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的垃圾有半個月都沒有倒了,廚房那萬年不用一次的煤氣爐旁歪七扭八地扔著三四個塑料袋,其中一個塑料袋破了一個洞,許多細小的飛蟲哼哼哼哼地在上面盤桓,隨手一抓就是一把。
溫樂源蹲在那堆垃圾旁,托著腮唉聲嘆氣。
就在十分鐘前,溫家兄弟剛剛結束了一場猜拳。溫家大哥一勝九敗,可說是敗得驚天動地,坦坦蕩蕩,連一點轉的余地都沒有。
久不見他出來的溫樂灃往廚房伸進了一個腦袋。
「你在干什麼?難道又想賴帳不去扔?再這麼下去咱們可要被垃圾埋住了。」
「可是我不想出去……」溫樂源愁眉苦臉地說,「我討厭蚊子……」
秋天的大花腳蚊子是在這一年中最強悍的匪徒,即使是皮糙肉厚的溫樂源也只能惹不起躲著走,要是一不小心再從窗戶放進來一個兩個,那他和溫樂灃的日子就沒得過了。
現在是傍晚,最強悍的匪徒一天中最猖獗的時候。更何況垃圾桶附近就是蚊子蒼蠅的繁殖場所,溫樂源不想出門的理由也是很充分的。
「要不然明天扔……」
「明天就真的要臭了!」
「或者從窗戶扔……」垃圾桶就在窗戶外,就是稍微遠點兒,以他的扔法能不能扔準有待商榷。
「之前我不是提議咱們一人扔一次,是你自己說猜拳定輸贏的!」
「我哪兒知道我能輸這麼慘哪……」
溫樂源唉聲嘆氣地找出一個大塑料袋,將小垃圾袋都丟進去,一邊嘟囔抱怨兄弟心狠,一邊慢吞吞地走到門邊找鞋子。
這麼多年下來,綠蔭公寓門前的那個垃圾桶從來沒有過什麼改善,早上環衛工人將垃圾都清走,晚上就又被兩家小飯館扔得一塌糊涂。垃圾能一直延伸出桶,把巷子口都堵住大半。
造成這樣的景況,最高興的當然不會是住客,也不是和垃圾為伍的兩間飯館,而是城市中層出不窮的野貓。
溫樂源拎著大垃圾袋飛速地從公寓竄了出來。他打算狂奔到目的地,趁蚊子還沒趕上他的速度之前把東西扔過去,然後頭也不回地竄回公寓里面——
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問題是老天爺這次沒支持他。
由于巷子並不寬,巷外的路燈燈光只能照到一部分,溫樂源為了避免花腳蚊子的攻擊便尋著那沒有光的地方跑。就在他即將跑到垃圾桶附近的時候,忽然眼前好像有什麼東西閃過,腳尖踩到了某種軟綿綿的東西。隨即听到一聲淒厲的慘叫——
「喵——嗚!」
溫樂源緊急剎車。
還好,應該不是踩到了貓身。根據剛才那聲中氣十足的慘叫來看,大概是踩到了貓爪子或者尾巴什麼的……
一只黑貓從黑暗中竄到亮處,三只腳跳上惡臭的垃圾桶,很生氣地張開上下顎,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齒對他發出「哈——」的威脅。
應該是……爪子……溫樂源十分歉疚地想。
「實在對不起,我剛才沒看見……」
黑貓毫不領情地繼續哈他。
「喂!我可是在向你道歉!」
黑貓大嘴張得連鮮紅的顎和舌頭都露了出來,灼灼黑瞳中閃著「殺死你」的光芒。
溫樂源大怒︰「我告訴你!我向你道歉是看得起你!這麼一點禮貌都沒有!小心我把你抓回家去做紅燒貓肉!」
黑貓繼續哈他,沒有退縮的跡象,相反,它似乎更憤怒了。
「想打架嗎!來呀!有爪子很了不起嗎!我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溫樂源!……」
從剛才開始就有一個背著書包的十幾歲男孩站在巷子口看他精神奕奕地演這獨角戲,見溫樂源這會兒連拳腳都開始躍躍欲試,終于開了口。
「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和一只貓吵架。不嫌丟人嗎?」
溫樂源僵住。
男孩背著他足有二十斤的書包慢慢走進來,由于他背著光,溫樂源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勉強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輪廓。他身上穿著白色的衣服,連書包也是以白色為底色,在背光的黑暗中居然可以看得出他那雙發亮的棕黃色眼楮,既圓且大。
「這和你沒關系!」男孩之後就再也沒有說話,溫樂源卻忍不住了。當男孩走向他身後的時候,他猛地轉過身來,指著他的背影叫道。
男孩回頭看了他一眼,路燈的光照在那張清秀的臉上,隱隱帶了一絲不屑。但是他依然沒有說話,又沉默地轉身離去。
溫樂源氣得渾身發抖。然而他正想大罵的時候,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為什麼……會覺得眼熟呢?
又為什麼那男孩是往這公寓里走的呢?
他想了想,站在那里就僵硬了。
他身後的黑貓站在垃圾堆上恬著那只受傷的爪子,杏仁似的貓眼中流露出無言的譏笑。
***
溫樂灃打開門,嚇了一跳。
「你這是怎麼回事!?」
溫樂源身上除了有衣服遮蓋的部分之外,幾乎沒了半塊好皮膚,紅色的疙瘩層層疊疊,連眼皮都讓咬腫了,一只眼皮子腫脹地耷拉著,就好像讓誰打了一樣。
溫樂源不聲不響地推開他,換鞋,走到床板邊,一頭倒了下去。
「……到底怎麼回事?」溫樂灃困惑地問。能讓溫樂源這樣的人可不多,難道又被陰老太太欺負了?
「我幼小的心靈……受傷害了……」溫樂源悶悶地說。
如果溫樂灃現在在喝水的話,那口水大概能一口氣噴到大街上去。
「你!?幼小的心靈?!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溫樂灃大笑,「是不是姨婆又對你干了什麼?沒關系沒關系,反正你經常受她欺負,又不多這一次的。」
「誰說是她了!」溫樂源悲憤地說。
「咦?」
「是她我就不這麼傷心了!是那個……」
***
垃圾堆上恬爪子的黑貓忽然抬起頭,一對圓圓的耳朵前後轉來轉去,好像听到了什麼。
但最終它什麼也沒有發現,跳下垃圾箱,準備去找一只耗子來犒勞一下總吃垃圾的肚子。
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間,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扣下來,將它收了進去。黑貓拼命掙扎,如同小兒厲哭的聲音令人毛發直立。
***
男孩走到公寓的102房間,剛剛掏出鑰匙便听到外面的聲音,他一驚,鑰匙嘩啦掉到地上。他來不及撿,扔下書包便向公寓外飛奔而去。
***
黑貓被毫不留情地拖扯向巷口,它的爪子在地面上死命摳抓,試圖阻止自己被拖走的速度。然而貓爪子的力量又能對人產生多少影響?即使在地面上拖拉出深深的痕跡也不能改變它被拖走的事實,拖拉的速度越來越快,它只能無助地嘶叫著,愈加淒厲的聲音仿佛在向誰求救。
男孩飛速地從公寓中跑出來,矯健的身姿就如同一只貓科動物。
「放開它!」他怒吼。
用網拎著黑貓的人見勢不妙轉身就跑,在巷口上了一輛摩托車,他雖慌張,卻不忘了帶上手里的黑貓,那張網在他的前後晃蕩中越收越緊,被束縛的黑貓叫得更加淒慘了。
「我叫你放開它!」
男孩的速度驟然加快——那已經不是人類的速度了,幾乎是一眨眼,他就跳到了那個人面前,一拳揮上。
那人大叫一聲,捂著鼻子連摩托車一起倒在地上,旁人發出一陣驚呼。那人手里的網掉了下來。黑貓想趁機逃月兌,但它卻找不到出口,在里面掙扎了半天,四只爪子在網中東勾西掛,更加難以逃月兌。
「喵——嗚!喵——嗚!」
男孩喘著氣蹲下來,把被它自己糾結的網從它身上解開,黑貓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來,噌地竄上了男孩的肩頭,四只爪子緊緊扒著他的T恤,小小的身體瑟瑟發抖。
「沒事了,沒事了。」男孩模模它的頭,它毛茸茸的腦袋在男孩的脖子上磨蹭,喉嚨里發出「哈-哈-」的喘息聲,看來真是被嚇得夠戧。
看熱鬧的人群圍了上來,被男孩打倒的人狼狽地爬起來,一邊擦鼻血一邊扶起摩托車。
男孩看著他,冷冷地說道︰「今天的事情我不追究,如果下次再讓我發現你對它們怎麼樣,我就宰了你。听到沒有?」
那人沒有答話,騎上摩托車拼命地打火,摩托車好不容易轟隆隆地響了起來,人群讓開了一條路,眼看著摩托車帶著一的煙塵轟隆隆地走了。
溫樂灃站在窗口看著摩托車手狼狽逃走的背影,微微帶了點幸災樂禍地道︰「哥,你真該看看那人的模樣。沉默者對你夠好的了,至少還沒一拳頭打上來。」
「你還說!」躺在床上做死尸狀的溫樂源更加悲憤了,「我被貓欺負本來就一肚子火了,他居然還對我冷嘲熱諷就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可他居然還是沉默者……我連脾氣都不能對他發!你覺得我心里能好受嗎!」
溫樂灃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實在很想安慰安慰他,不過他心里清楚,這種時候是不能安慰這家伙的,否則他一興奮起來沒準就會去找沉默者單挑……從剛才沉默者那一拳就可以看得出來,如果剛才他沒有隱藏大部分力量的話,那個人豈止是鼻子出血而已,連顱骨可能都會被打出裂縫來。
當然更重要的不是這一點,而是——沉默者並不是他們可以招惹的人,除非他們想死。
男孩撫模著肩頭黑貓的脖子慢慢走回公寓,黑貓眯著眼楮,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但它四只爪子還是緊緊抓著男孩的T恤,似乎暫時沒有放開的打算。
男孩進了公寓大門,陰老太太正巧開門出來,看見他,一愣,立刻向他一躬腰。男孩點了一下頭,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
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溫樂源再次輸掉了和弟弟的猜拳,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撓著前幾天蚊子在身上留下的吻痕,愁眉苦臉地提著垃圾去倒。
他剛剛打開公寓大門,眼前一花,兩個縴細的身影就猛撲了上來。
「親愛的∼∼」
溫樂源 倒退兩步,當發現撲到自己懷里的是兩個嬌小可愛的美少女時立馬喜上眉梢,腦子里瞬間轉過無數關于羅曼史的可能,但是下一刻,他的心就以興奮起來時一樣的速度涼了半截。
那的確是兩個美少女沒錯,不過是十四五歲的那種……他溫樂源還沒有饑渴到連對小孩子都動心的程度,就算想興奮也興奮不起來。
「你們兩個……干嗎?」不過再小也是美少女,溫樂源努力收起凶神惡煞的本來面目,自認為親切地問。
兩個女孩看了他一眼,杏仁似的眼楮霎時瞪大了一倍。
「……他就長得這麼凶狠嗎?」棕色頭發的女孩問。
「才不是!他長得才沒有這麼強盜!」黑色頭發的女孩輕蔑地回答。
溫樂源氣得渾身發抖。他收回前言!這兩個哪里是小美女!根本是兩個沒禮貌的小惡女!
102房間的門開了,男孩抱臂站在門口,看著那兩個小姑娘冷冷地道︰「你們又來干什麼?」
兩個小姑娘捂著嘴嬌笑起來︰「你好死相哦——裝什麼傻嘛!我們是來接您上學的啦!」
她們一邊嬌笑,一邊向他猛撲過去。男孩的身體和門框之間發出 當一聲巨響,听來一定很痛。
但男孩什麼也沒說,只是有些不耐煩地看了溫樂源一眼,一手抱一個小姑娘,費力地走回房間去。
溫樂源很生氣地看著這一切,心里忿忿不平。什麼沉默者!分明就是個……枉費他們這麼尊敬他!
男孩進去的時候並沒有及時關門,一只只有溫樂源巴掌大的灰色小貓從門內好奇地伸出了它和身體不成比例的大大腦袋,漂亮的圓眼楮看了溫樂源好半天,圓滾滾的身體一扭一扭地爬了出來。
這小東西長得極心疼人,眼楮大大的,耳朵還沒有豎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有折耳貓的血統。小爪子也胖墩墩地,看來母貓把它喂得不錯。小貓在距離溫樂源一米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歪著頭看著溫樂源,好像在判斷他是怪物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溫樂源咧嘴一笑,蹲體,用沒有拿垃圾袋的那只手的食指做出一個「過來過來」的手勢。貓仔立刻放棄了警惕,興高采烈地向他的手指爬去。到了即將踫到溫樂源手指的地方,它又停了下來,用它天真的戒備看著那只會動的奇怪生物。溫樂源又動了動指頭,它立馬撲了上來,用它尖利的小爪抱住那個會動的東西,構不成半點威脅的小細牙在他的手指頭上用力啃。
它啃的力道實在是太癢了,再看看它那麼努力攻擊的模樣,溫樂源忍不住大笑起來。
然而樂極生悲,他只顧著欣賞貓崽子憨態可鞠的模樣,卻沒有發現來自男孩房間門口處的強烈殺氣。等他發現,已經是一團白影向他飛竄過來的時候了。
「喵——嗚!」
「啊呀我的娘喂!」
「喵嗷嗚嗚——」
「別再抓了!我又沒對你小孩怎麼樣!救命啊!——」
那只發動突然襲擊的白色肥貓趴在溫樂源的頭頂上,照著他的腦門發瘋地留下保護孩子的愛的證據。
幾分鐘後,溫樂源倒地斷氣,看來暫時無法復活了,母貓才跳下他的身體,戒慎地叼起仍然懵懂的小崽子,迅速跑回男孩的房間。
男孩伸出頭來看了溫樂源一眼,回頭。
「……你實在是……出手太重了。」他說。
房間里傳出一片此起彼伏的喵嗷聲,似乎在強烈聲討那個受害者。
男孩嘆了口氣,關門回房,半個小時後,他換了一身衣服出來,剛才的兩個女孩跟在他的身後,一人提了他一只書包帶子。
公寓的門口丟著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子,剛才那位可憐的受害者不見蹤影。男孩想了想,上前把垃圾袋撿了起來。
「不要幫他吧!」兩個女孩齊聲抗議,「那家伙不是好人!」
男孩淡淡地笑了一下︰「如果他不是好人,剛才她就死定了。」
「哦……」女孩們應的聲很齊,但是表情頗不以為然。
***
樓上的202房間,受害者又躺在他的床上品嘗傷痛去了。
「……我說你又是怎麼回事……」溫樂灃看著他那可憐的樣子,無奈地問。
「我恨沉默者!」溫樂源痛苦地大吼。
「沉默者不會隨便就攻擊人,而且……」溫樂灃點點他血紅道子縱橫交錯的腦門,「這種爪印怎麼看也不像是他弄的……」
如果是沉默者的話,豈止是小爪印而已,恐怕連腦漿都給你扒出來……不過這句話不能說,說了的話溫樂源就更難從打擊中站起來了。
「當然不是他!是他指使他手下干的!」溫樂源叫。
「好了好了,」溫樂灃拍拍他,「說不定他的手下愛上你了呢。」
「你到底會不會安慰人!」溫樂源跳起來叫。
溫樂灃模模他的腦袋,就像在模一只發怒的狗︰「其實你就是不想倒垃圾是吧?不讓你去了,以後我去,這總行了吧?」
「我不是——」溫樂源的表情顯得怨懟萬分,不知道是針對溫樂灃的話還是他好像模狗的動作。
「不過……」溫樂灃根本沒听他說,轉身走到窗前,看著和兩個女孩一起消失在視線中的沉默者,「我很好奇,這一次的沉默者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都沒關系,」溫樂源興趣缺缺地爬起來到浴室去照鏡子,然後慘叫,「我英俊又有男人味的臉啊!該死的母貓!我和你誓不兩立!」
「不是你抓了它的小孩嗎?」
「是它小孩一定粘在我身邊的!」
「你長得太像強盜了。」溫樂灃平淡地指出事實。
溫樂源在浴室中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