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不是朋友 第十六章 作者 ︰ 亦舒

到這一刻,午牛不得不輕輕說︰「我不是你要的那種男人,從前不是,今日也不是,我只是個工人,手停口停,沒有地位,更有負擔,必須照顧家人,我沒有能力幫你。」

「你說什麼?」

「瑪瑙,如果你願意,我們仍是朋友,如不——」

「朋友?」瑪瑙聲音抬高,「我趕八千里路來見你,你當我是什麼?我們從來不是朋友,我們是愛侶!」

這時,門一響,棗泥回來。

午牛心想︰可敬可愛的棗姐,你又一次救我賤命。

棗泥老氣橫秋說︰「談判進展如何?」

瑪瑙說︰「他還生氣,他不肯原諒。」

午牛平靜答︰「不,我不是小器,我另有對象。」

連棗泥都睜大眼楮,對象?

瑪瑙哭泣,「這是什麼話,我倆一直相愛——」

棗泥頓足︰「瑪瑙,你太心急了。」

一時間棗泥也不知道她站在誰的一邊。

年輕人真魯莽沖動,永遠選擇錯誤。

午牛幾乎奪門而逃。

走到街上,他問自己︰同她說清楚了嗎?

再清楚沒有。

他另外有對象?

真確,他此刻最重要目標是工作。

回到家,午牛累得像與三個大漢打過一場架。

他默不作聲,到廚房取啤酒。

忽然看到一碗炖蛋,心中既高興又淒酸,總算有人照顧他的需要。

他吃了一口,發覺是蜜甜的冰糖炖蛋,更加窩心。

他叫她︰「紅寶,紅寶。」

驀然想起,紅寶正上班。

他淋浴休息,調校鬧鐘,他準備接紅寶下班。

他在百貨公司門口等,工作人員陸續散出,他看到紅寶被兩個男同事一左一右夾著走近。

那兩個男生不約而同盯著紅寶豐胸。

午牛沒好氣,他身為男人,也不明男性為何對女子胸脯那麼感興趣,想必是因為男人缺乏這一部位之故,因而好奇,此外,即使幼時吃瓶裝女乃,也曾溫馨依偎母懷,那種軟糯安全美好感覺,深種腦海,永志不忘。

午牛走近。

紅寶十分歡喜,靠近大牛。

這個女孩近日妝扮全變︰短發、素臉、球鞋、寬松衣服,連手電上累贅鈴鐺掛飾都摘除。

他們登上小貨車。

「那兩個男生是誰?」

「公司共有百多名男同事。」

午牛微笑。

「大牛,請把車左轉,我帶你看一個現象。」

午牛听紅寶指導,把車緩緩駛近一條橫街,停住。

「看。」紅寶用手指一下。

午牛吃驚。

他看到成群結隊的流鶯,衣著暴露,舉止粗鄙,在街上操來操去,尋找顧客。

她們穿著那種六、七寸高厚底高跟鞋,像踩高蹺似,以耍雜技本領平衡身體。

午牛不出聲。

他深深為這批流離女子悲哀。

他伏在駕駛盤上發呆。

紅寶說︰「我十五歲輟學,棗姐把我帶到這里,叫我看仔細……不願升學,一早出社會工作,萬一行差踏錯,那就是樣辦,嚇得我,棗姐還告訴我,這條街過去一點,有一間補鞋店,專替這幫女子修補鞋底,她們這樣巡回整夜,廉價鞋三天報銷,鞋匠每次收三十元,不到三年,已經置業,真是黑色幽默。」

大牛咧開嘴,但笑不出聲。

「到了凌晨,天空魚肚白,她們若還掙不到生意,便得像鮮魚市場般,削價推銷,這時,有不少揀便宜貨的男人來巡視……」

大牛驚嘆。

公認「全世界最美好之地」的都會,竟有如此淒慘一面。

他漸漸移近紅寶,下顎不再枕在駕駛盤,而是擱到紅寶手臂上。

「棗泥說︰迫切有需要,也只得到酒吧工作,該處收入高過快餐侍應百倍,我做了一年,棗泥無時不刻不警告我抽身要快,偏偏遇見那宗凶險意外,不過我的確存了點積蓄,皆因母親去得快,沒有拖延。」

這時他倆互相凝視。

紅寶伸出手指,捺他的濃眉,這次,他沒有拂開她手,紅寶手指順著他筆挺鼻子,輕輕撫模他飽滿嘴唇。

大牛喉頭干涸。

正在這時,嗚嗚警車自遠處響起,大牛說︰「我們立刻走。」

他把車迅速駛離。

在倒後鏡看到執法人員掃蕩流鶯。

這個千年延續的社會問題似永無解決之日。

回到家,大牛做炒飯,簡單的青豆加雞絲,加只蛋香噴噴,添把蔥花,把紅寶吸引過來。

「什麼都難不倒你。」

大牛答︰「哪有你說得那麼好。」

他倆都要早起,十二小時勞工在等著呢。

紅寶忽然問︰「將來你有何目標?」

「我?」大牛不答。

「說來听听。」

大牛低聲說︰「我是孤兒,由繼母領大,我盼望有自己的窩,一家人在一起,吃飽飯,如此而已。」

紅寶幾乎沖口而出︰我也是!

但終于忍住,她緩緩問︰「你可打算搬出住?」

大牛搔搔頭,「我知道你迫不得已才做我室友——」

「不,不,」紅寶連忙否認︰「棗姐說,同舟共濟,不幸你已知我是潑辣女。」

「一個年輕女子總得保護自身,我是莽漢,學養不足,不知體諒。」

雙方猛道歉,忽然覺得難為情,漲紅面孔。

兩人尷尬沉默。

半晌大牛試探說︰「我也托豆泥找地方,這里本是棗泥的公寓。」

「棗姐有若干投資漲起一倍,她真能干。」

「棗姐老說開源要緊,若不懂節流,也是枉然。」

「那大塊頭如果虧待她——」

「對對,斬得他一截截。」

如此野蠻,兩個人都笑了。

「休息吧,只得六小時睡眠。」

大牛先沖身,待紅寶出來,他已睡熟,光著上身,胸膛厚,手肌壯,紅寶想好像妻兒都可以在他懷中生活,得到安全。

她愈來愈欣賞他。

那天晚上在酒吧外……紅寶落淚,那是她人生轉戾點,她一直趁年輕撈點錢,在邊緣踩鋼絲沒大不了,還慶幸自己機靈……若不是午牛及時趕到舍身相救……他拼命把她自豺狼口中搶下。

紅寶終于回到自己房間。

不知怎地,他們並無親密關系,但紅寶卻覺得每天回家有午牛依傍,真不是壞事。

原來,她發覺,他們在戀愛,他們不是先友後婚,而是先婚後友。

認識大牛真是幸運。

可是,會有進展嗎,他已見過她最壞一面,早知,該收斂一點。

她蜷縮在床上睡著。

第二天一早起來,她替他張羅球衣。

打開帆布袋,里頭有件較厚身帽斗衫,她幫他取出抖開透氣,還有一頂叫Tuque的絨線帽,邊沿已月兌線。

接著,紅寶進廚房煮熱麥糊。

做人就這樣︰吃吃吃、洗洗洗,很快半輩子。

年輕的紅寶不知道的是,一輩子也很快。

大牛擦著臉看到,「怎麼好意思。」

他穿一件白面背心,套上那件外衫,戴上絨線帽,吃飽,打算出門。

忽爾抬頭,看到紅寶背著他不出聲。

「怎麼了。」

過去一看,紅寶正在飲泣,豆大淚水掛滿一腮,大牛惻然,她想什麼,為何傷感,他不禁捧起她的臉。

「頭上傷口又痛?」

紅寶點點頭,伏到大牛胸膛。

「啊,」大牛輕說︰「這麼久還痛,一定是天氣又冷又濕關系,不要緊,我在這里,今晚見,我帶糖炒栗子回來。」

他先出門。

戶外清晨頗有寒意,他把外套拉鏈拉上。

到了地盤,率領同伴立即開工,干勁沖天。

紅寶把廚房收拾妥當,她知道大牛愛清潔。

忽然听見電話響。

卻不是她的鈴聲。

她追到大牛房間,原來是他的手機。

紅寶知道不該理會,可是已經瞥到來電顯示,那是洪棗家的號碼。

紅寶覺得接棗泥的電話天經地義,她必有急事找大牛,于是她取過電話。

對方是一個女子,不待紅寶出聲,已經拖長聲音,嗲膩非常,「牛——還——生——氣?」

紅寶渾身寒毛豎起,她本身也練這一套媚惑功夫,曾把男人哄得暈頭轉向,可是盜亦有道,她不會送上門。

「牛——」

紅寶冷冷截斷對方︰「你是誰?」

對方呆住,「你又是誰?」

「你怎會在棗泥家?你可是豆泥裝神弄鬼,我必不放過你。」

那頭也不客氣,「你是什麼人,你為何認識棗泥豆泥?」

紅寶哼一聲,氣得雙手發抖,「你听著,我是午牛合法妻子,我有結婚證書。」

「什麼?」對方嘩一聲叫出來。

「以後不要勾引人家的男人,你當心你的臭——」

「嘎?」

紅寶啪一聲關掉電話。

她忿忿出門。

真沒想到午牛如此桃花,這樣男子,最要不得,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紅寶整天別扭,情緒欠佳,工作乏力。

午牛與她剛相反,他在吃茶時分才休息,工友說︰「阿牛,有人找你。」

午牛抬頭一看,咦,是老友設計師莊生。

他站起招呼。

莊生打扮姿勢永遠似公子哥兒,與地盤格格不入,大牛把外衣鋪在木方上請他坐。

午牛月兌口問︰「勝利可有回來?」

莊生搖搖頭。

「你特地找到這里,可有要事?」

莊先生給他看手帳里錄影,是那對學生女,小小胖圓隻果臉對牢鏡頭,忽然同時笑出聲︰「哈!」

大牛也隨著笑出來。

莊生說︰「我是幸運兒。」

「真羨慕得叫人生氣。」

「還有一件事。」

莊生自懷中取出一本娛樂雜志,叫做《哈羅》,交到大牛手上。

大牛低頭一看,只見鮮紅字樣︰「林利子爵大婚」,封面是一棕發穿禮服西人與他美女新娘合照,大牛看仔細,他低呼︰「勝利。」

莊生也黯然,「這樣超卓的女子也會嫁人。」

大牛抬起頭,忽然之間,地盤似停頓,所有敲打搬運的聲音都不存在。

勝利不再眷戀他,這一天終于來臨。

莊生低聲問︰「你仍愛她?」

大牛悄悄答︰「永遠。」

「不要緊,」莊生忽然黑心地說︰「她會離婚。」

大牛忍不住笑,「你這是朋友該說的話嗎?」

「有事無事都請找我們。」

他放下名片離去。

午牛看著勝利仙子般的新娘照片。

忽然一陣風把雜志卷走,不知怎地,午牛並無發力去追。

他已經明白,一路走過來,不知要失落多少東西,每次都痛不欲生,那是行不通的。

那邊工友叫他,「大牛,你過來一下。」

他抬頭走過去。

紅寶沒他那麼豁達。

中午,洪棗找她。

「紅寶,我要出發到東岸結婚,從此不管你們閑事。」

「棗姐,那女人與大牛什麼關系?」

「紅寶,這件事,你何用煩惱,無論她是誰,正如你說,你手持結婚證書。」

紅寶愣住,一言提醒夢中人。

洪棗笑,「誰還敢說一紙婚書無用。」

「謝謝你棗泥。」

「紅寶,你也別逼人太甚。」

「明白。」

「啊哈,我結婚去也。」

一個人,不知要流多少眼淚,走多少荊棘辛酸辛酸路,才到達洪棗今日逍遙地步。

紅寶真正替她高興。

可是,她自己呢。

她決定不聲不響,靜觀其變,並且,見招拆招,水來土掩。

最重要的是,使午牛知道,她實在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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