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我看著天花板,說。
我沒有在問,只是在陳述事實。
「你不會死!」大哥厲聲說,他的表情認真得可怕,「有我在這里,不許你死!!」
「別說胡話。」我說。
「閉嘴閉嘴閉嘴!!!!」大哥大吼,「你不會死……從現在開始不許你說死字,你听到了沒有!!?」
我笑了——
這世界上,我有許多想要追求的東西——有形的,以及無形的。
在這些東西當中,我總會有很多得不到,不是不能,而是不可以。
于是惡意在無奈的心里長啊長啊,長成一棵樹,破出我的胸膛,張著血盆大口拼命吞噬,撕咬——
「這里面,藏著一件東西。」手撫上自己的胸膛,我說,「我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但在我發現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那里了。」
大哥看著我,眼中盛滿令人厭惡的溫柔。
「我一直,一直地想要將他從這里剔除出去,所以我努力地去忘記,非常努力……」可是,那是徒勞的,「他還是在那里,紋絲不動。」
門口向起輕微的高跟鞋的噠噠聲,門開了,梨月走了進來。
「于是我漸漸開始痛苦,迷惘,他會在那里一定有他的理由,可是我不明白那理由是什麼——或者說,我根本就不想知道理由。我變得討厭去審視自己的心,因為那里面會有我不想看見的東西,我也不再去仔細思考關于他的任何事情,因為那會讓我發覺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情,」
駝鳥嗎?是的。
「我什麼也不想知道,直到——直到——」
***
「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
曖昧難明的霧變成了黑霧,我從那天起再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是曙光。
一切都是你們逼我的,可是你們自己卻不明白。
梨月走過來,高跟鞋在地上輕輕敲打,發出卡噠卡噠的聲音。
走到我們面前,她停下腳步,一手垂著,另一手緊緊捏著挎包的吊帶,臉上,毫無表情。
「找我來做什麼?」她說,「報表還沒有做好,我得快些回去。」
大哥轉過頭擦去臉上的淚痕站起來︰「是這個季度的報表吧?我去做就好了,你留在這里陪之揚……」
「我為什麼要陪他?」她的聲音呆板板的,沒有抑揚頓挫,卻攜帶著一絲風雨欲來的氣息。
大哥對于這一點,完全沒有注意到。
「因為之揚他說要你……」
「又是‘之揚說’啊……」她冷冷地勾一下嘴唇算是笑容,「你真是好啊,只要之揚說了,你馬上就可以把什麼都給他啊……」
「梨月?」
「之揚說這個……之揚說那個……之揚想怎麼樣,我就得陪著他怎麼樣嗎!」
「男人,真是冷酷的生物。」梨月說。
挎包在她手中劃了一個半圓形的弧,萎縮在牆角里。
「梨月!」大哥沉聲喚她,拉著她的胳膊想把她拽出去,「有事的話咱們出去說……」
「為什麼要出去說!」梨月用力掙月兌他的手惡狠狠地看著我和大哥,「你們這些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的混蛋男人有什麼不可以當面說!!優之重你給我搞清楚!我是你的女朋友——現在連女朋友都不是了——不是你用來討好你弟弟的工具!!」
尖利的,直刺人心的語尾在狹窄的空間里四處彈跳,反反復復地砸在我的頭上。
「我可不是木頭……我是人!我是個女人!!為什麼你會以為我沒有痛的感覺……」
我以手撐著床沿慢慢坐起來,大哥見了,忙過來把枕頭豎起,墊在床頭上讓我靠著。
「梨月,」我輕聲叫她,「你究竟想說什麼,梨月。」
淚水從她美麗的眼中溢出,滑下臉龐,掉在地上,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她開始講述了。
從她知道自己愛上大哥開始,一點一滴地講述。
跟隨著她的話語,我慢慢地,不知不覺地觸模到了她最深的心里潛藏的東西——
和我心中會破胸而出的,一樣的東西。
深愛著……
跟隨……
擁有……
謊言……
被利用……
被欺騙……
痛苦,彷徨,傷害,哭泣,嫉妒,憎恨,虛偽,不能放手——
我,是罪魁禍首。
「不要說了!!」大哥狂吼,「全都是你自己在胡言亂語!!」
「我說錯了嗎?」梨月絲毫也不讓步地對他喊,「憑什麼我就要成為你們之間的犧牲品!就因為我愛你就可以毫不在意的利用我來逃避你對他的感情嗎?!」
某種東西像風暴一樣排山倒海地想我襲來,我的心剎時間就被漲滿了。
「閉上你的嘴!你給我出去!」大哥暴怒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強行往外拖。
梨月拼命掙扎,本是服貼地盤在頭上的長發散了下來,一縷一縷地披在肩上。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最清楚,」她用腳狠狠踢上半開的門,嬌小的身體擋在鎖上,不讓大哥拖她出去,「你敢說你曾經對他這樣大小聲過嗎?你敢說你對他沒有呵護到令人惡心的地步嗎?你敢說你沒有在床上情不自禁地叫出過他的名字嗎?!優之重,你這個虛偽到讓人想一刀刀剮了你的王八蛋——」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室內。
梨月撫模著自己被打的半邊臉頰震驚地望著大哥,仿佛不相信他竟然會真的出手打自己。
「優之重……你好……你真……好……」轉身拉開門,梨月捂住嘴狂奔而去。
門外,幾個病號模樣的人在輕聲議論著什麼。
大哥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門,表情一片茫然。
「關上門。」我說。
大哥機械地伸手關上了門。
「梨月的包沒拿,大哥你快拿了送還她。」我說。
大哥看一眼萎縮在牆角的包,沒有動。
「大哥。」我叫他。
他走了幾步,站在我的床邊——一直站著,不說一句話。
「她說的,不是真的吧?」我說,「梨月她,一怒之下說謊了,對吧?」
大哥還是不說話。
往下看,他的右手拇指與食指第二指節相搓——每當他心情有劇烈掙扎的時候,他就會這樣,只是他自己沒有發現到。
我的天啊。
「不是真的吧……」我閉上了眼楮,「不可能吧……」——
有一個暗戀許久的人——
是我——
惡意並非只長在我心里而已,只要隨便撒下一點種子,它就會四處開花。
可是我們不明白,還是在不斷撒播傷害,于是惡意便嫁接在一起,生出了畸形的果——
在大哥強制性的堅持下,我接受了化療,據那醫生說這樣一來即使不能根治,也至少可以阻止它繼續擴散。
大劑量化療藥物的作用實在是太可怕了,那期間我幾乎吃不下什麼東西,頭發也大把大把地月兌落,而最痛苦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嘔吐——天眩地轉,沒完沒了的嘔吐。(腦部發生腫瘤時,可以導致顱內壓力增加,發生視侞頭水腫和噴射狀中樞性嘔吐。)
為了減輕腫瘤對于腦組織的壓迫癥狀,除了化療藥物外,我每天都要快速靜滴甘露醇,而我的血管太細,只要稍一加壓就會滲漏,必須重新建立靜脈通道。
幾周過後我的雙手雙腳就都布滿了針眼,就像吸毒的人一樣,光是看而已,就讓人惡心。
大哥把我的病情告知了二哥,姐姐,以及遠在國外的父母,似是一眨眼而已,除工作忙地分不開身的父親外家人就都到齊了。
我不願長留醫院,在醫生的允準下,我回到了家里,輸液之類的事項也有專門的護士每天來為我做,我只要遵從醫生的囑咐定期去醫院復查就好了。
一切似乎都很遂順,全家人都回來了,我的病情也好象控制住了,我沒有什麼好再不滿的了……
但是,大哥呢?梨月呢?
他們兩個人,到哪里去了?
「你大哥和梨月又在忙他們那破公司的事呢呀,」母親劈里啪啦地說著,對于大哥不沾家這事極為不滿,「只不過是個小主管而已,公司又不是他的,整天拼死累活的又能有他什麼好處!梨月也真是的,就知道和他一塊兒拼命,每次我一提結婚的事情就推三阻四,說什麼事業第一,家庭第二,那好呀!大家都去搞現代化建設去吧!都不要結婚,都不要小孩,讓我們這些老頭老婆等孫子等死吧……」
每到這時候,我那個整天戴著厚厚鏡片滿腦子只有生物工程的二哥就會灰溜溜地跑掉,姐姐則坐在一邊精心地修飾著自己的甲——她是個手模特——對母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這就是塵封已久的家的感覺,溫暖,和諧,也有時不時的雞毛蒜皮來點綴的生活。
可是這樣的生活不對,總覺得有問題——
我所愛的人不再靠近我了。
是這個原因嗎?
你們知道總是在身邊的,你必不可少的東西不見了,是什麼感覺嗎?——
空虛感。
好像要掉進深淵一般的空虛感。
我終于掉下去了。
我想。
那天梨月跑走之後我多次向她提出要見個面,但她一直都用各種理由對我避而不見。
後來,在醫生的建議下,我同意做那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手術後,她才同意與我見上一次。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家里人除了我之外全都出去了,門鈴叮當叮當響起來的時候,我慢慢地走出去,為她開門。
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臉上帶著她常有的,溫柔的笑意,冷淡地看我。
「我想我沒有必要再進去了,」柔和的嗓音,冰冷的語氣,炎熱的天,隱隱有一絲寒氣,「我不會為那天的行為解釋什麼——也沒有必要,咱們之間無話可說,我就是來說這些的,再見。」
她抬腳欲走,我喚住她。
「梨月!我還沒有說話呢。」
「我不想听。」
「梨月!」
「你很煩啊!」
「你愛大哥的話,就必須听!」我說。
她猛地頓住身形,惡狠狠地盯著我的眼楮︰「你……這是在炫耀!?」
「炫耀?」我微笑了,「該炫耀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看得出來,她對這句話,嗤之以鼻。
「我快死了。」我說。
她的肩忽然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還剩多少時間,可是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我又說。
「你想說什麼?」她說。
「你擁有生命,」我說,「你有一個健康的體魄,強壯的生命,你擁有你該有的一切——可是我——你看我,我還剩下什麼?我能拿什麼來與你相比?他還要活下去的,能陪伴他一生的人是誰,能隨他一起到最後的人是誰,還需要說嗎?梨月?」
「他不會要我的。」梨月攏一下長發,說。
「他會。」我說。
「他不會,」她說著笑了,笑容很淒涼,「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曾經傷害你的人,他沒來殺我我已經是很幸運了,哪里還敢想那些。」
「他會要你的。」我肯定地說,「絕對會的。」
她看著我的臉,看了很久,低下了頭︰「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我說。
她苦笑︰「為什麼你到了現在還要說這種話,你喜歡的明明是……」
「我‘喜歡’你,」我說,「‘喜歡’!」
她笑了。
她返身向自己家走去,到了家門口,忽然回頭望我。
「其實我早已知道你的病情——比所其他有人都早,包括你拒絕治療的事。」她說。
「是嗎?」我淡笑。
「可是我沒有說,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想知道。」
「那是因為我……」
「梨月!」我打斷她,說,「梨月,我喜歡你,別忘了。」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有時侯,惡意也可能結出甜美的果實哦。
只是,如果你不能抵抗它的毒性的話,那第一個果實,就是你所嘗到的最後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