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了將近一個月,終于抵達沈家村。
這一路上,沈紫清性情變化難以捉模,一會怒罵沈綠荷是賤人,勾引華家三少爺,一會又哭著說她要找柳裕陽,拜托沈綠荷陪她一塊兒去,一會又說她要自己去找人,叫沈綠荷別管她……
心思一日數變,比春日的天氣還要難以預測。
沈綠荷起先費神去應付,後來也不管她了。
「不管你要干嘛,都等我把你送回你父母手中再說。」沈綠荷以很平靜的態度,面對沈紫清的無理取鬧。
她當初答應過沈紫清的父母,如果找不到人,會把女兒送回去,她現在只是在履約而已。
鬧了數天,困擾不到沈綠荷後,沈紫清改以假關心的姿態,詢問沈綠荷接下來的去向。
「你要回華家去當華哥哥的玩物嗎?」
「你覺得他有可能娶你做妾嗎?」
「人家家大業大,外頭等著嫁他的姑娘可繞華府數圈,你一個大齡姑娘贏得過人家的年輕貌美嗎?」
屢屢被激怒的沈綠荷差點反唇相譏︰你不也是年輕貌美,人家可沒要你。
想想,這話太刻薄,沒必要在口舌上爭高下,還是作罷。
「我听說有人要把弟弟介紹給你,不過對方是個痴人。」沈紫清笑得差點岔氣,「你也只配得起這樣的貨色。」
「總比有人月兌光爬上人家的床,還被攆出去的好。」沈綠荷終于忍受不了的回諷。
一忍再忍的結果就是對方得寸進尺,還真以為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沈綠荷的反譏果然讓沈紫清臉色大變,沖上前來就是一陣亂抓亂打,最後還是靠小六跟馬夫幫忙制止--再不制止,馬車就要翻啦!
一路吵吵鬧鬧,終于回到沈家村,沈綠荷也因此松了口氣。
對于沒找著人,沈紫清父母倒也不意外,不過這兩個姑娘手挽著手出趟遠門,卻是翻臉回來,倒是令他們好奇。
沈紫清憑著一股恨意,四處散播沈綠荷看中有錢人家的錢財,主動獻身當暖床丫鬟,結果卻不被當一回事的謠言。
當年她被退婚時,難堪的謠言又僅是這般小兒科?
還曾傳說她是因為紅杏出牆才被退婚,讓她百口莫辯,只能躲在父親蓋在半山腰的小屋,盡量不與村人打照面,好躲避好奇蔑視的眼光,直到謠言漸歇,才較頻繁下山來走動。
但這會,她已經不管那麼多了。
上回,她雖然打定主意離開,但尚未將家中產業,也就是父母留下來的房產做處理,這次,她將房子土地賣掉,雖然因為時間太過緊迫所以賣的價錢不好,但總是一筆經費。
房子買賣的處理,小六一直在旁幫忙,他說少爺交代要把人帶回去,所以不能讓她離了他的視線。
帶回去,然後呢?
一人獨眠的孤單夜晚,沈綠荷把玩著華卓軒送給她的簪子,思考著這問題。
她沒那麼天真,以為會在華家有個名分。
她听聞過華家三位少爺的風流軼事,明白他們女人緣有多好,就是因為流連花叢,才都那麼晚婚。
還記得在杜心婭那邊幫忙時,听聞二少爺婚前的種種,每一項都令她瞠目結舌。
風流的二少爺可是連有夫之婦、寡婦都不放過哪。
華卓軒必定也是不遑多讓!
杜心婭也說過,華卓軒都已經二十三歲了還沒有婚娶的念頭,讓父母十分擔心,可華家這三位少爺一直以來就是不受父母控制,除非遇到能讓他們動起想婚念頭的女子,否則誰也無法奈他們何。
不知能讓華卓軒動心想念的,會是怎樣的女子?
沈綠荷輕嘆了口氣,事實上,早在決定送沈紫清回沈家村時,她就已經作下決她不回華家。
她要的不是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不是被收容在床上的丫鬟,即使世道如此嚴苛,即使她曾多次失望,她還是想找到一個真正屬于她的容身之所。
她沒有人可以依靠,所以除了靠自己給自己一個「歸宿」,她沒有別的選擇。
她終于明白。
她本想偷偷溜走,但又怕小六因為她而挨罵,故在回東芹鎮的路上時,不識字的她以圖代字,畫了一間堆滿木頭的屋子代表華家,再畫了一朵荷花飄向遠方,以硯台壓在客棧的桌上,然後杳然無蹤。
那時,距抵達東芹鎮的車程,不過剩三天的時間。
華卓軒五指一抓,揉皺信簡,過了好一會又惱怒的攤開,再次確定圖上的荷花的確獨自飄向遠方,離華家越來越遠,又再度惱怒的將紙簡揉成紙團。
這個舉動,他這兩天來已不知做了多少次,就算扔進字紙簍,他還是忍不住撿了回來,攤開撫平再揉皺。
這個女人從認識的那一天開始,就一直不肯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願意給她富足的生活,她不要,寧願選擇最累最辛苦的一條路走。
腦子傻了嗎?
「小叔?」細軟溫柔的女嗓在不遠處響起。
華卓軒連忙將手上的信簡揉得更小,完全縮在掌中才轉過身來面對。
「大嫂。」他擺出最符合形象的斯文微笑,迎向華啟斐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大嫂,邱任萱。
邱任萱自小父母雙亡,被姑姑所領養,飽受虐待,直到華啟斐將她救出,才重獲新生。
她是個膽小害羞的女人,大哥說他喜歡她,是因為她常有出人意表的行為,他自己偶爾也領教過她的滑稽突捶,但從未曾像大哥笑得那麼夸張,或許,這也是另一種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怎麼了,我看你似乎很惱火的樣子,誰惹你生氣了?」邱任萱踏入涼亭,面露關懷的望著華卓軒。
「沒事。」
「嗯。」邱任萱點點頭,又道,「有什麼事可說出來商量,別像我一樣很愛自己胡思亂想,常鑽牛角尖去了。」
「真的沒什麼事。」
「嗯。」邱任萱瞄到他拳頭內露出在指縫處的,很像是紙張邊角的物品,「那是啥?」
「沒,一封……信而已。」
「誰寫來的?」邱任萱露出興趣,「你喜歡的那位姑娘?」
「啊?」
「不是嗎?」邱任萱以為自己猜錯,而有些畏縮,「心婭說你喜歡一個姑娘,不過……」
「不過啥?」
「不過那姑娘不喜歡你。」
華卓軒一愣,像被踩了痛腳似的差點跳起。
「二嫂說她不喜歡我?」
邱任萱怕看起來十分惱怒的華卓軒一拳朝她扁來,連忙退後兩步。
「我不認識那名姑娘,只听過這項流言,還听說……」
「還听說啥?」華卓軒逼問。
「說她寧願嫁給許海力的痴人弟弟,也不想嫁與你做妻……」
「胡扯!」他怎可能比不過一個痴人!是誰造的謠,他要揍扁他,再挖洞把人埋了!
「都是胡扯嗎?」邱任萱露出恍然大悟的眼色,「我想也是胡扯,小叔風度翩翩,氣質出眾,怎可能輸給一名痴人。」
「大嫂!」他的笑容在扭曲。
「我听說你叫小六送那位姑娘的妹妹回鄉,但那個姑娘不肯跟著小六回來你身邊,是真的嗎?」
「……」這華府是小如螞蟻窩?否則怎麼閑話傳得這麼快,連平日鮮少出門的大嫂都听聞了?
邱任萱看華卓軒繃緊的神色,可見這個「听說」是千真萬確的了。
「所以她去嫁給那名痴人了?」
「不是!」
「那不然她去哪了?」
「她……」他若曉得她人去哪,早沖過去將人揪回來了。
兩人對視無言。華卓軒希望大嫂能別再好奇,邱任萱卻是動也不動,好像等著他講故事給她听。
過了一會,邱任萱確定華卓軒是不可能主動給她一些新鮮的消息,低下頭,腳尖踩踩地上的落葉。
「初秋了。」邱任萱道。
華卓軒只好也看著被踩在邱任萱腳下的落葉。
「過陣子可以舉行賞菊宴了。」華卓軒順勢轉移話題。
「真希望那位姑娘也在。」
「……」干啥又將話題轉回來?
「小叔真的很喜歡她嗎?」
華卓軒緊抿著嘴。
他當然不可能坦白跟大嫂說︰「對,我非常喜歡她。」
他可是個堂堂大男人,這種娘們兒的風花雪月用詞,打死他也說不出口。
邱任萱覷了尚被揉在華卓軒手中的紙簡一眼。
「她曉得小叔這麼喜歡她嗎?」對面的男人不說話,于是邱任萱又自顧自的說,「必定是不曉得了。」
「怎麼可能!」華卓軒月兌口而出。
他表現得那麼明顯、說得那麼清楚了,又要幫她租屋,又送她簪子,還說他會是她的歸宿……怎可能不曉得!
邱任萱抬起頭來,「想當初我認識你大哥的時候,完全沒想過有一天可成為他的妻。」她嘴角露出甜蜜的微笑,「我目不識丁,長得又不漂亮,啟斐與我根本是天與泥的差別,所以我想啊,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算當他的丫鬟我都願意。」
「大嫂的意思是她對我無意,所以才會離開?」
「我沒這意思!」看到華卓軒變了臉色,膽小的邱任萱害怕的倒退一小步。「我只是想,那位姑娘說不定也是這麼想的。」
「大嫂的意思還是認為她對我無意!」有必要三番兩次強調?
邱任萱再倒退了一步,「不是的,我是說,她或許覺得她配你不起,她沒在心中奢想過。她年紀不是較長嗎?或許她想的比我還要多,我年紀輕嘛,臉皮也比較厚,可或許過個幾年,臉皮被磨薄的我再遇到你大哥的話,我想我是沒那個厚顏一路追著他的。」
想想,她當年的舉動真的很大膽呢。「然後……嗯,小叔比較……嗯……」她試圖想出一個可能比較不會被小叔轟出去的詞匯,「就像男兒有淚不輕彈,小叔有愛不出口,所以那位姑娘不知道,她又沒那個厚顏賴在你身邊,就……我只是這麼想的。」
聞言,華卓軒先是像被狠狠揍了一拳,接著是醍醐灌頂的恍然大悟。
一直以來,他都是以自己的想法,以自我為中心來對待沈綠荷,以為這樣她就能領悟到,從來不曾易地而處的為她設想,所以當她決定離開,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原因。
其實,早一開始,她不斷的拒絕他的好意,他就應該發現端倪,只是他太過自以為是,斯文的皮囊底下是強硬的男人臭脾氣,未曾為她而想,故一直認為是她不識好歹,卻從沒想過她的敏感、脆弱與多慮。
「大嫂今日是來開釋我的。」
「不是不是!」邱任萱慌忙搖手,「我又沒打算剃發出家為尼,我還要……還要跟你大哥過上一輩子的。」羞怯的小臉紅了紅。
「……」他想,他大概可以稍稍稍稍了解一點點點大哥與大嫂相處中那不為他人了解的樂趣。
「大嫂,我曉得我該怎麼做了,謝謝你。」他朝她點頭一笑,快速步出涼亭,「小六!小六!」
一旁等候差遣的小六忙快跑過來。
「小六,你說沈綠荷不見的那個城鎮是在哪……」
她被道謝了。
邱任萱既驚訝又開心。
她听聞那位姑娘的事,又嘵得小叔目前陷入一籌莫展中,她覺得她多多少少可以了解那位姑娘的感受,她不見得猜對,但仍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希望對小叔或多或少有點幫助。
結果她竟被道謝了呢。
邱任萱,你越來越有用處了。
她開心的掩嘴吃吃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