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又來了!又來了!」
氣急敗壞的溫樂源從被窩里蹦出來,在房間里困獸般轉來轉去地吼,「她到底有完沒完!啊!有完沒完!怎麼不干脆就變成惡鬼讓我們收了算了!」
「她本來就沒想當惡鬼,」
溫樂灃打個呵欠,懶懶地說,「好啦,休息一會兒吧,你都幾天沒睡了。等休息過後再去找她。」
「我失眠!」溫樂源惡狠狠地說。
「那還真是可憐……」溫樂灃不太真心地說了一聲,翻身想繼續睡。
溫樂源忽然靜了下來,足足有一分鐘沒發出一點聲音。溫樂灃可以確信他絕對不是乖乖睡覺,便想回頭去看,沒想那個高大的身影居然撲過來捂住他的嘴,「噓」了一聲。
溫樂灃一腦袋的問號,苦于嘴巴被封,別說問話,連發點聲音都難。
一會兒,溫樂源放開他,低聲道︰「你听到沒有?」
他在說什麼?剛才明明很安靜的吧?溫樂灃想。
「我听到了小孩的腳步聲……」
「腳步?」他可的確是什麼也沒听見。
放開他,溫樂源轉身躡手躡腳地出了門。溫樂灃躺了一會兒,忍不住也爬了起來。
在凌晨昏暗的光線中,一個高度還不到溫樂源胸口的細瘦身影悄然出門,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開門,跑了出去。
兩個身影無聲無息地跟在他的身後。
男孩跑出小巷,站在巷外馬路中央,一雙眼楮謹慎地四處查看。
溫家兄弟躲在牆後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行動實在有點怪,讓人不得不在意。
「他站在那兒想干什麼?不會是自殺吧?」溫樂源低聲問。
「怎麼可能!」溫樂灃說,「你看他的表情殺氣騰騰,這種人怎麼會自殺?」
「也對。」溫樂源看了他一會兒,微微笑了,「我知道他想干什麼了。」
挎著籃子的老太太慢慢地從公寓里出來,那特殊的拐杖在地上發出篤篤的敲擊聲。
溫家兄弟迎上去,她卻目不斜視地走過了他們身邊。
老太太用老人特有的緩慢步伐走著。
公寓的大門被人開了一條縫,她走到那里,就很自然地從縫中走了過去——就好像普通人走寬闊大道一樣,一步一步很輕松地走過去。
溫家兄弟就一直跟著那男孩,看著她出門,看著她走出巷子,看著她站在巷外的馬路旁。
很奇異的組合,男孩站在路中央,老太太站在路邊上,兩個人遙遙相望,卻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對方。
此時,周圍的景象忽然一變,原本無人無車的馬路上,驀地憑空出現了無數雜亂的影像,汽車和行人來來往往,熱鬧非常,除了只有影像而沒有聲音這一點外,簡直就像每天下午的景象似的。
那景象真的非常恐怖也非常誘人,溫樂灃站在巷口,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鋪天蓋地的聲音頓時猛撲過來,一股強大的吸力向他狂猛飛卷,他一個沒注意,魂魄也被吸得半飛了出去。
危急時刻,溫樂源猛一伸手,五指扣緊他的背心,用力將他從漩渦中拉了出來。
「你這個白痴!」溫樂源氣怒攻心地怒吼,「你是傻子嗎?啊!那是那老太太死前的最後影像,你怎麼敢就那麼走進去!」
溫樂灃有點汗顏,「因為以前沒有見過這麼宏大的場面……」
「那當然了!」溫樂源繼續怒吼。
「所有的惡念都很消耗魂魄的能力,但她沒有惡念!所以她的能力都用在這里了,它對普通人沒啥!可對咱們來說多危險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明明是個大男人,可-嗦起來卻不比陰老太太差……雖然他絕不會承認的,溫樂灃一邊不甚真心地道著歉,一邊回頭去看,猛地一驚,「哥!快看!」
就好像被按下了「慢前進」按鈕的錄影機,所有的景象都慢了下來。
車輪緩緩地滾動,人們說話的口唇緩緩地張開,又緩緩地合上,走路和跑步的腿緩緩地抬高,又緩緩地落下。
「到最後時刻了,那孩子站在中間到底想干什麼?」溫樂灃有幾分困惑地問。
那男孩依然站在馬路中間,說他看不到吧,似乎不對,他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實在的地方,而是一直游移于虛空中,就好像在追隨那些虛幻的影像;但若說他能看見也不太對,因為他絲毫不受幻影漩渦的影響,站得比溫家兄弟都穩當。
當然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最重要的是,他為什麼要站在那里?
不過,溫樂源知道,他們馬上就會明白這孩子要干什麼了。
那個從剛才就站在路旁,一動不動的老太太的衣服下-飄了起來,在這無風的清晨里,像是被風吹到一般飛得高高地,一張紙從她的口袋里鬼鬼祟祟地露出頭來,轉眼被風吹走。
老太太慌慌張張地追上去,想把它在落地之前抓住,但風滾動著打了一個滾兒,眼看就要抓到的紙唰地變了位置。
老太太氣喘吁吁,幾次三番,總算在距離男孩所站的位置不遠的地方往空中一撈,牢牢地抓住了它。
在她抓住的一瞬間,溫家兄弟終于看清楚了,那的的確確是一張紙幣,而且是一張一百元的紙幣!
拿到紙幣之後,老太太很珍惜地在身上抹了抹,她已經忘了自己正置身鬧市,更忘了周圍來來往往的汽車,她的眼里只有那張紙幣,其他的都看不見了。
「一百元紙幣,有什麼好看的?」溫樂源咕噥。
她把紙幣拿得遠了些,正微笑著看,忽然愣住了,用力搓搓眼楮,又使勁擦擦紙幣,似乎那上面有什麼髒東西一樣。
一輛汽車慢慢地滾動著輪子接近她,但她沒有看到,仍是死死盯著她的錢。
「老太太!」溫樂灃大叫。
溫樂源拉住他的領子,阻止了他想上前的,「那件事早就已經發生過了!你再叫也沒有用。」
「可是……」
「有空的話,不如看看那個孩子究竟想干什麼。」
溫樂灃一呆,目光迅速轉向那個一直都沒動的孩子身上——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動不動了,因為他不知何時將右手伸入了衣服下-,就像那些慢動作的人和車一樣,慢慢地從里面掏出了一把水果刀。
溫樂灃覺得喉嚨里變得又苦又干,他很想開口,很想沖上去讓那孩子住手,但溫樂源卻抓緊他不放。
「樂灃,別好心幫倒忙,想咱以後睡個安穩覺的話,就乖乖看著別動。」
「我不想看了。」溫樂灃轉身就想回去,又被溫樂源一把拉住。
「哎哎,別這麼絕情,那老太太其實很希望我們在這里看的,我們為什麼不看下去呢?反正也不吃虧嘛。」
「……你怎麼知道她就想讓我們看下去?」
「因為我們看得見啊。」溫樂源理所當然地說。
是啊,因為他們看得見,如果老太太不想讓他們「看」的話,他們下來就只會看到清冷的街道,和呆站不動的男孩與老太太。
溫樂灃無言以對,只能硬著頭皮繼續看下去。他不喜歡這種戲碼,雖然可以猜到結局,但他還是不喜歡看。
男孩向老太太一步一步走去,那輛車也在慢慢地向老太太接近。
「我還是——」溫樂灃忍不住,又跨出一步,「那樣不行——」
溫樂源拉住他的腰帶,硬是將他又拎起來拖回身邊,「那樣不行?那你說哪樣行?他們都煩了,就這樣吧。」
慢進鍵松開,快進被驟然按下,所有的速度在片刻間變得迅捷無比,男孩猛地一刀揮出,扎向老太太後背上的心髒位置,與此同時,那輛車飛馳而過,砰的一聲,一片血花四濺,老太太的斷臂殘肢在撞擊的作用力下飛上半空,又撲嗒撲嗒幾聲落了下來。
汽車逃匿,不見蹤影,只剩下男孩呆呆地站在血泊和殘肢中間,滿臉的血污,肩頭還掛著半根腸子,雞蛋筐被整個壓成了餅狀,里面黃色的蛋黃和無色的蛋清被擠得流了一地,和血液混在一起,變成一幅詭異的圖案。
周圍雜亂的車人影像逐漸散去,消失,再也看不到蹤影,只剩下那殘忍的景象,以及猶自站在那里發愣的男孩。應該是受到了巨大的震驚,才讓他連動都不能動吧。
溫樂灃甩開兄長的鉗制,快速跑到男孩身邊,用手在他身上一抹,就像一塊橡皮似的,將男孩身上的幻影擦得干干淨淨。
男孩咧了咧嘴露出一個不知是笑是哭的表情︰「我殺了她嗎?」
溫樂灃說︰「她早就死了。」
男孩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刀「當啷」一聲掉到地上,他抱著自己穿得單薄的上身,慢慢蹲了下去。
「她還會來的……她還會來的……我不殺了她,她還會來的……」
「別這樣,其實她……」溫樂灃想去拉他,被他拍開了,「其實她的死和你又沒有關系……」
「誰說沒關系!」男孩仰起臉,眼楮通紅地暴吼道,「就是我殺她的!就是我殺她的!」
「你冷靜一點……」
溫樂灃覺得男孩身邊站了一個人,還以為是溫樂源,心想他怎麼會變矮的?一抬頭,發現又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他嚇了一跳,差點叫出來。
而這時,那男孩已經又低下了頭去,依然喃喃著︰「是我殺的……是我害死的……是我殺的……是我害死的……」
「多麼強大的懺悔方式。」一個聲音悄悄地說。
身後一雙胳膊伸過來,越過溫樂灃的肩膀壓下去,身後人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了溫樂灃身上。
這位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溫樂灃忍住給他後飛踢的,把他從自己身上撥開。
溫樂源很不滿,不過知道如果再鬧下去弟弟說不定真會發怒,那他就沒好日子過了,只好悻悻地轉到一邊,對著男孩一笑︰「怎麼?後悔就要殺人嗎?就因為她妨礙了你?她都死了哎,你居然還這麼殘忍要殺她?」
「不是的!」男孩激烈地辯解,「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是我害死的,但我不是為那個才要殺她!」
溫樂源笑笑︰「哦,那你說是為了什麼呢?」
男孩猶豫了。
「看來你好像難以啟齒啊,可以理解。但是這老太太實在很過分,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沒完沒了地在這里轉悠,害得我覺都睡不好。
「這樣吧,我幫你個忙,看在你還是小孩的分上,這次活兒只要五十塊就行,我幫你把她打散,讓她永生永世不能投胎……這個交易怎麼樣?答應的話我現在就動手了。」
男孩原本是蹲著的,听到他這話,竟猛撲上來,一把按住他裝腔作勢要舉起的手,「不要!絕對不要!你不能這麼打散她,她是無辜的!」
溫樂源做出很驚訝的樣子說︰「無辜?都變成鬼了還來糾纏你,讓你不得不殺她的還叫無辜?她要是無辜就沒有不無辜的鬼啦!還是讓我打散了她吧。」
男孩使上了全身的力氣壓住溫樂源,雖然他的小身條兒可能剛夠溫樂源一條半大腿的重量,但溫樂源還是裝得好像真的被他壓制住了一樣,裝模作樣的德行讓溫樂灃看著都想笑。
「你不能打散她!不行不行,是我給她假幣的!是我為了把假幣花出去才給她的!是她發現我給的一百元是假幣所以才發愣的……
「如果當時她不發愣,怎麼會呆在路中間被車撞死,她變成鬼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不要打散她!」
「那你還殺她?」
「我不是想殺她!」男孩吼得嗓子都有點倒了。
「讓她一直在這里不行!不能讓她每天都死在這里!所以我想讓她用不同的方式死,听說這樣就能讓她擺月兌這里!一定可以的!」
這孩子……哪兒听來的「好」辦法啊!
溫樂灃露出幾分同情的目光,溫樂源對他使了個眼色,讓他把多余的同情心都暫時藏回去。
「也就是說……」溫樂源一只大手在他頭上用力柔了柔,那力度不算輕也不算重,但很實在,讓人安心。
「你就是想讓她升天才這麼干的嘍?一點私心都沒有?真是好孩子吶。」
男孩訥訥,嘴張了幾次,也沒發出聲音來。
「唉,讓我來猜猜看,」溫樂源一邊笑一邊說,「不知道是買東西還是在路上撿到,總之你弄到了一張一百元的紙幣,這錢對你很重要,有了它,你們家至少能吃些好東西。
「但是隨後你就發覺這紙幣不太對,是假的,可是要扔掉的話,你也不甘心,所以就想辦法花出去。
「那天,踫巧老太太到你家,你就把紙幣給了她,所以你才會一下子買那麼多雞蛋。
「可你也不想想,你家里又沒有冰箱,那麼多雞蛋在吃完之前就壞了,那不是浪費了嗎?
「這還不算什麼,因為你的錯誤,這老太太從那天起,不得不每天都回去一次,因為她想要她的錢,不管是被她用來找零的一百元,還是那筐雞蛋都行。
「孩子,你在把那一百元錢送出去的時候,為什麼不想一想?你想要那一百元錢,那老太太不需要嗎?
「如果她有錢,她又何苦這麼大年紀,還提著那麼重的筐子四處輾轉,甚至還爬上四樓到別人家賣她的雞蛋?
「你想殺她,這很正常,因為你被她攪得不勝其煩,最可怕的是讓她這麼繼續找來,總有一天會讓你在你爸爸面前現形。
「你怕被你爸爸知道你做的事,為了阻止她,甚至可以去殺她,可以在我們面前裝,裝得跟真的一樣。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家里有一個癱瘓的爸爸,她家里是不是也有一個癱瘓的兒子、女兒甚至老伴?即使沒有,誰又會在有一點辦法的情況下,還讓自己這麼辛苦?
「一百塊錢不是大數目,但這和你騙了她一百萬的結果是一樣的。你既然有勇氣欺騙,為什麼沒勇氣承認呢?」
一滴溫熱的水滴落到溫樂源的手上,又一滴,之後,接二連三。男孩將濕潤的臉靠在他有力的大手上,哭得怞噎不已。
「我……我沒想那麼多……我只是……我就是……想要那一百元錢……能給我爸補充營養……
「我……真沒想過……老女乃女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沒想過……我太自私了……對不起……我會還她錢的……真的……對不起……」
一直看著這一切的老太太慈祥地微笑了一下,躬,在地上放了一個什麼東西,然後費力地直起腰來,慢吞吞地轉身離開。
帶血的一百元假幣孤伶伶地遺落在地上,無風自動。
老太太再也不會來了。
老太太再也回不來了。
一百元,假幣,小小的錯誤,一個人就這麼消失,再也不會出現了。
也許我們的目的沒有那麼卑鄙、那麼可怕,但它所造成的結果到來時,我們是否有勇氣承受?
一張假幣。
一個人。
一條命。
多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