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半山腰,平常不喜活動的俞陵春已開始大喊吃不消。
「我的天吶,我的兩條腿,相公,你幫幫忙,幫我捏捏,我腿快酸死了。」
寵妻的杜宜軒立刻找個陰涼處,幫不斷哀叫的妻子捏起腿來。
紅萼絕少看見那對夫妻會在人前做這些親昵舉動,他們不害羞,她反而漲紅了臉,眼楮都不知該望哪兒擺。
「噯,紅萼。」俞陵春抬頭望著紅萼。「你就原諒春姊一次,這回的城隍廟之行,姊姊是不行了,你就委屈點,由我表哥陪你一塊兒上山吧。」
紅萼轉頭看身旁的韓天鶴,仍被勒令不準看她的他,趕忙把頭轉開。
他有些擔心,她會決定陪陵春待在這里了。
她想了想。「不然這里吧,我也不上城隍廟了。前頭就是寶成院,你們再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到院里看完牡丹就回來。」
「你一個人去?」俞陵春連連搖頭。「這我怎麼放心!表哥,你眼楮是在看哪里啊,還不快說服紅萼?」
「是她不許我看她的。」韓天鶴斜著眼瞟著身邊人,結果挨了紅萼一拐。
真是不會看地方說話!她雖沒開口,可心情早泄露在她微赧的臉上。
俞陵春暗笑,這兩個人還真是歡喜冤家。
「好啦,事情就這麼定,寶成院就由表哥帶你過去,以防萬一,我跟宜軒呢,就在這兒休息一會兒,等我喘過氣了,我們會到院前的茶座等你們。」
韓天鶴低頭望著紅萼。「我可有這個榮幸?」
她亮晶晶的大眼一瞪。
沒拒絕,就表示她同意了。
韓天鶴笑逐顏開地領路前行。
穿過錯落林立的茶座,約莫半刻鐘後,兩人終于來到寶成院里。寶成院築于五代吳越時期,外觀簡樸,供奉著一尊別處沒有的麻曷葛刺像——也就是人們口中的「大黑天」,大日如來。
紅萼還是第一次踏進寶成院,乍見神態凶猛的麻曷葛刺像,表情有些驚嚇。
韓天鶴站在一旁微笑。「和一般寶相不太一樣是吧?」
「是啊。」她怔怔地望著腳踩著魔女,兩肩骨折人頭的佛像。「就連它身旁的文殊和普賢菩薩,脖子也都帶著一串骷髏……」
韓天鶴見多識廣,一下點出來由。「這是大日如來降妖時所現的形象,模樣當然好看不到哪兒去。」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雙手合十在石窟雕造的佛像面前行了個禮。
「來吧,牡丹就種在後院。」
韓天鶴領著路走,通過一排黑瓦赭紅牆面得僧房後,就是文人墨客時常歌詠的寶成院牡丹。一朵朵碩大而香馥的牡丹開在低矮的枝頭上,據說寶成院牡丹是自洛陽移植過來,開著女敕黃顏色的「姚黃」與開著紫花的「魏紫」,將靜謐的古剎襯出了幾分熱鬧。
紅萼一見牡丹,即忘了身旁的韓天鶴。她曲著身從泥望道枝丫,又捧起碩大如碗的花朵細嗅了嗅。寶成院培植牡丹的方式不特別仔細,就是枝丫一叢一叢栽著,花開就讓祂開,也不像紅萼會精挑些頂芽飽滿的枝條上盆移種,後可以延後花期以利過冬,相當謹守佛門「無常」與「不執著」的戒律。
韓天鶴一直沒作聲,直到她心滿意足一吁,才在旁補充起寶成院牡丹風流韻事。
「你听過蘇軾這號人物?」
她抬頭看他,表情不解。「听說過,他怎麼了?」
「他也來過寶成院賞牡丹,賞完花後,院中僧徒同他說起一件往事,他似乎有感,還寫了首詩,你想不想听听?」
她不置可否地聳肩。
望著面前的姚黃魏紫,韓天鶴信口吟起︰「春風小院初來時,壁間惟見使君詩。應問使君何處來?憑話說與春風知。年年歲歲何窮已,花似乎今年人老矣。去年崔護若重來,前度劉郎在千里。」
紅萼向來佩服隨口說出掌故的人,只是矜持,沒把佩服現在臉上。
但他口中說的崔護——听起來頗耳熟。她試著問︰「你剛說的崔護,說的可是寫‘人面桃花相映紅’的那個崔護?」
「你也知道?」韓天鶴相當驚訝。他當然知道紅萼識字,可是要懂詩,還需要一點雅興與慧根。
她哼了一聲,他以為她平常就只會養養牡丹,旁的事都不做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怎樣,我有沒有記錯?」
「一字不漏。」他點頭稱許。「這首詩我印象極深,當初教席師傅要我背它時,我頭一個想到你——人面桃花相映紅。」
紅萼一窘。他沒來由扯到她做什麼!
「不理你。」她頭一扭,繼續看她的牡丹去。
望著她負氣得背影,有句話突然自他嘴里沖了出來。「紅萼,你憑良心答,別擔心會傷我的心——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竟然這麼明目張膽問出口,也不怕旁人听見!紅萼大吃一驚,臉龐轟地發燙,一時竟接不上話。
見她一徑低頭,他湊來她身旁盯著她。「你別避著我,看著我回答我。」
「誰理你。」她窘極了。他冷不防這麼問她,讓她不知該怎麼答,只能佯裝發怒回應。「說話老不看場合,剛才是現在也是,真懷疑你平常怎麼管理阜康的?」
「管理阜康有什麼難的。」他表情好不落寞。「真正難的是跟你相處,每次我越想好好表現,越容易出紕漏——」
「誰要你表現好了?」她不喜歡他這種說法,好似他的問題,全是因為她的緣故。
她才不肯擔下這麼重的擔子。
瞧她表現毫無心事被戳破的嬌羞——韓天鶴望著她氣得發亮的雙眼,覺得心里疼極了。
他將她的怒氣,看成她不在意。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她眉一皺,她有沒說什麼,他打哪兒明白什麼?
「你的心意。」他又深深望了她一眼。才把眼楮轉開。「你肯定不喜歡我,對吧?」
就是這一句,攪得紅萼頭昏腦脹。望著他俊俏過人的臉龐,她實在沒法昧著良心說她不喜歡他,因為要是心里真沒半點喜歡,她先前也不會胡思亂想,攪得自己無法安睡;但如果說喜歡,她心里又有那麼一絲不確定。
她發覺自己像站在一個岔道上,只要一個答錯,兩人或許就這麼散了。
「你討厭。」她推了推他一把,急著想從他面前溜掉。
可他不知從哪兒生出來的膽子,竟反手抱住她。
「你——」她一窘,整想使勁推開他,沒想到他卻在她耳後軟軟求了一句——「就這樣待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霎時,她心一軟,抬起的手倏地沒氣力。
他臉埋在她香馥的發上,幽幽地嘆了聲。「你知道我想這麼一天,想多久了?打從十四歲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漂亮極了,是我見過最美最甜的姑娘。我那時一心就想待你好,可是怎麼知道,頭一次想討好你,就把你娘留給你的衫子給弄破——」
「還敢提!」她回眸瞪他。「從認識你至今,你弄壞我多少東西?」
他被她一雙佯怒的秋波烘得迷迷醉,他就愛看她那牡丹帶露似的人水眸。
「你可也沒因此不理我。」他福至心靈地回了一句。
紅萼驀地發窘,才想起自個兒和他仍不合禮儀地環抱在一起。
「好了好了,夠了……」她身一扭,急鑽出他臂膀。「萬一被旁人瞧見……」
就是知道沒旁人,他才能大著膽子說話。
他一箭步錐仔她身後。「只要你回我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哪怕是一丁點喜歡也行。」
「不理你。」
「不能不理。」心跡表露至此,若停手不進,不成了功虧一簣?他一股氣將她攔腰抱起。
不意他有這舉動,紅萼嚇了一跳,一時竟忘了掙扎。
三步作兩步,韓天鶴挾著心愛的女子躲到齋房後頭。房後一棵大樹正好擋住路人眼光,要是不踏進里邊,任誰也瞧不見里頭藏了兩個人。
「韓天鶴!」雙腳一被放下,紅萼反手就是一刮——只是力道不重,連個掌印也沒留下。
韓天鶴自知理虧,躲也沒躲,只是一味拿著眼瞅著她。
「紅萼。」
「別喊我!」她從小就這脾性,又嗆又辣,誰惹了她,總是有苦頭吃的。
當然,從小到大,敢惹她的人始終只有一個——就是眼前這個對頭韓天鶴。
「紅萼。」他伸過手拉她。
她負氣地拍開他手,身一矮本來要跑出去了,結果好巧不巧听見一陣腳步聲。
「據說前頭種了幾株牡丹——」
「是啊,開得正呢!」
听著這樣的對話,她嚇得停下腳步。
韓天鶴吃了豹子膽,又一把將她擁入懷。
他又來了!
她氣得雙眼燦燦,可一字「韓」還喊在嘴里未發出,他唇兒已經貼了下來。
紅萼驚了一下,好半天才意識他做了什麼。
他、他竟敢這麼做!她又羞又窘,拼命捶打他肩胛,可又擔心喊出聲來,會教外邊人听見。
不過眨眼,她已弄得滿頭大汗,口干舌燥。
韓天鶴當然知道此舉躁進,但他情不自禁.他已經喜歡她好久好久了,眼下再不抓狂,說不準一、兩個月後,她就成為別人的妻了
「紅萼,我喜歡你。」他嘴兒輕輕地移開,在她耳邊低喚著。
他讓她陷入這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的局面,紅萼一瞬間恨起他來了。可是就這句話,教她發覺她先前一直沒察覺的事。
他雙手,正微微顫抖著——
他非他表現得那般篤定。
這麼一想,她心里霎時浮現一股又酸又軟的甜蜜。她想起他稍嫌莽撞卻又隱含深情的對待方式,原先的那股氣就這樣消失了。
「你賴皮!」她大眼里滿是羞意。「哪有人像你這樣,也不看時間地點,卯起來來要人接受你的心意。」
「我怕我一放開,你就生氣跑走了。」他老實說。「你不知道昨兒听見王大盟找媒人上門,我心里多愁,一整天茶飯不思,連夜里也無法安睡。」
她瞪著他問︰「既然你都知道王大盟到我家了,也該曉得我爹回絕了。」
「我知道,可據朱嫂探來的消息,她說你……很開心。」昨兒下午听見這消息,他一顆心簡直要碎了。
她嚇了一跳,這渾話是誰傳的!
「我沒有!」她斬釘截鐵地說。
「但朱嫂說你婢女親口跟她說的。」
「臭小翠!」她真會被她這個婢女氣死。「你想也知道,王大盟脾氣個性,我又不是沒見識過,我哪一次給過他好臉色?」
「但我的表現也不好到哪兒去。」這點他很有自知之明。「就像你剛說的,我一路得罪了七年,又弄壞你那麼多心愛的東西。」
「你也想盡辦法彌補了不是?」說道這兒她突然覺得不對勁,怎麼變成她在找理由安慰他了?
「所以——」他打蛇隨棍上,笑咪咪地反問︰「你心里是喜歡我的,我沒說錯吧?」
直听到他這麼問,她才恍然大悟,中了他的哀兵之計!
「你這個人——」她雙手用力一捶。氣死她了!
她剛還在想他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可憐兮兮,原來都是計謀!而她,還傻乎乎上鉤了。
「放開我,我再也不理你了!」她又窘又氣地掙扎。
「對不起、對不起。」想也知道,韓天鶴怎麼可能放手。好不容易才確認了她心情,雖然她還是沒說出他最想听見的那句話,可她剛才的表現,已夠讓他偷笑好幾天了。
他可愛的紅萼——舍不得他耶!
一想到這兒,他不由得傻乎乎地望著她笑。
「你那什麼德行——」她氣呼呼地凶他。
可她不曉得,她那臉紅撲撲,眸里含羞模樣,看著韓天鶴眼里,回事多大的誘惑。
「紅萼。」他俯低頭在她耳邊喃喃。「再親一個,好不好?」
「誰要讓你——」她一聲喝斥才說了一半,嘴巴再次被封住。
雖說這一回仍和剛才一樣措手不及,可她心里,已多添了幾絲甜蜜。
就這麼一遲疑,她已失去推開他的最佳機會。
他的舌輕恬她唇角,接著,她听見他說了一個無理的要求。
「紅萼,嘴巴打開——」
打開嘴巴?仍被他吻著的紅萼一陣驚愕。不懂情事的她,壓根兒不明白他為何有這要求。
他——到底想做什麼?
她擱在他肩上的小手握起來,而他仿佛讀得出她心頭的焦慮,他一邊恬著她嘴邊說︰「嘴打開……紅萼,別怕……你知道我的,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不可能傷害你……」
就是這麼一句,教她握緊的拳頭松了開來。
相準了時機,他溫熱的舌尖伺機探入,他身上熱烘烘的暖度,還有從遠處飄來的牡丹花香……跟他燙熱的唇瓣,吸吮她下唇的親密。
這……是可以的嗎?她眩暈地想著,感覺自己向來自豪的篤定全都消失了。此時的她,只是一個手足無措、雙腿發軟的小黃毛丫頭。
更麻煩的是,她覺得自己像快厥過去似的,氣都喘不過來了。
「天——天鶴——」
「可愛的紅萼……」他稍稍離開她唇瓣低語。「你這個樣子……教我怎麼停得了?」
她可以感覺到他燙熱的目光,正戀戀地停在她漲紅的臉頰還有小嘴上。
一聲嘆後,他的唇又重新回到她嘴上。但這一回沒之前那般強猛,而是像蝶兒拍翅般啄著她的唇角,蹭著她軟女敕的臉頰。
這些細微的動作,讓她慢慢回過神來。可回過神後,她表情更窘了。
老天!她剛才做了多大膽的事!
猛一抬頭,卻見一雙深情濃郁的眼直直望著她,從他眸里淌出來的愛憐,只差沒用筆墨寫在臉上。
紅萼又羞又窘。
「別老這樣望著我——」邊嗔,一只女敕白的手邊擋在他眼前。
他笑嘻嘻地抓來面前親了親,又將她惱得頰邊一片紅。
「我舍不得不看你,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沒出丑,而你也是第一次沒對我生氣——」
「誰說我不生你氣!」她搶白。胡亂挾她來隱密處得罪名先不論,光他偷親了她兩回,就該被吊起來狠怞十個鞭子。「你沒想過要被別人看見,我跟我爹還要不要做人!」
「我還真希望被人瞧見——」
听見他說的渾話,她鼻一哼生氣起來。
她怎听不出他言下之意,是想被人發現,之後他就能順理成章迎娶她進門。
「休想!從今天以後,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不要。」什麼事都可以依她,就這是不行。「從今以後我要每天每天粘你,直到你承認喜歡我,答應嫁我為止。」
「無賴!」她窘得狠狠踢他一腳,趁他頻頻呼痛,她哈哈一笑跑出樹蔭下。
「等等——噯——」
活該!想著他那又疼又急得模樣,快步跑走的紅萼一邊得意。竟敢對她無禮,踢他一腳,算便宜他了。
可跑著跑著,她察覺不對。
怎麼……一直沒听見他腳步聲?她剛才那腳真踢得那麼重?
腳步方停,人還沒轉身,一張嘴巴先湊來她頰邊親了一記。
「韓天鶴!」紅萼捂著紅透的臉頰低斥,轉頭確定鄰旁沒人,這才追上去猛捶猛打。「你不知羞恥,你不要臉——」
「好好好,你別氣,小心氣壞了身子。」
「哼!」得了便宜還賣乖!她狠瞪他一眼。「我警告你,再對我胡來,小心你吃不完兜著走!」
他掩著臉靠近。「你怎麼知道我就想兜著走?」
壞透了這人!虧自己一直把他當成正人君子。她氣得朝他腦門一拍。這一回,任憑他怎麼道歉怎麼示好,她鐵了心,連看也不看他。
不教他嘗苦頭,怎消她心頭之惱!
她一徑昂著下巴,故作驕矜地往大門行去。