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送嫁隊伍平平穩穩地入了梁縣地界,竟再無半件引人笑談的霉事發生,順利得教人匪夷所思,連前來迎接同時也是以防萬一好接應的眾當家也難以置信的瞠大眼。
「來了沒?來了沒?怎麼還沒瞧見人?真是急死人,讓三哥接個人接到哪去了,這樁喜事不會又黃了吧!」
一而再,再而三,十根手指頭扳著數也不夠用,教人打心底著急,鐵劍山莊四當家秦大剛望眼欲穿。這一回花重金請高人卜算的好日子再不成的話,鐵劍山莊一堆適婚的高齡男女這輩子只能夜夜孤枕難眠了。
這一代的莊主鐵劍秋三次迎娶,三次皆落空,更甚者莊內其他人的婚事也總會出岔子,不婚不嫁的曠男怨女多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盛名不墜的鐵劍山莊由開國功臣鐵秋痕一手創立,草莽出身的他回歸江湖,仗劍行義威震八方。
鐵秋痕有一妻四妾,三子四女,算是事業有成,兒孫繞膝,榮極一時,鐵劍山莊更被御賜為「天下第一莊」。
但是名氣太盛也不是好事,上一輩的君臣情義到了下一輩便是功高震主,嫁入皇宮為妃的鐵家長女先一步死在善妒的嬪妃手里,長子、次子也因幾次的江湖仇殺死于刀劍下,體弱多病的幼子根本難承重任。
果不其然,年僅二十有五就離世了,留下一莊孤寡和剛會走路的獨生子。
從那一年起,鐵劍山莊就有如惡運纏身一般,子嗣方面不豐不說,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接二連三發生,頻繁得讓人聯想到是否遭到詛咒。
一直傳到鐵劍秋這一代,鐵家已接連三代單傳,每一代莊主皆活不過五十,在壯年時便已死去,妻弱子幼難免受人欺辱。
有監于此,鐵家男丁向來早早成親,十六、七歲便娶妻納妾,以期早日開枝散葉,以免無人繼承香火。
可是不管這些男人如何努力,生不出兒子就是生不出兒子,非要一求再求才能勉強得一子,而且是正室所出,此後再無消息,直至死亡。
「急什麼,依照慣例,日落前是見不到迎親隊伍,何況是老三親迎,應該出不了紕漏。」雖不會出大問題,小災小難卻恐怕免不了。
鐵劍山莊的慣例真的慘不忍睹,若能順利迎娶才是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鐵劍山莊十年里無一場喜事能成,全都差在臨門一腳時。
所以沒人看好刑天虎的婚事,若非他堅持要給新娘子一個體面的迎娶儀式,以及以己身來破除往年的惡運,這場婚禮不會在鐵劍山莊舉行,甚至新娘只能由側門悄不作聲的抬進。
因為大肆慶祝往往會出事,鐵劍山莊這些年逢喜必有災,輕則生病、跌倒、噎著,重則會出人命,像山莊有個管事因喜獲麟兒,所以大擺酒席,誰知孩子卻不慎溺死。
「二哥,你也說是『應該』,我們莊里辦喜事哪一次是順順利利的,你還記得吧,大哥三年前那一回人都娶進門了,大家都以為事情妥當了,結果還不是差點血濺喜房……」
每一想到此事,四當家秦大剛心頭就發寒。
新娘子是鐵劍秋自幼就熟識的季家表妹,兩家人往來密切,明明是天大的喜事,雙方也談了一年才下聘,誰知道人歡歡喜喜的入門來,臨了卻反悔,說她對一名文弱書生一見鐘情,情根深種,要退了婚事另嫁他人。
但花轎都抬進門了,人也拜了堂,就只差洞房花燭夜了,哪能輕易反悔?
誰知,仗著受眾人寵愛的季表妹視婚姻為兒戲,拿性命當籌碼,一支銀簪抵在喉嚨上,非要鐵劍秋吃下這個悶虧。
至此,這門婚事自然是黃了,沒得圓滿,可季表妹見眾人不語誤以為退不了婚,銀簪一轉手便想刺向一身大紅的新郎官,用意不是傷人而是明志。
她的行徑讓季老爺怒不可遏,要將女兒送入庵寺削發為尼,常伴青燈,不容許她敗壞門風。
未能得償所願的季表妹也是倔氣,既傷心父兄的不諒解,又氣憤心儀男子的怯弱,在她為愛豁出一切時反罵她下賤,污了他文人氣節,因此一發狠便抽出掛在牆上的長劍朝頸項劃下。
所幸搶救及時未出人命,但是自此她的閨譽也沒了,雖未出家但想嫁人也無望了,被季家禁錮在小院落里,不得出房門一步。
「老四,閉嘴。」二當家佟見山朝他使了使眼色。
不過秦大剛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莽夫,不僅看不懂他的暗示還大放厥詞。「我說的是實話,你看大哥前後成了三次親,娶三個不一樣的女人,可有哪一個真成了我們大嫂……」
「大哥。」佟見山眼角微抽地朝他身後一喊。
「哎呀!少用大哥唬人,這種喜氣洋洋的場合大哥從不出現,他怕觸景傷情呀!想想他那幾個無緣的娘子……」想來真令人欷吁。
秦大剛向來心直口快,做事也從未考慮到後果,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全然不知道,口沒遮攔的大嘴巴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往往得罪人而不自知。
譬如這一回,他就是感慨老天不公平呀!讓他們這群有為青年娶不到老婆,忍不住借由大哥的婚事大吐苦水。
心里更羨慕三哥有心上人讓他敢與老天爺一搏,而他二十有四仍孤家寡人,那個暖被窩的美嬌娘不知在何方。
但他的話無巧不巧的傳進當事人耳中——
「觸景傷情?」一道冷沉的低嗓輕揚。
「是呀!你看老三都快抱得美人歸了,而大哥他始終是一個人,連個小妾也不納,沒個知心人陪伴,你瞧他是不是越來越陰沉了,成天板著一張臉,死人的臉色都比他好看。」好听點是不怒自威,但事實上是活生生的棺材臉,教人一見退避三舍,渾身發顫。
「老四……」天吶!他救不了他,自作孽不可活。
撫著額頭眼角猛抽的佟見山苦笑不已,為自家兄弟的遲頓感到無比的無奈。
沒發覺身後多了道頎長身影,秦大剛依然引頸遠眺。「真是急死人了,怎麼還沒到,肯定步大哥的後塵,新娘子不是半路被劫了,要不就是悔婚。誰膽敢嫁入一有喜事就生變故的鐵劍山莊?連大哥都死心了,絕口不提終身大事。」
鐵劍山莊一共有四個當家,大當家鐵劍秋是鐵家子孫,鐵家的獨苗,肩負傳宗接代的大任,可娶妻過程一波三折,總是不盡人意。
由于鐵家子嗣一向由正室所出,鐵家男人的「遺孀」處境太過淒涼,他不願自己的女人也如姨娘們一生無依,年紀輕輕便守寡,因此不納妾。
他父親鐵玉峰生前妻妾有十八名,個個如花似玉,閉月羞花,在他活著的時候十分寵愛這些女人,可惜他不到四十便因一場惡疾而過世,她們便從此孤寂。
二當家佟見山便是九姨娘的親佷兒,當年她嫁給鐵玉峰時便帶著死了爹娘的長兄之子一起入莊,與鐵劍秋如兄弟般一同成長,是莫逆之交。
鐵膽柔情的刑天虎是鐵老夫人撿回來的孤兒,當時他餓得面黃肌瘦,全身傷痕累累,後被刑管家收為義子,才有義薄雲天的三當家。
而秦大剛是受了冤獄的武狀元之子,已有妻有子的狀元公遭權貴之女瞧上而被聖上賜婚,他不從,表示糟糠之妻不可棄,女方因此發怒便尋了名目構陷入罪,欲逼他順從。
武狀元寧可一死也不屈從,妻子以死殉節,而他的生死至交鐵玉峰帶走尚在襁褓中的秦大剛,免受權貴所害,于是多年以後鐵劍山莊多了一個仗義而行的四當家,雖然他給山莊惹來的麻煩不亞于他的義氣。
冷沉的嗓音再度從秦大剛背後響起,「老四,你要是等不及了,我不介意你擇日把『花月樓』的月奴迎入莊內。」他不誤人好事,誰急,誰去迎美嬌娘。
花月樓的月奴年方十八,是秦大剛包下的花娘,他也是買下她初夜的恩客,情分大不同,月奴對他動了感情,一心要與他長相廝守。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在秦大剛的眼中,月奴就是一個供人狎玩的妓女,他付了銀兩便兩清。
「哪成,娶一個花娘我哪抬得起頭見人,二哥,你這不是在害我……呃,大……大哥……」秦大剛一回頭,那張原本惱怒的方正大臉頓時一片驚駭,由紅轉白,像老鼠見到貓。
「你不是老埋怨孤枕床冷嗎?大哥做主為你納一小妾,省得你日日怨氣連連,怪罪大哥拖累你無從花好月圓。」鐵劍秋神情冷如千年不化的寒冰,語氣是能凍死人的寒冽。
像是被掐住脖子似,秦大剛青著臉喊冤。「不怨,不怨呀!大哥,是小弟自個不成器,你……你就饒了小弟這一回,千萬別厚待小弟。」他怕丟人現眼。
「我听見你的心聲,不感謝我的成全?」他的私事哪由得他背後議論。
「大哥……」秦大剛苦著臉,欲哭無淚。
一旁的佟見山笑著打圓場,「大哥,你也曉得大剛向來有口無心,就那張嘴惹事,今日是老三的大日子,你就放過他吧!免得弟妹瞧見他那張哭喪的臉不開心。」他絕口不談半個「喜」字,刻意避開。
竇玉娘是鐵家的遠房表親,幼時也曾在山莊住過幾年,除去刑天虎,對其他三位當家而言,無疑是個令人心疼的小妹,這面子不能不賣。
鐵劍秋冷硬的神色稍微放軟。「老四,今兒的事過後,給我去礦山挖礦、打鐵,沒打出一把像樣的刀劍不許出山。」
「什、什麼,你讓我去……挖礦?!」大哥會不會太狠了,他不過說兩句不中听的實話而已。
「還是你打算做一回大丈夫?」他嘴角一沉,冷冽若霜,話既出口不打折扣。
「我……我去。」低著頭,秦大剛沮喪得想一頭撞牆。
一身蠻力的秦大剛是沒耐性的人,要他挽袖與人打架他奉陪,還樂在其中,可是要一直持續挖礦、打鐵的動作,那比殺了他還痛苦。
而所謂打蛇要打七寸,鐵劍秋精準地掐住他命門,以此為懲罰,磨磨他毛躁脾性。
管事突地嚷嚷起來,「來了,來了,我看到三爺了,他騎在馬上……呃,大爺、二爺、四爺,是小的看走眼了嗎?怎麼花轎一點事也沒有,三爺和媒人都喜逐顏開朝我們走來,鑼鼓聲響亮……」一定是錯覺,一定是他眼花。
沒事?!
怎麼可能?
負責接應的管事錯愕地瞠大眼,不停地以雙手揉按眼楮,他身後是提著藥箱的大夫和隨侍小廝,等著花轎一到就上前收拾善後,有傷的上藥包扎,受到驚嚇的趕緊送上安神湯,所有損傷立即補救。
但是預料中的慘況居然沒發生,送嫁、迎娶的隊伍毫發無傷,每個人如釋重負的露出笑臉,讓瞧見的人更擔心後面接踵而來是更大的災難。
事反常必有妖——一干迎接的眾人如是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