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里傳出殺豬般的哀嚎聲,朱大爺雙手撫著,肥大的身體往旁倒落,卜希臨趕緊爬起,推開車門,看向外頭,卻見七彩不知何時已經追在馬車之後,距離約莫近百尺。
「希臨!」他喊著,瞧見她背後的人,急道︰「希臨往後!」
一瞧見他,她開心地勾起笑,壓根沒听清楚他說了什麼,正忖著要怎麼讓馬車停下時,一個力道推來,整個人摔出馬車外。
「老子成全你們!」
只見卜希臨猶如破布女圭女圭重重摔落在地,在地面上急速地翻滾著。
「不!」疾步奔來的七彩見狀,從胸口擠出暴喝。
她渾身是血,躺在血泊之中,他無力地跪倒在她身旁。
有不少人圍攏過來,他卻像是什麼都听不見,為眼前詭艷的鮮血而震撼,他的呼吸幾乎被奪去,這感覺似曾相識。
仿佛過去,他也曾經害某個女孩渾身是血,那時他也一樣,震愕得動不了,而那個女孩……那個女孩是……
卜希臨受了重傷。
全身上下,包括頭部,都有不少撕裂傷,再加上失血過多,昏迷了兩日才清醒過來。
一張眼,對上的是七彩晦暗的瞳眸和其後瞬間綻放的光采。
「你終于醒了……」他一出聲,她才發現,他的嗓音喑啞難辨。
「我……」她腦袋還不怎麼清楚,想起身,卻痛得她齜牙咧嘴。「啊……我到底是怎麼了?」
她想伸手,卻發現兩只手好沉,就連雙腳也動不了,而且她的頭好痛。
「沒事,一切都沒事了。」他趕緊倒來一杯水,將她輕柔抱起,靠在他的胸膛上,一口一口地喂著她喝水。「大夫說了,只要你清醒過來,好生靜養個幾天,一切都沒問題。」
他很想緊緊地擁抱她,安慰她也一並安撫自己,然而她卻脆弱得連他稍加力道都不能忍受。
「我……」她不解地看著他,突地想起,她買好了喜帳,卻遇見朱大爺。「啊……可惡,他把我推下馬車!我要到官府告他!」
卜希臨人虛得很,但是又氣又不甘心的情緒要是不讓她發泄,她真的會抓狂。
他淡聲道︰「放心,我已經請盧爺代為處理這件事了。」
這麼說,只是為了要安撫她。听盧爺說,朱大爺和黑白兩道走得很近,就算到官府去告他,也不見得討得了便宜。
不過,只要他恢復身份,想拿下那渾帳,可就一點都不難。
「真的嗎?」她直睇著他,不知道為什麼老覺得自己眼楮睜不太開,要是硬要睜開就發痛。「七彩,我的眼楮怪怪的,就連嘴巴旁也痛呢。」
七彩……不,該說是文世濤,來自天水城的文世濤,在天水城呼風喚雨的文大當家。
看到卜希臨一身是血的當下,那瞬間沖擊,教他想起當年害妹妹文執秀從樹上掉落的一幕,那重疊的罪惡感,喚醒被他遺忘的記憶。
「你被推下馬車時,稍微傷到,已經上了藥,過一陣子就不要緊了。」他啞聲道,輕撫著她扎上干淨布巾的臉。
她的臉傷得極重,雙頰在翻滾中幾乎磨掉一層皮,就算傷口愈合了,恐怕也無法還給她原本的細女敕肌膚。
面對她的遭遇,他無法不和自己的異瞳詛咒連結在一塊。
這異瞳就像是一個詛咒,打從他出生以來,讓他嘗盡生離死別,身旁的親人一個個離奇死去,如今就連她也遭到波及。
這樣的他要怎麼陪在她身邊?
可憎的朱大爺說對了一件事,她在他身邊,只是時候未到,而不是災禍不臨。
看著他份外凝重的神色,卜希臨不由得輕聲問︰「你怎麼了?」
「沒事。」他笑得勉強。
他只是在想……他該要離開她了。
打從卜希臨受傷以來,文世濤一直守在她的身邊悉心照料著,但就是不讓她看鏡子,他甚至把茅屋里所有的鏡子都藏了起來。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卜希臨身上的傷好了大半,已經可以撐著東西自行站起,或者到外頭稍微走動,但大多時間,她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間或者是小廳里坐著發愣,什麼事也做不了。
其實,她的十指已經好得差不多,要雕刻應該不成問題,感覺精氣神也恢復許多,可是那男人卻像個頑固老大夫,硬是不準她胡亂走動,害她好無聊。
在這當頭,悅來茶肆的何掌櫃,卻特地來到卜家。
「哇,這里可真是不好找。」何掌櫃一下馬,渾身是汗,看著卜希臨臉上的布巾,不禁重嘆了一口氣。「唉,好端端的,怎會惹了這事?」
卜希臨身旁的文世濤抬眼看著他,那冰冷的眸色,教他不敢再多說什麼。
卜希臨不以為意地道︰「沒事的,人家不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何掌櫃今天怎麼會跑來我家?」她還沒天真地以為對方是來告訴她,那姓朱的混蛋已經伏法。
這官衙審案,沒費個幾年才有鬼。
「是這樣的,現在提這事恐怕有點不妥,不過我老板已經來到茶肆,說是想要見兩位一面,談一下買賣雕飾品的事。」他邊說邊擦汗。「為了這事,我特地向盧爺打探了兩位的住處,這才厚著臉皮前來。」
「麻煩你回去告訴你老板,卜家現在有事,不方面談買賣。」文世濤淡聲道。
何掌櫃直瞅著他,不知道為何隔了幾天再見,總覺得他變得有些不一樣。
他的態度淡漠,就連說出的話都冷進骨子里。
不過想了想,也許是因為他娘子發生這等禍事,他心情郁悶所致。
「怎麼可以?既然大老板有興趣,咱們怎麼可以不談這買賣?」卜希臨就算受了傷,那性子還是沒變,一談到錢,精神都來了。
「你還得養傷。」
「我養傷,你又不用,你可以到城里去呀。」她說得理所當然。
「我去城里,誰照顧你?」
卜希臨不禁抽動眼皮。「我不過是受了點傷,你以為我是殘廢了嗎?難不成你不在我身邊,我就什麼事都做不了了?況且,你去城里一趟,又費不了多少時間,就去一趟吧。」
「不。」他的語氣堅定得誰都不能改變。
「七彩……」
「不去。」
卜希臨哀怨的看著他。「為什麼,這麼好的機會……人家都特地走這一趟了,為什麼不要這筆生意?」干麼跟錢過不去?要知道賺錢也需要一點時運,錯過了,恐怕再等無期。
最終,不管卜希臨怎麼軟泡硬磨,文世濤還是將何掌櫃給請出門。
回到房里歇著,卜希臨扁著嘴,像是在生悶氣。
文世濤一踏進房里,就瞧見她這副表情,便在她床畔坐下,柔聲問︰「你在氣我?」
「不是,我是在氣自己。」
「氣自己?」他怔住。
「氣自己受傷。」她長睫始終垂覆。「我要是再小心一點,就不會被那家伙給推下馬車而受傷,沒有受傷,拾幸就不需要把房間讓給我,住到隔壁去,爺爺也不會為了我愁眉不展,你更不會為了我而把生意往外推,你說,這不是我的錯嗎?」
文世濤心憐地將她摟進懷里。「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他,她不會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他沒告訴她,她傷得極重,要不是盧爺在附近听到騷動,趕緊替他找來大夫,她可能……
他知道,在那一瞬間,朱大爺是針對他,才故意把她推下馬車。
「喂,你該不是信了那混蛋說的鬼話了吧!」她抬眼瞪他。「你別胡思亂想,我跟他的梁子在很久以前就結下了,只不過是剛好給了他機會下手罷了。」
知道她是在安慰他,他沒有應聲。
瞧他濃眉深鎖,卜希臨重嘆了口氣,「那天沒送給盧爺的七彩鳥,你可有收好?」
「當然。」
「可以拿給我瞧瞧嗎?」
「你要做什麼?」
「你去拿嘛。」她推著他。
文世濤沒轍,也只能順著她,走到隔壁的茅屋,取來還擱在雕盒里的七彩鳥。
卜希臨接過手,看著那被朱大爺弄壞的七彩鳥,再將另一只七彩鳥交到他的手中。
「嗯?」他揚眉。
「盧爺說,這七彩鳥向來是夫妻相隨,否則是飛不上天的。」說著,她把那只折了一翼的收好。「你我一人一只,從此以後,有我和你相隨,不過……」
話到最後,她垂著眼睫不吭聲。
「不過如何?」
她輕笑著,抬眼瞅著他。「如果你覺得已經破相的我配不上你,可以另擇嬌娘,不一定非要我不可。」
他一直不讓她看鏡子,就連爺爺和拾幸也絕口不提她臉上的傷,她又不是傻子,怎會猜不出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臉肯定是毀了。
雖說,她一直不怎麼在乎皮相,不過要是她的外貌會讓他……
「你在胡說什麼?」他低斥著,迸現難得的怒氣。「你以為我會在乎皮相嗎?我要的是你的性子、你這個人!」
也許,他應該順勢告訴她,她配不上他,然後兩人分道揚鑣,可是……他做不到!
就算有一天他離開她,也絕對不是這種理由,至少不希望她誤解他。
聞言,卜希臨偷偷松了口氣,扯起淘氣的笑。「那就對了,這句話我反問你,你以為我會在乎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嗎?我要的也是你的性子、你這個人。」
文世濤怔愣地看著她,旋即勾起苦澀的笑。
她並非不信怪力亂神,而是她向來平等看待。在她眼里,入夜便石化的拾幸、擁有異瞳的他,跟尋常人是沒兩樣的,就算這背後真背負了什麼詛咒,她也無懼地想要破除……
這輩子能夠遇見她,他何其有幸。
她懂他愛他,可以擁有她,是他這輩子最奢侈的夢想。
可也正因為如此,他更不能再拖累她……他寧可要她在他熟知的地方活著,而不是在他懷里死去。
他的恐懼,她不會懂。
夢想,就永遠放在夢里回想就好。
「七彩,別把事往身上攬,你不過是眸色不同,那沒什麼大不了的。」怕他不信,她再次強調,要他不忘。
他笑著,眼眶發燙,輕柔將她擁入懷里,發出難以負載的幸福嘆息。「希臨,這輩子能遇見你,是老天給我最大的恩賜。」
為此,他不斷地向天祈求,再給他一點時間,至少讓他陪伴到她痊愈,別再讓他身上的厄運傷害她半分。
「既然你是這麼想的,就要好好珍惜我。」她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
她知道,他一直是不安的。盡管他失去記憶,但他卻份外在意自己的異瞳,這樣的他,真的教她好不舍。
為此,她不斷地向天祈求,如果他的異瞳真會引來災禍,那就全部轉移給她,她全擔了,別再讓這些厄難傷害他半分。
翌日一早,卜三思和卜拾幸正忙著張羅早膳,卻听到馬車聲由遠而近,最終停在卜家門外。
卜三思到外頭一探,才知道原來是悅來茶肆的何掌櫃帶著大老板前來。
一听到大老板為了雕飾特地前來,卜三思自然不好怠慢對方,只能請對方到小廳里稍坐片刻,再趕緊跑到他倆的房外敲門。
「七彩,醒了沒?」他問。
「爺爺,怎麼了?」初醒的文世濤嗓音份外低啞。
許是連日不眠不休地照顧著卜希臨,才會教他睡得極沉,天都亮了,還未起身。
「悅來茶肆的大老板和何掌櫃來了。」
文世濤頓了下,眉頭緊攏著。「告訴他們,我不想見客,叫他們走吧。」
「啊,你說的是什麼話?人家大老板都特地跑來,你怎能連見上一面都不肯,這可不是我卜家的待客之道。」卜三思低罵著,「快點起來,就算真不想跟他們做生意,也要當面說清楚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