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麼多年了,夏霏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心也不會再痛了!
沒想到,沒想到……再見到他,心還是會痛,那份隱藏了四年多的感情,還是那麼脆弱嗎?
她為什麼要逃?
她應該狠狠地賞他一巴掌,再問他,憑什麼?憑什麼經過這麼多年了,還要來擾亂她已經平靜的生活?
是恨?是忿怒?在那一瞬間,她腦海中究竟在想些什麼?
眼前這個城市,經過四年多光陰的洗禮,已經改變不少,原本繁榮的也許沒落了,新的建築、新的一群人,取代了原有的一切。
那些已經過去的、沉寂的事物,可能再重新崛起,再次展現它曾經傲視群輪的風光嗎?
夏霏走進捷運站,在台北這個地方,便利得連輛車都是多餘,她已經在這個城市穿梭了許多年,習慣了,同時也融入了這城市的血液中。
她坐在捷運車箱里,腦海里想的全都是家鄉里的稻田、長堤、溪流,還有冬季里那一大片黃艷艷的油菜花,那才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部分,幾年來不曾改變過的風光。
她又想起和祁子硯相識的那一年,她才十八歲,剛考完大學聯考,在那列南下的莒光號列車上,第五節車箱內,冷氣開得很強,他溫柔地將外套技在她身上,從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她往後的命運。
她曾經因為愛情的來臨而飄飄欲仙,也曾經因為他的乍然離去而痛苦不堪。但那一切都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成為過往雲煙,她並沒有因為失去愛情而無法繼續生活下去。那麼,她現在有必要再去重溫那場舊夢嗎?
他們之間那段情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一句「緣分已盡」,不也正是最好的理由?他們之間該不需再用任何理由繼續牽扯下去,就這樣一拍兩散,從此不再有遺憾。
可為什麼,為什麼……她那份履歷在茫茫人海中,卻會落到他手上?是否冥冥之中上天已經有了安排,他們之間,還沒真正地結束?
還沒真正結束嗎?那為何他卻遲至今日才出現?
「當年我是逼不得已的……」
當時她不是一直在期待他能告訴她,他的離去絕不是因為變心,而是因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現在,他終于親口說出來了,她卻只想逃避,是因為怕再次受傷害?還是覺得這樣的藉口可笑得像某種台詞,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祁子硯離開她之後,她陸續地談過幾場無疾而終的戀愛,但就像受了詛咒似的,她始終無法再付出真心,甚至覺得每個男人都粗糙得讓人皺眉,再也沒有一個人能給她同樣質感的愛情。
只是她不願承認,她的心里只有祁子硯,再也沒有別人了!
事隔多年之後,一種想大哭一場的情緒,就這樣在她心頭堆積……
夏霏的心情亂糟糟的,第二天,她以被公司裁員的理由,打包一些簡單的行李,暫時搬回鄉下當米蟲。
夏父夏母對於她突然搬回來住這件事,感到十分的詫異,夏霏原本沒打算讓家人知道她被公司裁員這件事,可事到如今,她只能老實招了。
「現在時機真的這麼差嗎?都快過年了,公司這樣一裁,不就連年終獎金都沒得領?」夏母憂心地說。
「公司有給我們一筆比年終獎金還要優厚的遣散費。」夏霏解釋道。
「我看你以後還是留在中部工作就好,台北那地方離家那麼遠,我們都很替你擔心哪!」夏父趁機提一提。
「你們別老是把我當小孩子看,我已經快滿二十五歲了,還不懂得如何照顧自己嗎?」父母親就是這樣,老是以為自己的孩子永遠長不大。
「你也知道自己快滿二十五歲了?」夏母翻了一個白眼。「人家阿治都已經訂婚了,你呢?和那個姓祁的分手都已經四年多了,難道你到現在都還不死心嗎?」
夏霏听到江俊治訂婚的消息嚇了好大一跳,繼而又听見媽媽提到祁子硯,她的心情一下又跌了下來。
「江俊治訂婚為什麼沒告訴我?」她悶悶地問。
「人家可聰明呢!要去服兵役前先把女朋友給訂下來,他好安心去當兵。哪像你傻傻地等了人家兩年,人家一退伍就忘了你是誰了!」夏母對祁子硯一直很不能諒解,老是在那兒責怪自己當初看錯眼,早知道就堅持要女兒選江俊治,人家可從頭到尾都沒換過女朋友。
「好了啦!都已經過那麼久的事,你別老是拿出來刺激霏霏,難怪她怕回家怕得要死。」夏父在一旁忙著圓場。
「我不刺激她,等她自己想通的那一天,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她就只好等著被挑吧!」夏母隨即又將矛頭指向夏霏︰「你也不想想,你是女孩子耶!男人三十幾歲都還有行情,女人過了二十五歲就漸漸走下坡了,你不趁現在好好把握機會,難道真要等到三十好幾,再去嫁那種離了婚或是死了老婆的?」
「愈說愈離譜!」夏父真有點受不了這個愈老愈嘮叨的老太婆。「女兒才剛回來,你又準備把她嚇跑啊?」
「我是為她好哪!我這老媽子不說實話,誰來對她說呢?」夏母還沒有停止的打算。「霏霏,听媽的話,趕快找個人嫁了,現在時機這麼差,公司說裁員就裁員,還不如找張長期飯票來得實在。」
夏霏眉頭皺得緊緊的,倒是沒再頂嘴。她怎會不知道老媽說話雖難听,倒也真的是為她好。
她只是有點感嘆人生的際遇,如果那一年暑假她沒遇到祁子硯,現在的她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況?那個和江俊治訂婚的女人會是她嗎?
若問自己後不後悔?似乎也沒那麼強烈的感覺,當初她听見江俊治交了女朋友,除了替他感到高興之外,心上卻沒有一點失落感,可見那樣的感情只是青春期的一種迷惑,倒也不是真的愛上了!
但真正愛上的那一個卻讓她傷痕累累,經過這麼多年都未能將傷口治愈。如今,他又回來了,她不得不承認,經過歲月的洗禮之後,他整個人變得更加成熟,他的魅力更加讓人無法抗拒……
讓她感到最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會成為一家化化妝公司的總經理,成天泡在那個女人的世界里,他應該很快活吧?
她對他而言也許只是過去的一小段記憶而已吧?或許,她只存在於他服兵役的那段空窗期,一時寂寞的替代品。
「稀客!稀客!老姊,好久不見了!是什麼風把你吹回來啦?」夏霖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都已經是研究所的學生了,還是一副冒冒失失的模樣。
這幾年,由於生活的步調差距太大,夏霖一直都在中部念書,他們見面的機會不多,因此,每次見到夏霖,她都有一種「驚奇」的感覺。
「阿霖,你染那顆什麼頭?丑斃了!」夏霏皺著居看著弟弟那一頭金黃色的頭發,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轉移話題的機會。
「流行嘛!我馬子說很好看的。」夏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怪異。
「我上次就罵過他,明明是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偏偏要弄得這樣中不中、西不西的,除了搞怪以外,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美感。」夏父對這個兒子簡直傷透了腦筋,都已經念研究所了,還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姊,虧你還是受過台北文化薰陶的現代人,現在滿街的年輕人都染發,你們別在這里大驚小怪好不好?」
「要染也染得好看一點,你那樣子簡直就像個街頭的小混混!」夏霏白他一眼。
「人總是要多嘗試嘛!趁現在還在念書可以快快活活地做自已,何必搞得正正經經的,多累呢!」夏霖自有一套生活哲學。
「愈來愈不像話!真搞不懂你們這群‘少年仔’心里在想些什麼!」夏母一臉受不了的表情。
夏霏則暗暗慶幸,還好夏霖及時出現,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她趁機說要去洗個澡,一溜煙就跑掉了。
留下夏霖一個人繼續接受老媽的疲勞轟炸……
回鄉下後第二天,夏霏就接到關宜雪打來關心的電話。
「小姐,你的工作到底有著落沒?」這句話她已經問不下五次了。
「你也知道像我們這種有被裁員紀錄的,好工作人家不想用我,差一點的工作我又不想將就。」夏霏無奈地說。
「誰讓你那麼老實,被裁員還照實說喔。」關宜雪在電話那頭翻了一個白眼,她總覺得像夏霏這樣冰雪聰明的女人,不該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來。
「你以為我那麼白痴啊?億達裁員這件事早已弄得路人皆知,人家一看見我的履歷表就很直接問我是不是這波裁員名單里的一員,我能說不是嗎?」這種眯著良心的謊話她也說不出口。
「今天听我大哥說他們總經理要徵一名英文能力很強的女秘書,你有沒有興趣?我相信以我大哥和他們總經理的交情,他會想辦法幫你關說的。」這才是關宜雪打這通電話的真正目的。
若沒發生祁子硯這件事,也許她會毫不考慮地答應,但她現在心情很亂,對於找工作這件事反而沒那麼急迫了。
「宜雪,謝謝你的好意。關於找工作這件事,我想過完年再說,也許到時機會會多一點。」再過不久就是農歷年了,她想趁這段時間好好地把心情沉澱一下。
「可是,這真的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難道你是不願意靠關系?」夏霏拒絕她的好意,讓她有些意外。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再好好地想自己將來要怎麼走。」
「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啊?我記得前幾天你還信誓旦旦地說要在過年前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怎麼今天卻變得意興闌珊的?」
「唉!那些自欺欺人的豪語,你听听就算了,不必太認真啦!」夏霏自嘲地說。
「真的不接受我大哥的好意?」關宜雪再次確認。
「暫時不考慮了。」她很肯定地說。
「那只好把這個好機會讓給別人嘍!」關宜雪覺得好可惜。
「我改天再請你吃頓飯。」
「等你工作有著落再說吧。」
夏霏和關宜雪才通完電話沒多久,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次來電的竟是已經好久沒跟她聯絡的葛金玲學姐。
「霏霏,好久沒看見你了,最近好不好啊?」葛金玲很客氣地問。
「還好啦!」她覺得學姐來電的時機很讓人質疑。
「你現在人在哪里,我想請你吃頓飯。」
葛金玲畢業後就到科學園區工作,這兩年來,由於彼此工作忙碌,她們見面的次數已經少之又少,今天她突然說要請她吃飯,夏霏懷疑她的出現並沒那麼單純。
「我人不在台北。」她不想讓學姐知道她已經回鄉下了。
「那麼你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去找你。」葛金玲不死心地問。
「學姐這麼想我啊?」夏霏笑著問。
「對啊!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見到你了。」葛金玲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我去找學姐好了。」
掛上電話後,夏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的第六感告訴她,學姐今天來找她一定和祁子硯有關,也許是祁子硯派她來當說客的。她倒想知道學姐對失蹤許久又突然出現的祁子硯有何看法。
夏霏才走進那家她與葛金玲約定的餐廳,就看見坐在入口不遠處的她。
半年不見,學姐好像胖了一些,但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的,而且變得更加亮麗了。
「學姐是不是好事近了?」夏霏促狹地問。
「什麼好事近了?」葛金玲露出難得一見的羞赧。「我上個月剛結婚啦!」
「什麼?」夏霏好震驚。「學姐結婚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們只是辦個公正的手續,然後開了幾桌,宴請雙方的親人,所以,沒有通知大家。」
「為什麼?」夏霏認為結婚一輩子也許就那麼一次,怎麼可以這樣草率呢?
「怕麻煩嘛!結婚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何必弄得勞師動眾的。」葛金玲淡淡地說。
夏霏曾听說學姐在科學園區交了一個男朋友,但她連那個男的長得圓還是扁都不知道,沒想到學姐就這樣結婚了。
「沒想到學姐會把婚事弄得這麼低調。」夏霏有些抱怨地說。
「現在離婚率那麼高,當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要不到時離了婚,又要向人家解釋一大堆的,多累啊!」葛金玲半開玩笑地說。
「學姐想得太多了吧?」哪有人才結婚就想到離婚的?
「這叫作未雨綢繆嘛!」
葛金玲的行事作風一向就跟人家不一樣,夏霏也沒什麼好再大驚小怪的,也許人家夫妻倆反而恩恩愛愛地過一生也說不定呢!
「你呢?還在換男朋友嗎?」關於夏霏交過好幾個男朋友的事,葛金玲看在眼里,卻從來都沒有干涉過。
夏霏只是淡淡一笑。
「昨天下午,子硯有打電話給我。」葛金玲也不喜歡拐彎抹角的那一套,她直接說明自己的來意。
早在意料之中的事,夏霏的情緒掩飾的很好,她若無其事地問︰「他要你來找我?」
「沒有。」祁子硯沒有要她當說客,是她自己沉不住氣,迫不及待地想解開當年祁子硯之所以會突然離去之謎。
她知道夏霏始終都沒能忘記他,既然他人已經回來了,她也不忍心再看這對戀人承受分離之苦。
「是我自己要來找你的。」葛金玲的神色變得十分嚴肅。「霏霏,我已經等不及要告訴你,當年子硯離開你的原因,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的……」
夏霏臉上淡漠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驚訝、質疑,和更多的不解。
學姐什麼都知道?她卻什麼都不說,眼睜睜地看著她在痛苦中度過心碎的每一天,這是何等的殘忍?
「你竟然可以隱瞞我這麼多年……」夏霏忽然覺得心好痛。
「你听我說完,」葛金玲明顯地感到她劇變的神色。「那一年,他家破產了,不僅住處和餐廳被法院查封,而且還欠了人家很多錢。你能想像嗎?一早打開門,外頭就站著一群等著向他們討債的人,最可怕的是黑道……」葛金玲娓娓地向她敘述著那段祁子硯刻意對她隱瞞的往事。「子硯為了保護你,所以他什麼都不讓你知道,在他們舉家準備逃亡之前,他特地來拜托我,必須好好地照顧你,因為他可能永遠都不能回台灣了,他希望你能再遇到一個可以好好愛你的男人,代他照顧你一輩子……」
葛金玲回想起祁子硯來找她的那一天,臉上的神情是那麼地憔悴,她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的痛楚與無奈——
「金玲,我已經沒辦法選擇,我爸爸欠下的債務,不是我現在有能力償還的,那黑道的手段一次比一次凶狠,這次我們算是逃難去的……」祁子硯將自己的困境一一地向她解釋。
「我覺得你應該讓霏霏明白,而不是對她隱瞞。你不知道她最近多消沉,我看了都於心不忍,你怎忍心看著她這樣痛不欲生呢?」她不認同他的作法。
「我想了很多,告訴她事實只會增加她的困擾,我們這一去,能否成功地再卷土重來,都是個未知。如果我永遠都沒辦法回來,她該怎麼辦?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一點私心,耽誤了她一生的幸福。
最重要的是,我不要她卷入這場糾紛,萬一讓黑道的人知道我還有一個留在台灣的女朋友,他們不知道要如何對付她呢!所以,長痛不如短痛,我寧可她恨我,也不要她背負這樣的壓力。」
他都已經考慮得這麼清楚了,她也不知該如何幫忙,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兩個相愛的人抱著遺憾而分開嗎?
「金玲,我知道站在同學的立場,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但是,我還是要厚著臉皮再請求你一次,幫我照顧霏霏,讓她勇敢地走出傷痛……最好還能找到真正屬於她的幸福。」他紅著眼眶請求她。
「子硯,你的心一定很痛吧?」她從不知道一向對愛情吊兒郎當的祁子硯也會痴情到這種地步。
「現在已經不是痛可以形容了,你想像過萬箭穿心的感覺嗎?我最近就有這樣的體悟,萬箭穿心……一下子之間全破碎了,而且是血肉模糊。」他嘴角揚起一抹苦笑。
「如果你愛霏霏,你就努力地東山再起,也許有一天,你有能力償還債務,再回到台灣,霏霏還是屬於你的。」這是她唯一能給他的一點鼓勵。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不會忘記是誰在我落難時,對我伸出友誼的手。金玲,我欠你的這份情……」
「今生若無以回報,來生就做牛做馬來回報我吧,」她瀟灑地說。
祁子硯嘴角終於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听到這里,夏霏堆積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她怎麼都沒想到真相會是這麼讓人震驚!祁子硯用沉默來保護她、成全她;她卻用了四年多的時間來憎恨他的無情。
這是多麼諷刺,又是多麼讓人心酸的事,如果他真的一輩子都不回來,她是否就這樣懷著對他的怨恨,過完這一生?
「學姐,你早該告訴我的,你知道這幾年我心里多恨他嗎?只要想到他那麼無情地離開我,我的心就像被刀片劃過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承受那種劇烈的痛楚,我從沒真正釋懷過……」如果祁子硯以為他這樣做,她就可以徹底地將他忘懷,那麼他真是大錯特錯了。
「也許,子硯太了解你,所以,他寧可讓你死了心,也不要你等他。」然而,以夏霏這四年來的表現,可能要讓子硯失望了。除了男朋友一個換過一個,夏霏似乎也沒有真正找到可以相守一輩子的男人。
「學姐,我和子硯還有可能在一起嗎?他這次回來,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他自己?」她不確定祁子硯還愛不愛她,畢竟這次相逢,全是因為她的無心插柳;也許,他對她已經沒那個心了,要不他怎會沒主動找她呢?
「他當初離開的時候,就沒奢望過你會再回到他身邊,不過,他曾經說過,他會努力讓自己成功地回來,還掉他父親所欠下的債務。那時,我就有一種感覺,他一定會再回來,也許三年、四年,或者十年,但我不敢告訴你,就怕耽誤了你的青春。」
「學姐認為我現在要怎麼做?」學姐回來找她,應該不是單純的只是要告訴她真相吧?
「子硯在電話中告訴我,他很難過,因為你不願听他的解釋。他不是要要求你再回到他身邊,只是想讓你明白,過去的一切都是不得已的。」葛金玲將祁子硯的心意完整地轉達。
「他還愛我嗎?」她現在想知道的只有這麼一個答案。
「你說呢?」葛金玲反問她。
「我不知道!」她只記得那天她對他所說的那些話,已經殘酷得可以讓他感到絕望了。
天啊!她還真是有夠毒的!這種違背良心的話,虧她也能說得那麼理直氣壯,為的只是要保留自己最後一點的尊嚴。
「那你就自己去問他吧!」這事只能當事人自己解決。
這種話要她怎麼開口呢?她總不能主動跟祁子硯說︰「過去都是我誤會你啦!現在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如果你還愛我,我們就合好如初吧!」
這樣做,是不是太丟臉了?
祁子硯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怞著菸,許多往事在他腦海中迴蕩。從事情發生到現在,他都還有作了一場惡夢的感覺,沒想到,轉眼間,已經過了四年多……
他還記得那天他剛好放假,父親的一位建商朋友到家里來拜訪,和他父母親談一樁房地產投資的事情,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著。
「爸,您沒看見房價一直在往下跌,而且市場已經明顯地供過於求,我覺得現在不是投資房地產的好時機。」父親的建商朋友離開後,他忍不住發表自己的看法。
「你是念化學的懂什麼?」父親一句話就反駁了他的看法。「現在時機雖然不好,但有錢的人還是很多,我們要推的是透天別墅的案子,整個市場的前景仍舊十分看好。」
「但是您把所有的資金都投進去,我覺得那是一大風險。」他不懂一向作風保守的父親,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要和朋友合夥做房地產。
「做哪個行業沒有風險?想要賺大錢,就必須要有冒風險的打算。」父親已經被朋友的三寸不爛之舌給洗腦了,他現在滿腦子里都是朋友算給他看的獲利率,那可是比他辛苦經營餐廳十年的總合還要多的數目,他現在哪還听得下相反的意見。
「子硯,你爸賺了這麼多錢,一直放著不轉投資也十分可惜,現在正好有這個機會,何不放手一搏?你們以後不管是要創業或者是投資,都能有更多的資金可以活用,何必一定要死守著餐飲業?」母親也站在父親這一邊。
「張叔叔之前推那個華廈的案子,听說不是賣得很好,他現在緊接著又要推別墅的案子,資金上難道沒有任何問題?」他總是覺得怪怪的,爸爸這個建商朋友曾經來向父親周轉過,就是因為財務上已經有了問題,現在父母親怎會放心和他合夥蓋房子?
「就是資金有點困難才來找我們投資,要不人家自己賺就好,干嘛還來找你分杯羹?」父親說得理直氣壯。
「爸,我還是覺得您要想清楚,我不是不相信張叔叔的為人,但狗急了還是會跳牆,您還是謹慎一點為妙。」他語重心長地說。
「瞧你說這什麼話,打那種不輪不類的比喻,簡直太目無尊長了!」父親生氣地說。
「子硯,你現在只管安心地服完兵役,家里的事不要多躁心。」母親在一旁打圓場。
見父母親心意已決,祁子硯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祈望祁家不要因為這次的轉投資而付出慘痛的代價。
熟料後來父親將大量的資金投進了房地產後,工程才進行不到十分之一,父親的朋友就卷款而逃了。
事後他才知道父親向銀行借了不少錢,接下來由父親所開出去的支票也陸續傳出跳票的危機,祁家上上下下陷入借東牆補西牆的危機,最後還弄到必須向地下錢莊借錢的窘局。
這樣惡性循環下來,所負的債務也就愈來愈多,愈來愈背負不起。
「爸爸,你若這樣再繼續向地下錢莊借錢,早晚要出問題的。」他痛心地向父親提出最後的警告。
「我也是沒辦法的啊!所有親朋好友能借的都已經借了,銀行的支票一張接著一張要兌現,我若不去籌錢,難道要等著信用破產嗎?」父親很無奈地對他說。
「可是……爸,地下錢莊的利息多恐怖你知不知道?依我們家現在的狀況,我們有能力還嗎?」他知道父親現在只是借這個洞在補那個洞而已。
他真恨自己還在服兵役,連想幫父親的忙都無能為力。
他雖人在軍中,卻被這些事弄得坐立不安,他哪還有心情顧及他的兒女私情?他又怎能將自己家中遭遇的窘境老老實實告訴夏霏?
這時他最重要的事就是先弄到一筆錢,幫家里度過眼前的難關;可他要到哪兒弄這麼大一筆錢呢?
「子硯,老實說,爸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父親從沒想過自己風光了大半輩子,最後還是栽在一個「貪」字上。
「早知道當初就听子硯的勸……」母親不止一次這樣懊悔著。
但事情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他還能說些什麼?他第一次覺得自已是一個沒有任何用處的人,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家人陷入絕境,卻無能為力。
終究他們祁家還是破產了,而事情就發生在他剛退伍時……
祁子硯要離開台灣的前一個晚上,為了想見夏霏最後一面,他站在她住處對面街角的一根梁柱後方,遠遠地凝視著她住的那棟公寓……
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有機會見到她了,他不想再打擾她的心,介入她的生活,因為過了這一天,他什麼都不能再給她,何苦再增加彼此的心靈負擔?
他知道自己跟夏霏的戀情可能要永遠劃上句點,再怎麼不舍、再怎麼不甘心,他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他們一家人必須準備逃亡!
逃亡!多可悲的字眼,他沒想到自己坦蕩蕩地過了二十幾年,竟也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父親說的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留在台灣根本沒辦法繼續生存下去,總有一天會被那些黑道給逼死!
那些黑道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他們替地下錢莊來討錢,不達目口的絕不會終止。他有的只是爛命一條,賠上了,他什麼都沒有;若留下這條命,也許他還有機會卷土重來。
可能三年、五年,也可能十年、二十年,或許永遠都不能再回來,而這樣的他,還能給夏霏什麼?讓她永無止境地等他嗎?他不能這麼自私。
如果真愛她,他就該放了她,讓她重新去尋找一個能給她愛、給她幸福的男人,而不是跟著他一起亡命天涯!
他甚至不能告訴她真相,不能讓黑道的人知道他們的關系,要不夏霏可能會受他的連累,進而卷入這場金錢的糾紛。
夏霏是無辜的,她還這麼年輕、這麼純真、這麼漂亮,一片光明的前景正等著她,他豈能害她?
站了一個多小時,他終於看見她一個人走回公寓。這麼晚了,或許她剛結束一個社團活動,也有可能和同學聚會……總之,那已經是一個他無法再觸及的世界。
他想起她之前只要知道他要放假回來,就會早早回來準備,有時是一些小點心,有時是他愛吃的鹵味,她盡量讓他感到窩心,讓他感到她無微不至的愛。
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他的家庭慘遭劇變,他失去的不僅是一段情,同時也是他畢生的摯愛。
如果不是這樣,他不會這麼痛苦,或許人家說「情到濃時反為薄」就是這樣的道理,因為太過珍愛,所以必須放手。
「不管怎麼說,我們相戀一場,就算要分開,也要好好地說聲再見。」夏霏所說的話一直在他腦海中迴蕩,但他怎麼能當面跟她說再見?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不忍心再看見她掉一滴眼淚,那會使他瘋狂,會讓他崩潰!
最後,他繞到後方的公園去,躲在幽暗的樹蔭底下,望著她屋里亮晃晃的日光燈。她的人影偶爾晃過窗子,但都只是一瞬間,看不真切。
整個晚上,他就這樣傻傻地看著那扇窗口,期望她一閃而逝的身影。直到她準備拉上窗簾前,她似乎若有所思地駐立在窗前,許久,才將天藍色的窗簾布拉上。
接著,燈也熄了。
他看看手腕上的表,十二點半。
他也該回去了,過了這個晚上,他們將相隔千山萬水。此情此景,不禁讓他想起游鴻明唱的那首「五月的雪」——
為了見你最後一面
我孤孤單單站了一整夜
五月的天突然下起了雪
我的心漸漸地失去了感覺
也許許多年多年以後
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悲傷
雖然痛苦卻讓一個男人至少可以成全他愛的女人
是的,他必須成全夏霏,讓她再去尋找自己的天空,而不是讓她陷入永無止境的等待之中……
一切都結束了!
兩年前那列南下的莒光號列車,將她帶入他的生命里,曾經以為他們會在一起天長地久。而今,他才終於明白,火車、長堤、美麗的田野風光,全都只是夢中的場景。
夢醒了,一切都跟著結束了!
十幾坪大的會客室,布置得十分的雅致,給人一種回到家的溫馨感覺。
夏霏站在落地窗前,俯視著城市繁榮的街景,她想起初次踏上這片土地時的不安全感,沒想到,經過幾年光陰的洗禮,她反而只能試應這個城市的步調,回到鄉下後她竟有種不知所措的茫然。
對她而言這是幸?或不幸?
「夏小姐,請用咖啡。」
她的思緒被一串甜美的聲音打斷,回過頭,微笑地向送咖啡來的小姐說聲︰「謝謝!」
「總經理現在送客人出去,馬上就來,麻煩您再稍等一下。」
「嗯!你忙你的,別招呼我了。」夏霏客氣地說。
接待的小姐走後,夏霏坐回沙發上,將女乃油球和半包的沙糖倒進咖啡中,輕輕地攪動著,四周的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咖啡香……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半晌之後,熟悉的男音飄來,她回過頭,正好對上他那雙漾著驚喜的眸子。心,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他隨即在她身旁坐下,偏過頭看著她。
「你要來應該事先通知我的,萬一我不在,你不是白跑一趟了?」
「對不起!我打擾到你的工作時間了。」夏霏的語調顯得十分地生疏。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有點責備她的客套,對於她的突然造訪,其實他心中也有諸多猜測。
「我今天來只是要跟你說,我都知道了,金玲學姐把事情的始末全告訴我了……雖然已經無法彌補我曾經受過的傷害,但,至少我不再恨你。」
她一口氣把心里的話說完,不管他們之間還有沒有未來,她都必須讓他明白,她已經能夠諒解他當初的遺棄。
「對不起!我那天情緒太過激動,我應該听你把話說完的……」
「你不必向我道歉,我欠你太多了,你說那些話只是讓我更加明白,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有多深。就算你一輩子都不原諒我,我也無話可說。」夏霏願意親自登門造訪,他已經覺得很欣慰了,怎還承受得起她的道歉?
之後,兩人之間一陣死寂的沉默,誰都沒再開口說話。夏霏避開他的視線,緩緩地攪動著眼前的咖啡。
祁子硯盯著她線條優美的側面,不得不承認,經過這幾年的分離,夏霏變得更加動人了,她的美是渾然天成,不需仰賴化妝品的,難怪葛金玲說她一直有很多人追求,而且她還交過不少男朋友……
明知自己是沒有資格吃味的,可他還是管不住自己的醋勁,想到那些曾經踫過她的男人,他就嫉妒得想要發狂。
「霏霏,你現在有男朋友嗎?」他忍不住開口問。
夏霏驚訝地回過頭看他,他的眼底盡是渴望得到答案的焦急,她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我只是問問而已,沒有別的意思。」他從她的眼底看見自己的唐突。
「我們剛分手。」她說的是事實,也是藉口,她不想讓他知道她這幾年從來都沒有發展過一段「真實」的戀情。
她一直在愛情的邊緣徘徊、游蕩,始終無法找到一個真正可以愛的男人,她常在夜半淚濕枕畔,只為那個無情拋棄她的男人。
「對不起!不小心踫到你的傷口了。」他的心緊緊地怞了一下。
「沒關系!這種事也會有免疫力的,我現在連他的手機號碼都不記得了。」她故意說得很瀟灑,仿佛情愛之於她已經不再是會傷人的東西了。
夏霏雲淡風輕的話卻像一把利刃般,狠狠地刺進他的內心。
「霏霏,」他突然抓起她擱在桌上的手。「再給我一次機會吧!讓我彌補這幾年對你的虧欠,這次我會好好珍惜,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傷害。」
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結果嗎?可這一刻她心上卻猶豫了,他傷她那麼深,難道她就要這麼輕易地接受他?
想到自己曾經走過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她就覺得祁子硯欠她的,不是這樣三言兩語就可以一筆勾消的。
「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很多感覺都變了,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否能夠重新來過。」她怞回自己的手,與他保持距離。
「我可以慢慢等,直到你肯再重新接受我。」既然上天安排他們再次相遇,他不想錯過這樣的機會。
祁子硯扯開脖子上的領帶,再解開自己襯衫上的鈕扣,一顆、兩顆……夏霏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心上有點驚慌,有些疑惑……
她看見他脖子上系著的那條紅絲帶,以及懸掛在胸前的那塊玉佩;那是她送給他的麒麟,他……一直都帶在身上?
「這幾年我從沒一天忘記你,我一直在想,要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卷土重來……」祁子硯娓娓敘述著他這四年多以來的點點滴滴。「剛到美國的那一年,我很幸運地遇到了以前的學長,他在美國拿到碩士學位後就留在那兒,在一家化妝品工司擔任研發的工作。他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開發新的產品,我仔細評估過這個市場,覺得大有可為,所以就答應下來了。
我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做研究開發,再將產品送審、注冊商標,創造了自己的品牌,並且開始做行銷的工作。整個過程出奇地順利,我終於賺到一筆錢來償還父親所欠下的債務,也總算能光明正大地回來。
你知道嗎?剛踏上中正機場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剛被釋放出來的死刑犯一般,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我幾乎要跳躍起來,大聲地向人宣布︰我祁子硯終於成功地回來了!」
祁子硯激動的眼神慢慢地轉為溫和,他看著夏霏,有些感傷地接著說︰
「我真的回來了,但是我不敢馬上去找你,我怕你已經有了美好的歸屬,我不能再破壞你平靜的生活……沒想到我卻在那堆像雪片般的履歷表中看見你的名字,那一刻,我感到震驚、無法置信,是上天同情我,或者是我們真的有緣?無論如何,我就這樣迫不及待地想再見到你……」
听到這里,夏霏偽裝的冷漠幾乎完全地瓦解了,她的淚水順著眼角滑了下來,縴細的手指輕輕地撫著他胸前那塊麒麟玉佩︰
「子硯,你知道嗎?當初如果你肯告訴我真相,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放棄一切跟你走……比起失去你的痛苦,我覺得再苦的生活我都可以過得下去。你為什麼要隱瞞我?讓我一個人痛苦地過這麼多年,我甚至想過乾脆死掉算了,連你都對我這麼殘忍,這世上還有什麼好留戀的?」
看著她的淚水一顆一顆地滑了下來,祁子硯再也克制不住,他緊緊地將她抱在懷里,激動的淚水落在她的肩上。他對自己發誓,再也、再也不要離開她,他要永遠愛著她、守護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