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宮。
「皇上!皇上!皇上!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龍令正在御書房內批閱奏章,忽然一個宮女碎步跑到書房門口,跪下高呼恭喜。
「何事恭喜?」龍令低著頭問。
「啟稟皇上!皇後娘娘剛剛為皇上生了一位皇子!真是大喜事啊!」
周圍的內侍和女侍一听,都跪了下來磕頭,口中道︰「盛世皇朝後繼有人,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龍令沒有像其他人所想象的那樣立刻欣喜若狂,只是平淡地一揮手,道︰「都起來吧,朕知道了。來人,代朕賞賜珠寶金銀予皇後,你回去傳話,就說朕事務繁忙,有時間就會去看望皇子。」
那宮女想不到皇上竟如此冷淡,不由愣了一下,方才低頭應道︰「遵旨。」
沐侯宮。
太後欣喜地抱著新生的孩子,空空的瞎眼之中幾乎要落下了淚水來。
「姝琴……姝琴!你看看!你生的可是盛世皇朝的皇太子!不僅是嫡出,而且還是皇長子!你今後必定母以子貴,母儀天下啊!」
皇後無力地躺在產床上,生育時痛苦的余波與疲憊令她動彈不得。
「……是的……母後……」她輕輕地說,臉上卻沒有任何歡欣的表情。
太後看不見她的臉,只以為她是太疲累了,便沒有再追問,只是繼續去逗弄粉女敕的嬰兒,听他可愛的聲音。
「對了,皇上為何到現在還沒有來?」太後忽然想起,問道。
皇後知道他不會來的,但是她不能說,只道︰「或許是有事絆住了吧?」
「再有事也得來看看皇子啊!」太後不滿地道,「來人,去給我催催皇上!」
正說間,先前去通傳的婢女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報道︰「啟稟太後娘娘、皇後娘娘!皇上說……說事務繁忙,月兌不開身,等有時間才會過來。並給皇後娘娘賞賜珠寶金銀,等會兒賞賜就會到了。」
皇後沒有說話,太後卻勃然大怒︰「皇上是怎麼回事!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來看一眼!皇後你等著,哀家這就去為你討個公道!」
皇後掙扎著起身,扯住太後的衣裙輕聲道︰「母後,國事為大,皇上以國事為重也並無不妥,況且皇子就在這里,皇上什麼時候來看都行啊。」
「姝琴你……唉!」太後憤然抱著小皇子坐下,「你這樣怎麼行!雖然皇上現在只寵幸過你一人,但遲早他會發現其他妃嬪的好!你要是如此姑息,你的位置早晚會被別人佔了的!」
「姝琴不在乎……」
不在乎……
什麼都不在乎了……
宇文姝琴對自己偷偷地笑起來,眼淚卻無聲地在往下流。
所愛的那個人走了,自己卻生了傷害那個人的孩子,即使……只是被寵幸過一次,也是決然的背叛,從此,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了——
雖然,過去也沒有過回頭的余地……
宮女走後,龍令的筆在半空之中虛懸了許久,終于輕輕放在了硯台上。
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出生了……
失去了龍延成之後,他以為自己會變得像古代那些昏君一般荒瀅無道,可是他沒有,他對任何美麗的女人都提不起興趣,絲毫沒有想踫她們的,對男人也是同樣……
有他在身邊,他心浮氣躁,沒有他在身邊,他更加心浮氣躁。他是如此、如此、如此思念那個人,想見那個人,想看看他的臉,想念他的聲音,想念他的觸感,想抱著他,即使什麼也不做也好,兩個人能靜靜地呆一會兒,這樣他的心情就會平靜下來。
所以他逼迫自己南征北戰,將稍有威脅的鄰國統統降伏。只有在身披戎裝,指揮千軍的時候他才不會再去想那些事情,才不會再想起那個人,也不會再心浮氣躁,不會再痛苦。
可是五年過去了,他沒有再得到過他的任何消息,就好像他根本就從這世界上消失了一樣。當時的御右翼軍被不明身份者全部斬殺,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他在援軍中第一個趕到,卻也只看到了那個擄走龍延成的人的背影。他甚至查不出究竟誰還可能有如此能力和膽量敢與自己作對,究竟誰……還有必要將這個已經失勢的王爺擄走,去做些什麼……?
他不敢想象那些人如果是龍延成的仇人的話,龍延成會受到怎樣的對待。所以他只有不停地告訴自己那些人一定是龍延成的朋友,他們一定是來救龍延成的。可是那些人會是什麼身份呢?這五年之中,他又會去了哪里?他遇見過什麼人?遇見過什麼事?會不會把自己忘記了呢?
……不,就算忘記了一切,也不會忘記他吧。龍令苦澀地笑了一笑。因為……他曾經用那麼骯髒的方式污辱過他,無論是誰也無法再忘記了吧。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希望龍延成能記得自己,不管是怎樣的記憶也好,只要他不要忘記,別讓自己消失在他的記憶里。
龍令不知道的是,龍延成其實身在江南,與他所在的京都只有百里之遙。
這五年中,龍令做出了驚世的功勛,龍延成也沒有閑著。他其實早就為自己留下了一條後路,在民間和宮內、朝廷中秘密安排了自己的親隨,這些人在表面上或與他毫無關系,或與他誓不兩立,這都是他安排的。但是絕對的自信讓他確信自己不會輸,因此並沒有仔細培植它。直到被囚禁扶搖宮之後,連他自己都幾乎要忘了的、安插在宮中的暗線才與他聯系上,幫助他向皇後發送消息,使他月兌困。
離開京都後,他沒有來得及變賣身上的財物,安插在民間的暗線便已經出現在他面前,將他迎候到他過去就已經準備好的秘密處所之中,修生養息。
他本來以為離開之後就會忘了,忘記曾經在扶搖宮之內發生過的一切。可是在沒有人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就會忽然閃現出那些屈辱的情景。每當這時,心髒便會忽然緊縮,好像有一只手在用力捏緊它,讓他痛苦得無法呼吸。
是龍令帶給他的這種痛苦。
他只是做了自己應當做的,命定中必須做的事,可是龍令卻帶給了他這種可怕的報復。
他不得不告訴自己我要報復,我要報復那個人否則會一直這樣下去,會心痛致死。
他暗中建立了一個組織,這個組織的唯一目的就是殺死龍令,只要能達到這個目標,不計任何代價,不計任何後果。
組織的名號,叫做無明。(在小乘佛法里,無明是十二因緣的起首,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
「老爺!新鮮事啊!大事啊!」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大呼小叫地從前院一路奔到了後堂,手中還大肆揮舞著一張紙。
龍延成正在練習書法,低著頭笑道︰「什麼事,值得你這麼又跳又叫的。」
那男子名叫羅予牝,是龍延成安插于民間暗線中的首領,龍延成曾經救過他一命,後來他便一直跟隨著龍延成,並對他忠心耿耿。
「你看!你看!」羅予牝興奮地將手中的紙卷在龍延成面前展開。
龍延成只看了一眼,嘆道︰「你真是膽大,又撕皇榜。小心下次官差真的抓到這里來。」
「不對!你看看這內容!」
龍延成不在意地抬了一下眼皮,當目光隨意地掃過那張皇榜的時候,他忽地愣住了。
乾聖十五年,盛世母儀誕皇長子,聖帝龍顏大悅,乃立為太子,召告天下……
「太子……他有孩子……了……?」
看著皇榜,他的眼前模糊地浮現出了那個嬌小美麗的女人。這是他和她的孩子,她過得幸福嗎?她現在住在東宮之中,還是仿佛在冷宮中一般嗎?有了孩子啊……一定……比五年前要幸福許多了吧?
發現他的異常,羅予牝疑惑不解地叫他︰「老爺……老爺?怎麼了?老爺?」
龍延成回神,淡淡一笑,道︰「這算什麼新鮮事,每天都有許多人家生育孩兒,皇帝有一兩個孩子出生也很自然麼。」
羅予牝抓起皇榜非常可惜地握緊了拳頭,大聲道︰「老爺您怎麼這樣!這當然是新鮮事啊!這歷史上有哪個皇帝不是稍微長大一點就有了許多的孩子?這龍令也忒地沒用了,那麼多老婆,若是普通人,這五年之中能生多少個!可他五年才有了一個皇子,這不奇怪麼?」
龍延成搖搖頭,將那張已經被他握得皺皺巴巴的皇榜怞出來丟到紙簍里去,道︰「有時間你不如去鍛煉一下那二十多位無明,別在這里注意這些無聊又無用的事情。」
「可是……」
「好了,快去快去吧。」
羅予牝嘴里不甘不願地絮叨著「明明就很奇怪……」諸如此類的話出去了。龍延成提著筆在那里站了很久,方才將筆放下,從紙簍中取出了那張紙。
「……聖帝龍顏大悅,乃封為皇太子,賜名……龍延州……」
晨間的光線從樹葉之間漏入進來,落在地面和案幾之上,形成頑皮跳躍的光影。龍延成修長的手指拿著那張皺折的紙,動作非常優雅,皇貴之氣圍繞周身,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它,一動不動。
很久以後,他才仿佛驀然驚覺,想折起那張紙,想一想,又放棄了。
他以華貴的體態慢慢坐下,又舉起那張紙看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一點一點地將它撕成了比指甲更小的屑片。
「龍令,你這算是什麼意思……」
五年前他逃出皇宮之後,預料龍令將會用他的妻子和孩子要挾他,逼他回去。因此他一與民間暗線聯系上,便立刻做出了部署,準備動用埋伏在宮中和朝臣之中的暗線,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們從那里救出來。可是他這次猜錯了,龍令根本沒有使用這一步重要的棋子,反而立刻將仍然囚禁于王府的王妃和小王爺小公主們全部送離了王府,直到現在,龍延成還是沒有找到他們,似乎他們就這樣消失了,連一點殘渣也沒有剩下。
而現在,他生了皇子,卻又取名「龍延州」,這算什麼?
他到底在想什麼……他想做什麼……
乾聖十六年,聖帝親臨鄂州,巡官員,恤民情……
龍令簡直煩透了做皇帝必須要經歷的繁文縟節。比如他此次出行鄂州,僅是迎接他的鄂州附近大小官員便跪了一條長長的路,不知道是前來朝拜還是看熱鬧的百姓更是跪得人山人海,他從駕輦上看去,底下滿是山呼萬歲的人頭涌動,除了御林軍開道之處,其余的地方看來連一塊可以插足的地方都沒有,龍令不經意地一轉眼,竟發現遠處的民房頂上站的都有人,他簡直就變成了可供無聊百姓消遣時間的熱鬧!
這個認知讓龍令相當沮喪,而且,大約是人太多了,御林軍開道的速度非常慢——至少比龍令自己走要慢得太多——龍令更加煩躁。
入了城,道旁所跪的百姓更多,若不是都跪著,看起來就熱鬧得仿佛趕廟會一般,都爭先恐後地想偷眼看看這位少年天子的龍顏,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和龍一樣長了一雙可怕的大眼楮和五只爪子。不過看來不是,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個很正常的青年,唯一與普通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穿著龍袍。
龍令剛開始對這種目光非常惱怒,但後來也沒力氣發火了,他總不能把這些無知小民全部殺掉吧。興趣缺缺地將身體傾斜一點,他掀開紗簾,對在自己身前騎馬迤邐而行的大內侍衛總管嚴培低聲道︰「真是無聊,什麼時候才能到地方?」
嚴培老老實實地斜過身體抱拳,同樣低聲道︰「稟聖上,照這樣看……大概還得再過一會兒。」
龍令按耐住自己的脾氣,拼命告訴自己現在在大庭廣眾之下絕對不能做出有失體統的事來,然後很「溫柔」地放下了已經被他抓得皺巴巴的紗簾。
為什麼這時候不出點事情呢?有個刺客來刺殺也好麼,太無聊了!歷代的皇帝又是如何度過這種可怕的事情的?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仿佛是在回應他心中不滿的叫囂,右前方的百姓中忽然出現了一陣小小的蚤亂,御林軍還未來得及前去查探,已經有三道穿著平民衣物的蒙面人以極高輕功沖出人群,手中長劍挽出絢麗劍花,聲勢凌厲地向他襲來。
「……還真有刺客?」龍令在心中不可思議地問自己。
若是普通的皇帝,在這猝不及防的攻擊之下縱不受傷也會受到驚嚇,但龍令不是普通的皇帝,他是「武皇」。
三把劍以無法想象的迅疾速度同時向車輦之中劈下,龍令不動聲色地一跺腳,身體平空拔起七八丈高,只听一聲巨響,龍輦整個被硬生生地劈成了三瓣。見一擊不中,那三人也不戀戰,翻手散射出滿蓬的飛針,沖上來護駕的御林軍霎時間倒了一片。嚴培怞劍飛身而上,正欲堵截朝他方向逃走的兩個蒙面者,卻不想第三個沖了上來,將他瞄準的其中一人利落地推到身後,朝他一劍劈下,嚴培一見那凌厲的勢頭當即心中一涼,舉劍就格,雙劍相踫,冒起點點火星。
龍令的身體輕盈地落在已經成了廢物的龍輦上,手一搭嚴培原本堵截住的另外一人,朝他一笑,一腳跺中他的月復部將其跺入御林軍中,御林軍猛撲而上按住那人,那人毫無反抗,似乎不相信龍令的出手速度會如此之快,他根本連反抗的動作還沒來得及做……
嚴培和那蒙面人打得難舍難分,被推開的蒙面人上前兩步,似是想要幫忙,龍令沒有給他機會,順手從旁邊的一個兵士手中撈過一桿長槍,橫向一揮,那蒙面人驚覺風聲,立刻高高跳起躲過。龍令早料到他有這動作,將長槍向天空一指,便要將必然會落地的那人扎穿——
那一槍幾乎就要扎穿那個人了,卻在蒙面者即將落下之時中途一轉,偏向了另外一邊——
因為他看見了那人臉上唯一沒有被遮住的東西,眼楮。
那是那個人的眼楮。
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他也能清楚地分辨出來,那一定一定一定……就是那個人的眼楮!
龍延成!
只是這瞬間的猶豫,那蒙面人手中的劍月兌手飛出,嚴培舉劍格擋,一頓之下,兩個蒙面人朝向兩個方向逃月兌而去,御林軍喳喳呼呼地想追,但在人山人海的百姓之中卻如大海撈針一般,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兩條身影已經混雜在人群之中,分辨不出來了。
龍令亦想追去,但稍一猶豫便錯失了良機,等他想追時那兩人已經消失。他忙看向那個被御林軍捉住的蒙面者,卻只看見兵士們從已經癱軟的那人臉上取下面紗,那人的口中滲出了鮮血,明顯已經咬舌自盡了。
到達臨時建設的行宮之後,所有負責皇帝這次出行的官員和下屬們都白著臉色跪下高呼臣等無能,望皇上恕罪雲雲,龍令懶得跟他們計較,只下了旨意,限他們一個月之內將刺客捉拿歸案,否則新帳舊帳一起算。
趕走其他的人,龍令獨自在行宮中走來走去。他的胸中翻攪著一股難以抑制的熱流,身軀激動得在微微顫抖。
龍延成……那一定就是龍延成!他終于找到他了!他先前的擔憂是多余的,當初救走他的應該不會是他的仇家,而是他的友人!他早已安全地到達自己的地方,不會再有危險。
可是……他又為何「親自」來暗殺他?他的身體如此虛弱,又是如何有這等武功的?短短的五年,這麼一點時間就能讓人成為武林高手?那他刻苦修習了十幾年才擁有的這種程度的武藝不就成了笑話麼?
可是那雙眼楮……他應該不會看錯的,他怎麼可能認錯?那麼熟悉的那雙眼楮,只是瞬間的一瞥也不會弄錯的!
可惜,龍令的確是弄錯了。
那個人並不是龍延成。
此時的龍延成正在鄂州的一處別院里悠閑地修剪花枝,忽然從牆外跳入了兩個人來,一個人捂著胸部,另一個人扶著他。扶著同伴的那個人赫然有著和龍延成一模一樣的眉眼,若是遮住臉龐,只是露出眼楮的話,無論是多麼熟悉的人恐怕也會弄錯。
兩人走到龍延成面前,一言不發地單膝跪下。
「回來了?」龍延成將剪刀輕輕地放下,面對二人,「嗯?不是去了三個人嗎?為何只剩下你們兩個?」
捂著胸口的那人低聲道︰「屬下無能,他被那皇帝一腳踢入御林軍中,我等雖然很想救他,但不敢忘記主人的命令,此次襲擊只在試探而不能壞了大局,便只有兩人逃出……他怕是已經自殺了。」
龍延成長久都沒有說話,沉默的氣氛壓抑著那兩個人,讓他們不由自主地膽戰心驚。很久之後,龍延成淡淡開口道︰「那你們試探得如何?」
和龍延成眉眼異常相似的那人答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測,我們根本不是對手。且只交手幾招,也看不出師承何派,但遵照主人的命令,由屬下與他打了個照面,他果然下手遲疑了許多,屬下二人就是靠他這一遲疑方才逃了出來。」
龍延成沒有什麼反應,面上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道︰「那他的傷是誰的杰作?皇帝嗎?」
捂著胸口的人道︰「不,是他的大內侍衛總管,嚴培。」
「嚴培……」龍延成沉吟,「竟能傷你,此人實力不可小覷……好了,你們兩個回去吧。」
兩人叩拜,起身離去。
龍延成看那兩人離去的背影,負手站立在那里,低聲自語道︰「龍令,看來我還真是小看你了。這些人過去可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呢,你居然絲毫沒有受傷,干得不錯。不過……」
其實龍延成自己也很清楚,殺掉龍令對于他來說根本一點作用也沒有,既不能奪回皇位,也不能洗清他的屈辱。可是對于過去的回憶無法控制地一遍一遍在他的腦中反復浮現,痛苦得幾乎就要窒息的感受讓他恨不能就此死去才好。
本來以為離開了就會忘記的,看來那不可能。離開只會讓過去的噩夢更清晰,想讓這噩夢消失,他只能殺掉他!
可是殺了他真的就能消除那可怕的噩夢嗎?龍延成不知道。然而,他只有這個辦法了。
「龍令……」
「你叫我?」龍令驀地轉身,面對身後的人。
「啊?」他身後的嚴培露出茫然的表情,「叫您?」
「有人叫我‘龍令’……」
嚴培霎時面色蒼白地跪下,磕頭如搗蒜︰「絕對不是小的!小的哪敢直呼皇……老爺的名諱!老爺明察!」
到了鄂州以後,龍令不打算去听那些官員的自我吹捧式匯報,便謊稱自己身體不適,將官員們統統擋在臨時行宮外面,自己換了百姓的衣服和嚴培扮成一對富家主僕,暗中跑出來體察民情。
當然,在他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嚴培誓死不從,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三思千萬不要學前朝的皇帝一樣微服私訪,那樣會出大亂子雲雲。龍令煩了,一句「你是皇帝還是我是皇帝」把他給堵了個啞口無言。不過他也做了妥協,嚴培是江湖出身,會一點易容之術,龍令要私訪,就必須易容成別人容貌,否則他在進入行宮之前不知被多少人見過,一出去就必然會被認出來。
此時,臉上戴著一片人皮面具的龍令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怎麼看也是一個相貌普通的富商,完全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為了安全起見,自忖當時應該不會有人記得自己相貌的嚴培也給自己易了容,卻比給龍令的易容簡單,只是在臉上加了幾道皺紋,加了些花白的頭發和短短胡茬,即使如此,整個人也立刻大不一樣,現在的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絲毫看不出他原來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現在二人正在街上慢慢地走,一听到龍令的說話,嚴培不顧大街上人來人往當即跪下,立刻招來了無數異樣的目光。
龍令被這些目光刺得渾身不舒服,不耐地揮揮手道︰「我知道不是你,諒你也沒那麼大膽子。快起來快起來!看看你這什麼樣子!」
嚴培訕訕地站起來,躬著身體站在龍令身邊︰「……是,老爺。」
不是嚴培,那會是誰?誰有這種膽子如此叫他?龍令拼命回想,那聲呼喚的記憶卻似乎變得模模糊糊,听不出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個人發出的聲音。
一定……是幻覺吧……
龍延成覺得心中莫名地煩悶,到書房看書卻發現全都是自己看過的,想拿起筆來練習書法,卻因無法平靜只寫了兩筆便丟下了。
「來人,去把予牝叫來。」他道。
外面候著的小廝應了一聲。
一會兒,羅予牝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老爺,有事?」
「我要去夜間的市場,看看有沒有什麼好書,你陪我去。」
龍延成已經不想相信任何人,唯獨對羅予牝不同,因為他很明白這個人絕對對他忠心耿耿,這是他多年觀察的結果,所以他才會讓他成為埋伏在民間暗線的首領。
「可是老爺,」羅予牝本能地擋住他的去路,龍延成的眼楮對他斜了一下,他稍微低下了頭,卻還是笑道,「您這樣不行,皇帝正在鄂州,誰知道外面有沒有大內的密探呢?萬一被認識您的人看見了怎麼辦?」
羅予牝明著是叫他老爺,但其實他們的關系更像是朋友一點。龍延成若是對他使出權威的話他的確會唯唯諾諾,不過仍然會堅持己見。
龍延成懶得理他,想從另一邊過,羅予牝又擋在另一邊,龍延成折回來,羅予牝也同樣折回來……如是反復幾次之後,龍延成從袖子里怞出一把折扇用力敲在羅予牝的肩膀上。
「你別給我在這里擋路。告訴你,我今天一定要出去!我受夠了被人關著。你要麼陪我一起,要麼留著看家,少干涉我!」
羅予牝看得出他心情不好,想了想,苦笑︰「那好吧……不過得請老爺稍微委屈一點走在我身後,別讓別人看見。現在天黑,說不定沒關系。」
龍延成收起扇子,淡淡地哼了一聲,繞開羅予牝先走了出去。
說是體察民情,龍令其實是出來散心的,體察民情還在其次。他現在不想面對任何事情,只想輕輕松松地休息一下,不要再想白天時候看見的那雙眼楮,在這樣下去他會發狂。
鄂州城內百姓的境況還算不錯,雖然免不了貧富之差,也不少見街頭乞丐、勾欄娼妓,但至少沒有他前一次視察的黃河兩岸那易子而食的可怕慘劇。
他邊走邊看,不知不覺天便黑了下來,街道兩邊的燈火一盞一盞亮了,一些小攤小販也逐漸將家當擺了出來,吆喝叫賣。
龍令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景,偏頭問身後的嚴培︰「這些人白天出來叫賣不好麼?怎地晚上才出來?」
嚴培躬身笑道︰「老爺,這叫做‘晚市’,許多人白天都忙于生意或課業,不能出來,晚上時候才能來這里吃些小吃,買些東西。」
龍令大感興趣︰「哦?真是希奇啊!那朕……我也來試試看好了!」
「皇……老爺!」嚴培慌忙擋住他,「這里的東西都不干淨,況且哪比得上御膳房的食物美味,老爺要吃,回去讓他們做就是了,何必……」
「不,我就是要吃個新鮮。」龍令撥拉開他,「你顧好你的職責就是。」
嚴培為難不已,眼睜睜看著皇帝走到一家街邊小攤上準備坐下,慌忙追上去為他將油污的桌椅抹干淨。
他們背對著街道,誰也沒看到從他們身後擦身而過的龍延成和羅予牝。
龍延成拿起一本書,在昏黃的燈火下翻看。羅予牝站在他的身邊自然而然地擋住他人對他的視線,龍延成的臉完全被埋在了黑暗之中,只要不是有人有心去查看的話,絕對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的。
「這本多少錢?」龍延成將手中的書舉起來問道。
那攤主一見是他,笑道︰「啊,是劉老爺,今天又有時間出來買書啊?」劉若成是龍延成在民間的匿名,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姓名而召來大內遍布天下的密探注意,「您眼光真好!這是前朝人仿制的王羲之《蘭亭序》,雖然不是真本,但經過了百多年,也是很值錢的。」
龍延成有些不耐煩︰「到底多少錢?」
「謝謝您,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羅予牝大叫起來,「你吃人吶!我一兩銀子可以買一百本!」他在民間的身份是一家大銀號的老板,和錢相對的時間長了,本能地便和銅臭味沾染上了姻親關系。
攤主瞪大了眼楮︰「話可不能這麼說,羅老板,小的要是去收購一些破爛的書籍,十文錢還能買兩打呢!」
「反正都一樣!不過看在你這里經常有劉老爺喜歡的書的份上,我給你三錢銀子,要不要?」
「羅老板,您這可是讓小的蝕本啊!」
「三錢,你給不給?」
「羅老板,小的是在做生意,至少別讓小的賠本哪!七錢。」
「三錢五。」
「六錢,不能再低了。」
「三錢七!」
「羅老板……」
龍延成實在不想跟羅予牝再在一起了,將書揣在袖子里轉身走開。羅予牝這個人,明明有錢得要命,卻就是喜歡討價還價,這大約是他的興趣,龍延成剛開始還約束他一點,免得自己跟著一起丟人,後來就懶得管了。
龍令吃飽喝足,起身離開,嚴培付錢之後匆忙跟上。
「老爺,咱們回去吧。時間不早了。」
「不著急。」龍令笑,「你看這熙熙攘攘的夜晚景象,正說明我盛世皇朝的繁榮,我在這里看看心里也高興啊。」
「可是……」要是再不回去的話,行宮那邊恐怕就急死了。萬一主子一高興再留到明天早上……行宮的人就得全部嚇得上吊去。
「沒關系沒關系!咱們再去那邊看看……」
龍令手一揮,不小心打到了與他錯身而過的人,那人文弱的身軀被他強健的胳膊一掃,打了個趔趄,袖中掉下了一本書來。
龍令低頭一抱拳︰「這位兄台,對不住,我沒看見。」便要去撿拾那書,嚴培比他還快,已經將書撿起來了。
龍令接過書交還那人,眼楮掃過書名︰「《蘭亭序》?不是真本吧?這書……」
他的話沒說完,當他的視線移到對方的臉上時,聲音和表情便都凝固住了。
「不管是否真本,請這位兄台還我。」
清冷的,淡淡的聲音,以及平靜冷漠的面容,龍令是絕對不會忘記的。因為這五年來他都在自己的幻想中不斷描繪那絲毫不見褪色的記憶。
龍延成。
真的,是龍延成。
此時的羅予牝,還在和小攤的老板討價還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