氣息的嬌靨。
蝶兒……
他竟是……竟是什麼也做不到啊……
冷眼旁觀一切的孫獨行,忽覺袖子被扯了下,令他不解地回頭。
「娘子,怎麼了?」
見他明知故問,秋彼岸無奈一嘆。
「你別鬧了。」
孫獨行不悅地撇嘴。
「誰鬧了,也不想想他當初是怎麼對待為夫和娘子你的,這只是給他個小小的教訓。」
「可那位姑娘是無辜的……」
「現在想求命的,可不是那位姑娘。」孫獨行嘴硬道。「再說,他曾對你下那般毒手,你怎能毫無芥蒂?」
當初在好不容易解開他和秋彼岸之間的誤會和隔閡後,兩人的關系亦終于漸入佳境,最後在取得秋彼岸的同意下,順利將她所持有的掌門令交予唐熾,還了他積欠下的人情債;可唐熾卻因惡心一起,以試探之名對她下了chun藥「媚歡」,逼得他不得不獻身救息……
不自然地僵了會兒,秋彼岸隨即幽幽吐息。
「再怎麼說,我們總歸是親人……」
「你親,他可不親!」他的怨氣可是至今未消呢。
要他原諒,沒門!
「雖然他的手段是過分了點,但總是替咱倆的關系起了推波助瀾的效益……」秋彼岸的雙頹泛起可疑的紅暈。「讓他將功抵過,不好嗎?」
眼看心愛人兒嬌艷的紅顏,孫獨行不由得仰天長嘆,親親娘子都開口替那家伙求情了,他還能說什麼呢?
要再繼續堅持下去的話,壞人可就換他做了,嗟!
當初,在舉目無親、身處絕望之際,唯一一個願意伸手將她拉出那道深淵的人,是唐熾。
別無選擇……沒錯,一開始她確實是別無選擇。
自大、狂妄、任性、目中無人……關于他的缺點怎麼數都數不完,優點卻是連一個都沒有。
對于將自己的一切交托給一個這樣的主子,說實話,她不是沒怨過。可在那些敢怒不敢言的日子里,她也只能日復一日沉浸在無窮無盡的自憐哀怨里。直到那一日……
雙手捧著向來被壓在衣箱底部不見天日的華服正裝,她臉上滿是不解。「這是?」
「替本少主換上。」唐熾命令道。
「主子要參加宴會嗎?」要不平常總是一身黑的他怎會突然想穿得這麼正式?
「要去見我母親。」
言簡意賅,沒有多余的說明,但他那向來冷眼看待一切的神情,竟閃耀出了不同以往的光來;就算她不懂「見母親」這件事為何得要如此慎重,也不敢再多言,以免耽誤。
那時的她還不是暗衛,所以是以貼身侍脾的身分待在一旁伺候,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和梅夫人間的互動。
極為普通的問安和閑話家常,沒有過多的熱絡,她看見唐熾的眼底明明盈滿著孺慕之情,卻像是顧忌什麼似的不敢多言;而梅夫人則是不知心惦著什麼。神志總會忽然飄遠,對于唐熾的談話總一逕地虛應了事。
她第一次看見傲然不可一世的唐熾面露受傷的表情,卻是選擇隱忍,沒有張揚自己的不滿情緒;也是從那時開始,使她對他產生了沒由來的好奇。
在不著痕跡的四方打听下,她才開始對自己侍奉的這個主子有了初步的認知……
因為自小被迫孤立,甚至深受周遭的鄙夷歧視,令他習慣性地壓抑,不願顯露出真正的情緒,所有想為卻不敢為、不能為的,只能透過隱晦的試探,拐彎抹角地表達他的想法感受,繼而造就出他這歪劣的性格。
他一直是孤獨的。
心高氣傲的他,不需要同情,也不屑人安慰,但空蕩的心仍舊渴望能夠有所依托寄情……
所以,在因緣際會下,看到同樣是孑然一身的她,才會起了惻隱之心,進而收留她吧。
像是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塊救命浮木,便是緊巴著不放,就算那浮木撐不住自身重量,被拖著一塊兒往水底沉去,依舊不肯放……
可他們倆,究竟是誰巴著誰?又是誰拖著誰呢?
什麼都願意做……當年的她,認定這句要求是他惡意的刁難。
可如今,她卻不得不這麼想一一在那句刁難的背後,其實是希望「不論是怎樣的他,她都能夠接受」吧?
每每看著他為了一點解不開的心結不斷地鑽牛角尖,即便她心急如焚,卻也只能守往一旁為他心疼,心疼她那不懂得表達的笨主子,明明心里藏著不安,卻只會以囂張的姿態故做堅強……
她是他的暗衛啊。
暗衛的職責,就是要守護主子,替主子擋去所有風雨危難,不是嗎?
所以,她會保護他的。
「不必擔心,你不真是一個人,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的……」
她一直都想這麼告訴他,卻總是說不出口……
是因為,她的心里也有不安吧。
即使希望能夠永遠陪在他身邊,但若他所希望相伴一生的人不是自己……
她不知道,也許從頭至尾,不過就是自己在自作多倩。
她不敢去想,不願深思一一
也許,在兩人之間,依賴甚深、近乎死纏爛打的人,其實是她吧。
「……她的情況如何?」
凌蝶的意識飄浮在朦朧的黑暗里,隱隱听見那熟悉的聲音帶著焦息。
「那些雜毒根本不是什麼大問題,比較嚴重的是她內肪的傷勢。雖然她是習武之身,復原能力較常人強些,可還是得休養好一陣子才行……怎麼,看你那表情,難不成這是你的杰作?」另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諷刺道,「還以為你們是遭遇了什麼劫難,結果是你傷了自己人,心生內疚才大老遠跑來求救嗎?」
「……是。」那熟悉的聲音滿懷自責。
不是、不是這樣的……無法自黑暗中掙月兌的凌蝶,只能兀自在心底反駁。
「把人傷了個半死不活才來感到內疚,你是在自我安慰,以為這樣就能少罪惡感嗎?」
「我不是故意……」
「要是故意的話,她早沒命了,還輪得到你在我面前裝可憐?」
不要……不要怪他,這不是他的錯……
「滾出去!你今天該做的工作還沒做完,在這位姑娘清醒之前,不準你踏進屋內一步。」
工作?主子……
「……你也別太欺負他了。」須臾,一陣陌生的女音無奈響起。
「欺負?這只是稍微給他點教訓,你別太婦人之仁了。」
「我看他是真的很擔心這位姑娘的情況,也許事實並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
「我說娘子啊,你也偏袒得太明顯了吧,難道都不怕為夫的吃味嗎?」
「……你承認是在欺負人了?」
「當然不是。」義正詞嚴地反駿。「是他的存在已經干擾到為夫的醫療了,瞧他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要是再不支使他去做點什麼分散注意力,讓他鎮日繃緊神經待在這兒,只怕人家姑娘還沒醒來,他就要先倒下了,我完全是為他看想啊。」
「那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好說好說,有什麼獎賞啊?」
「……我去看看他的情況。」
「耶?等等,娘子,你怎麼舍得丟下為夫和這姑娘孤男寡女……」
吵雜的聲音逐漸遠離她的意識,朦朧的神智隨著身旁的靜謐再度沉入無盡的黑暗里。
主子……唐熾……
小屋後頭的藥園里,唐熾正心不在焉地拔著雜草。
「要是你不小心錯手毀了他的藥材,可是會再被他記上一筆的喔。」淡然的警告聲幽幽傳來。
拔草的手驀然一頓,唐熾轉身回望向她。
瞧見他眼底的不安,秋彼岸微微一笑。
「放心,她沒事,我只是來監督你的進度而已。」
聞言,唐熾暗吁了口氣,隨即繼續蹲下悶頭拔草。
「你也找到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人了,是嗎?」她忽問。
唐熾的動作再度停頓,卻未回頭。
「……為什麼要幫我?」他不答反問。
秋彼岸在另一邊蹲,檢視另一區的藥草生長情形。
「幫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不論從哪方面來看,她幫的應該都是那名姑娘對對吧。
「我以為,唐氏血脈應是打從根底具有同源相殘的特性……」他斜瞟向她,當時在孫獨行身旁初見她時的相似之感,是體內同脈血緣所產生的共鳴啊。
「所以,我不姓唐,也不認為自己繼承了何人的血脈。」秋彼岸淡然揚笑。「再說,現在的我,不過就是個已經死去的花妖罷了。」
她的體內帶有先天劇毒,眠緋冢上的紅花是娘親當年為壓制她體內毒性替她栽植的,讓她得以仰賴花毒而活。
眠緋冢妖……她被迫背負這歹惡的稱號許久,莫名被天下人追殺多年,甚至被孫獨行視為軾師仇人……
直到他倆之間誤會冰釋,孫獨行又因受唐熾的惡意陷害,不得不獻身替她解毒……她體內至毒,因之故導入孫獨行體內得以根除,卻也使得他一時承受過多她體內長年累積的毒性而躺了好一陣子,以至讓他將唐熾給記上了。
唐熾靜睇著面容恬靜的她,眼中有著迷惘。
「血緣,是能夠這麼輕易否認的存在嗎?」要不她怎能如此輕松看待,自己卻被糾纏至今仍未能擺月兌?
「你很在意嗎?」摘下一片被蟲子啃噬的葉片,秋彼岸歪頭思索,「我是覺得無所謂,與其在這無解之題上鑽牛角尖,還不如把心神放在其它更值得重視的事韌上頭比較有意義。」
更值得重視的……是嗎?
沉默了好一會兒,唐熾忽道︰「你認為,紫陽門有繼續存在的必要嗎?」
「我從來就不是其中的一員,所以沒資格回答。」秋彼岸對他投以奇怪眼。「倒是你,想听到怎樣的答案?」
這問題,沒人能夠回答他。
畢竟,對其心生芥蒂、極其在意的人,一直都只有他……
「沒有。」唐熾斂眸,繼續手上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