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車燈隨著行進的速度緩緩掃過杜宅的草地,車子隨即駛入車庫。
杜至野下車從車庫內走出來,凝視著今晚的月亮,突然覺得它黯淡許多,而這座庭院,似乎也有所變化。
除了微風輕掃樹梢以外,四周靜默得可怕。
他不是應該已經習慣了?可他今天好像對「安靜」這情形特別留意?于公司里如此,回到家亦然。
「二少爺回來了。」伊格在門口迎接他,「老爺今天來過電話,關于這個星期六的獅子會茶宴,他是趕不回來了。」
「嗯。」杜至野習慣性的走向客廳的沙發,桌上備妥的茶正冒著熱氣,等著他的飲用。
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不過,不知怎地,他突然發現茶里的渣滓全都不見了。
「這茶……」
「請問有什麼不對嗎?」伊格連忙在他身邊站定。
「這茶是誰泡的?」他輕輕啜了口,味道似乎也變了。
「二少爺,茶是我泡的。」
「那……之前也是?」
管家微微的頷首道︰「我不知道二少爺所謂的之前是什麼時候,不過從以前到現在,茶一直是由我來泡,但前陣子是由郁小姐經手。」
原來如此……杜至野恍然大悟,以她粗枝大葉的個性,泡的茶會出現渣滓也變得理所當然。
「二少爺,這是郁小姐要交給您的東西。」管家從茶幾上取來一個紙袋。
他狐疑的打開紙袋,內部有一個紙盒,里面裝的是一雙鞋。
燈光下,那雙男鞋黑得發亮,雖然不是名牌,而且款式也很簡單,卻教他莫名的欣喜。
「郁小姐有留話,說這是還給二少爺的恩情。」伊格接著說。
「恩情?」他皺起眉,想起蕭憶婕的童言童語中似乎有提到鞋子的事。
「我沒有問,所以不太清楚。」
「她今天在家里沒做什麼蠢事吧?」他正覺得奇怪,因為今天在公司也異常平靜。
伊格遲疑了半響後,恭敬的答道︰「她今天沒有來。」
杜至野的心突然揪了一下,他緊盯著伊格平靜如昔的表情,不解她怎能放任郁隻如此大膽。
「她為什麼沒有來?」
「我以為二少爺會知道。」伊格皺了下眉頭,「她說她今天正式向公司辭職了,所以已經不需要再來這里接受訓練。」
「什麼?」他十分震驚,她的自作主張令他有種被蒙在鼓里的氣憤。
「是的,二少爺,公司的人事課已批準了。據郁小姐的說法,她按照公司規定,已于一個星期前提出離職申請。」伊格緩緩地解釋,也很意外杜至野似乎並不知情。
杜至野一語不發的瞪著那雙黑亮的鞋子,體內的熊熊怒火正狂猛的燒蝕著他的理智。
她怎麼敢在未經他的許可之下離開?
人事課的批準亦是引燃他怒火的原因之一,這是她和人事課之間協調好的,他卻被蒙騙而不自知?
而且,她又為什麼要走?她怎麼敢忽視他的威脅而出走?她的膽大包天,讓他非常震怒。
此時,對講機的呼叫聲急促的響起,打破沉悶的空氣。
「什麼事?」伊格睇著螢幕里的警衛,他的神情有些慌張。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擾您!)警衛畏畏縮縮地說著,螢幕里的左後方,似乎還有人影晃動。
「請說!」
(是這樣的,有個小女孩說要找杜至野先生。)
突地,畫面里出現了一雙含著淚水的大眼楮。
(叔叔……)
「憶婕?」循聲而來的杜至野有些意外她的出現。
(叔叔,你可不可以幫幫我?)蕭憶婕半低著頭,身旁多了一位老婦人。
老婦人正好奇的盯著對講機,對這麼先進的科技儀器雖然瞧不出個所以然,但仍專心的解釋著︰(不好意思啊!她的小媽咪出事了,她說你可以幫忙,所以我才帶她來。)
「出事?」他緊皺著眉,心也跟著被揪住。
(唉!今天她小媽咪在上班的途中出了車禍,現下在醫院里吵著要出院,什麼藥都不吃,堅持自己沒事。)老婦人語重心長地說︰(她就是怕花錢,憶婕說你的話她小媽咪應該會听,所以要我帶她來,請你幫個忙。)
一听到郁隻出車禍的消息,之後老婦人說了些什麼,杜至野全都沒听進去了。
「嚴重嗎?」他非常關心這件事。
(小媽咪……全身是血,好可怕……)蕭憶婕才說完,又怞怞噎噎的哭了。
杜至野整顆心全糾在一起,旋身抓起車鑰匙,二話不說就沖出門。
難怪他會覺得今天公司里特別安靜,而家中的氣氛又恢復沉寂,原來全都是因為她不在!
她想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里嗎?為什麼?是他逼人太甚?
不過,拒絕靠近她的人是他,可是現在不習慣的人反而也是他?她正慢慢地改變他的習慣,甚至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他的生活里,沒有了她,他反而渾身不對勁。
他不喜歡她離開的決定,可先前的怒氣全被她發生車禍這件事一掃而空。
即使他再怎麼逼她,也絕對不希望看到她受傷,因為他會比她更難受……
急診室里從小夜班開始就一直不得安寧,郁隻的吵鬧聲著實令所有的醫護人員相當頭疼。
「我說了,我不要上藥、不要打針,不要靠近我啦!」郁隻拒絕任何治療,嚷著要出去,「我說話還可以這麼大聲,就證明我沒事嘛,干嘛送我來醫院?」
她開始抱怨救護車的司機,若要到醫院花錢,她寧可回家讓傷口自然好。
「郁小姐,你肩膀上的傷口很深,一定得縫合……」醫生被她的大吵大鬧惹得頭疼,更疑惑她為什麼不肯就醫。
他從沒見過病患受此重傷依然精力旺盛,她肩膀上被玻璃狠狠的劃了一刀,皮開肉綻的樣子相當可怕。
「不用啦!」
郁隻急急的想跳下床,身邊的護上們卻比她更固執,堅持要為她止血。
這樣的戲碼不知重復了幾回,搞得大家人仰馬翻、精疲力盡。
抱著哭泣的蕭憶婕,杜至野從急診室門口就可以看到郁隻拿著點滴瓶亂揮的景象,望著被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的衣服,他的神情相當凝重。
「不要踫我!」郁隻胡亂的嚷著。
一道逼近的頎長身影突然籠罩下來,迎上的凜然目光令她倒怞了口氣,而蕭憶婕驚慌的模樣也令她心虛不已。
「你來做什麼?」她不解地問道。
「來看你怎麼無理取鬧。」杜至野將蕭憶婕放在空床位上,轉身冷冷的責備她,「你知不知道你把憶婕嚇壞了?」
「我知道。」從小女兒的眼神里,她可以清楚的解讀到她憶起自個兒父母雙亡的可怕創傷。
「那麼,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嗎?」
他教訓的口吻絲毫不留情面,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第一次感到羞慚。
可是,她不能就醫啊!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倒楣,才第一天上班就出車禍,光想到那些醫藥費,她就恨不得殺了那個逃逸的肇事者。
她微微地移動了一下,他的眉心又是一蹙。
「你想死是不?」
「我要回家啦……」郁隻低聲道。
聞言,他厲聲怒喝︰「你是痛昏頭了是不是?你這副模樣怎麼回家?」
「要你管!」她也許真是痛昏頭了,但她的苦衷他怎麼會懂?「我要回家啦!」
她的腳還未接觸地面,他便怒氣騰騰的將她抓回床上,她的固執實在令他非常生氣。
「你知不知道自己傷得很嚴重?你為什麼不冷靜的听一次勸告?」
「我夠冷靜,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暗暗的看了蕭憶婕一眼,悄聲解釋︰「我就是不想讓她擔心,何況我也沒有錢看病,你少多管閑事!」
「你已經夠讓人擔心了,不過,你不可能連基本的醫藥費也付不起吧?」他冷聲問道。
「我不想付,我不想將錢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
他恍然大悟的頷首,體內的怒火卻更狂熾。
「你白痴啊!」他勃然大怒的吼︰「省錢不是用這種方式,你听好!現在給我乖乖的躺好,馬上進手術室做縫合,其余的我會幫你。」
「我就是不要你幫忙嘛!」她好不容易才回贈他禮物,她不想再欠他任何恩情。
她想要斷絕對他的情愫,他為什麼還要出現?
「我只是幫這些醫護人員的忙,你的個性我難道不了解?」他想起她離職的決定,一股怨氣油然而生。「還有,你為什麼擅離職守?」
「我沒有擅離職守,應該有人告訴你吧?我是按照規定的程序離職的……」一陣刺痛突然侵蝕著身體,她眯起眼楮,強忍著痛楚,緩了一口氣才再度開口︰「你說錯話了。」
「我沒有說錯!」他的心因她蒼白的臉色而犯疼,「我說過,我的命令才是命令,你得听我的。」
喝!這麼霸道!
她瞪了他一眼,「那公司里的規章不等于形同虛設?你真是不可理喻。」
看她又不安分的想找鞋穿,他揚手將布簾拉起,想區隔出一個空間讓他們獨處。
郁隻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動機,她暴躁地說︰「你這麼做也沒用,我不會妥協,更不會做縫合手術,你死心吧!」
「你認為我大老遠跑來做什麼?」
「我怎麼知道?」她不耐煩極了,也許是鬧得太久,她的頭愈來愈暈,肩膀上的傷口也好像麻木了一般,整個人感覺輕飄飄的。
杜至野深深地嘆了口氣,半威脅的說︰「逞強並不能讓你的傷痊愈,快躺下來休息。」
「我不要!」
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讓他郁悶的情緒終于爆發。
「你再說一次?」
他銳利的目光令她不寒而栗。
她仰著頭,不願屈服的溜下床。找不到鞋穿就算了,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光著腳丫子。
「說就說,我不要就醫!我已經不是你的員工,已經不需要听你的命令,我要回……」
倏地,她的身子被一股強勁的力道一掃,立即被他拉回床上牢牢的牽制住,還來不及開口,她的聲音已完全被他的唇沒收。
她驚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的唇緊貼著她的,奇妙的柔軟觸感深深撼動了彼此。
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潮令人銷魂,他輕輕的吻著她,深深的迷戀教他無法自拔。
所有紊亂的結似乎全被解開了,他緊緊抓著她的雙手,感覺她的僵硬漸漸軟化後,才不舍的放開她。
郁隻尚陷在錯愕當中,所以不敢看他,氣氛霎時變得尷尬而詭異。
杜至野沒有再說話,拉開布簾走了出去,之後過來的醫護人員趁著郁隻無法反應時,迅速為她處理急救。
蕭憶婕只知道布簾後的郁隻突然安靜了,她不知道杜至野究竟用了什麼方法,不過她卻很高興她的小媽咪終于妥協了。
「叔叔,你的臉紅紅的……」蕭憶婕好奇的瞪圓大眼,直盯著面無表情的杜至野瞧,「你被小媽咪打了嗎?」
杜至野捂著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因為他也為自己的行為而詫異。
他吻了她,他居然吻了她?
前所未有的情潮充塞了他的心,他開始依戀起她唇間柔軟的觸感。
蕭憶婕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是以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他。「不過叔叔真的很厲害,我就知道小媽咪一定會听你的,不知道叔叔對小媽咪做了什麼,小媽咪現在很乖耶!」
「是嗎?」杜至野一陣心虛,他並不是後悔他剛才的行為,而是他必須對蕭憶婕隱瞞,因為布簾後的世界──兒童不宜!
他撫了撫蕭憶婕的頭發,若有所思。
也許他該同意伊格的話,郁隻對他而言的確特別,因為她的身影已在不知不覺中佔據他所有的心思。
也許,他真的喜歡她……
不對!自己怎麼可能會喜歡她?他明明對她的粗鄙充滿了厭惡和不滿,所以才會想盡辦法折磨她……
「叔叔?」
蕭憶婕稚女敕的呼喚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俯視她的眼神柔和而溫暖,所以蕭憶婕毫不畏怯的靠近他。
她柔著雙眼,經過這一陣子的折騰,她也累了。
「想睡了?」他輕聲問她。
此時的急診室非常安靜,除了護理站里偶爾傳來的廣播外,所有人幾乎都已進入夢鄉。
蕭憶婕點點頭,窩在他溫暖的懷里,隨即沉沉的睡去。
凝視著同樣陷入沉睡的郁隻,那嬌俏可愛的模樣再次觸動了杜至野的惻隱之心。
他的腦海中霎時閃過一個念頭。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也許他是動搖了,但那絕對是同情心罷了,他不可能會愛上她,絕對不會!
我帶憶婕回去休息,你別亂跑!
杜至野
凝視著手里的字條,郁隻默默地嘆了口氣。
她要怎麼跑?她只要一動,身邊的護理人員便馬上過來關切,把她看得比犯人還緊。
況且,昨日那一吻不斷的在她腦海中重復上演,她的心始終七上八下的,根本沒有辦法好好休息。
他不可能喜歡她,這是她從他口中得到的肯定答案,但……他為什麼吻她?
如果想要讓她安靜,那他付出的代價不是太大了?
他是億萬企業家的第二代,英姿煥發、才貌兼備、受人尊重,看起來是多麼威風豪氣啊!而她只是個被父母趕出家門、準備一輩子窩在工廠當女工、身邊還帶著一個女兒的苦情女,這是多麼懸殊的背景?
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起,想來有多麼可笑。
她不敢再往下想,甚至不敢在他身邊出現。益發自卑自憐,她就愈顯脆弱,自己還有生活要過,如果因此而沉浸在幻想里,那麼她就慘了!
毅然決然地,郁隻趁著護理人員進廁所時,拔下手上的點滴,輕巧的溜下床後,她找到了自己的鞋子。
她不想再接受他的任何好意,也不想再因為他莫名的舉動而心煩意亂。
原本血跡斑斑的衣服已不知去向,所以她隨手抓了外套就往外沖。
也許是夜深了,一輛救護車送來的患者,讓原本陷入安靜的急診室頓時忙得不可開交,所以當郁隻走出醫院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
這家醫院離她家並不遠,她選擇慢慢地走回家。
昨日的車禍為她造成不少損失,她趁著這段時間慢慢的計畫一下將來。
工廠那邊,還會讓她回去吧?幸好憶婕的注冊費並沒有因為醫藥費而花掉,那生活費應該可以靠工廠的工作支撐下去……
不知是否想得太入迷,郁隻突然驚覺救護車的聲音離她好近,驀然清醒時,一輛救護車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她嚇了一跳,這才想到自己剛從醫院跑出來,現下想逃已經來不及了。
救護車的門刷的一聲滑開,杜至野面色如霜的瞪著她。
「你居然偷溜。」
「我、我才沒有!」她連忙狡辯︰「我只是……只是想散散步。」
「上車!」望著她一張慘白的臉孔,他不由得心疼。
她張望了下四周,醫護人員早將她團團包圍,她想伺機逃月兌的念頭已然破滅,所以只得乖乖地上了車,氣惱自己的疏忽。
沿途中,杜至野一語不發地瞪著郁隻,她無奈的盯著窗外,失去血色的唇瓣干涸的像朵枯萎的花朵,弱瘦的肩頭纏著繃帶,黑亮的發絲微亂,卻也自然的披散在肩上,更顯得她臉蛋的嬌小。
他從未仔細端詳她的長相,因為平時橫眉豎眼的她並不似現在這般靜默。瞧她細細柳眉下的眼楮黑白分明,鼻子微挺,搭配她的小紅唇卻也恰到好處。
若未相處過,他實在瞧不出她為何總有令人出乎意料的舉動,讓人膽戰心驚。
「我留了紙條,你應該有看見。」他打破沉默。
「有啊。」听著他一如往常的冷淡音調,她就可以明白在他的腦海中,吻過她的事早已煙消雲散。
「那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出動了三輛救護車出來找你,實在是浪費資源。」
「那你不用找啊!」她沒好氣地回答︰「我又沒要你找!」
青筋在額間跳動,他不悅地反駁︰「你以為我願意啊?若不是答應了憶婕,我犯不著理你!」
她強忍著受傷的情緒,忿然的瞪著他,「憶婕向來是我在照顧的,你本來就不用費心,可以不用理我呀!」
「你……」
「反正你這個人就是沒心沒肝的霸權主義者,想要我為你做什麼當作報答啊?你可以說了,我不會因為受傷而拖很久,我會盡速完成你交代的事情,行了嗎?」
「你眼中的我,真是這樣無情?」
看著他怒不可遏的神情,她的視線再次轉向車外。
不知不覺間,她將被欺凌的怨怒一並發泄了,雖然她明明知道這不完全是他的錯,但他也算是始作俑者。
「到底是怎麼回事?」得不到答案的杜至野吼道。
「沒什麼,我發發牢蚤罷了。」她不想提,因為提了又有什麼用,他又不是她的什麼人,他能為她做什麼嗎?
哼,不可能!
「下車吧!」救護車的鳴笛聲停止,杜至野下車站在門外等她。
凝視著急診室大門,郁隻才發覺她的逃月兌時間不到半小時。
疲累的她腳步非常不穩,可是她的意識清醒,拒絕了他的攙扶。
杜至野輕輕的放開手,直盯著她進入病房之後才終于安心。
一種莫名的僵持和壓力籠罩著他們彼此,在感覺到她想遠離他的意念時,他開始忐忑不安,那種害怕失去的恐懼感教他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
一如剛才,她自病房失蹤後的每一秒鐘,他都是急躁慌亂的。
找到她的瞬間,他的怒氣反而消弭了,一股失而復得的喜悅,令他恨不得將她緊緊的擁在懷里,再也不想放開。這種心情,是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